昨天晚上一羣人去白玉池泡澡,就留着自己和嚴媽媽在客棧,現如今又是人人都出去,卻丟下自己主僕二人,小北別提多憋悶了。此時此刻,哪怕這四月裡的揚州風光正好,她仍舊非常沒興頭,哪怕路邊不少淮揚館子裡香氣四溢,她也壓根沒有半點食慾,竟是低頭踢着地上的石子泄憤。嚴媽媽看出了她那點憋屈情緒,最後便嘆了一口氣。
“松明山汪氏在南明先生祖父那一輩,因爲跟着做生意興旺發達,人丁就繁盛了起來,總共分了七房。如今住在松明山的,其實就是汪小官人,以及南明先生和仲淹仲嘉先生這兩房,其餘五房人都已經搬到了揚州,以鹽業爲生。
原本是合股在一起做生意的,奈何南明先生的祖父去世,他父親隱退,他們兄弟幾個全都科舉有成,自然不可能去做生意,於是大權就落到了汪道旻手中,他獨攬大權,其餘四家要爭卻又不齊心,久而久之,汪氏在兩淮鹽業就大不如前了深藏不露,妾的紈絝昏君。”
這是嚴媽媽在徽州時就從蘇夫人那兒聽說的,今天早起出去打探到的,卻是另外一樁:“我之前說的十日後會商正額鹽引和餘鹽之事,就是汪道旻出面去接洽的晉商以及江右商幫,但凡徽人,說起他就輕蔑不屑,畢竟,沒本事自己執牛耳就去勾結外人,這名聲極其不好聽。”
儘管嚴媽媽彷彿只是在平鋪直敘,可小北聽在耳中,當然不會單純這麼想。她高興地攬住了嚴媽媽的胳膊,正想一如既往撒個嬌,卻被人輕輕一下拍在頭上:“大街上小心點,別忘了你現在是男子!”
小北趕緊老實了。她倒並不是想和汪孚林別苗頭。只不過揚州雖好,就這麼和嚴媽媽晃悠卻實在是沒啥意思,再加上天生閒不住。故而很希望悄悄弄點收穫嚇某人一跳。她再細細一問,得知嚴媽媽早起效率奇高。把汪家那四房的住所和家庭情況都摸了一遍,她就更高興了。
“那我們先去汪道旻那兒探一探?”
對於嚴媽媽這個提議,小北卻搖了搖頭:“汪道旻既然是掌舵的,汪孚林肯定會先去他那兒,再說這個人既然剛愎自用,我眼下是什麼名頭,怎麼夠得着他?媽媽,汪家那其他四房現在的當家人又或者家裡人。都是些什麼性子?”
多年繁衍,遷居揚州的汪氏五房早已經各自形成了大家族,人丁比松明山那兩房更加興旺。畢竟,汪道昆的祖父汪玄儀這一支,下頭一輩只有汪良彬還在世,再下一輩則是汪道昆和汪道貫兄弟,以及汪道會這個堂兄弟。此外汪玄儀三弟這一支就更單薄了,如果不是汪孚林收了金寶爲養子,那就只有汪道蘊和汪孚林父子二人。
至於金寶以及他那狼心狗肺的兄長,如果真正按照血緣算起來。實質上卻是汪道旻的從孫,只因當初祖上就是庶系,丟在松明山務農。久而久之就根本不來往了。
這些雜七雜八盤根錯節的關係,別說汪孚林從前不在乎,壓根不瞭解,他到現在也沒完全弄清楚,只約摸了解了一下幾家人裡頭當家的,僅此而已。畢竟,他這兩年就沒怎麼閒着的時候,一閒下來就會被拎去備戰科場,哪有那工夫。而且這回他來揚州完全是因爲順道。打算過來看看能否解決了汪道昆的交待,可既然正好恰逢其會。程老爺又給他提供了不少寶貴的消息,他便打算試試看。
這五房族人早已貌合神離。離間甚至都不用,但他眼下的工作重心在於能否把人拉過來。
所以,他壓根沒費神去找汪道旻,在他看來,這傢伙已經被程老爺爲首的徽商唾棄到死了,不值得在這個註定要敗亡的傢伙身上費腦筋。而在剩下的四房人中,他劃拉了一下,根據汪良彬的講述,從中扒拉出了一個人選。
汪道縵,當初創業的汪家七兄弟中最年少的那位幺叔一脈,如今年方二十,父親早年過世,讀書磕磕絆絆考中了個秀才,而後就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再繼續科舉,而是打算在家族生意中摻一腳。然而,儘管和汪道旻同輩,可年紀卻只有對方一小半的汪道縵卻壓根沒能在鹽業中插上手,之前執事的一年中還犯了好幾個不大不小的錯,雖沒像汪孚林的老爹汪道蘊那樣倒黴賠出去大筆銀子,可不善經營的評價卻瘋傳了出去,據說在岳家也擡不起頭來。
此時此刻,站在這家門前,汪孚林對比之前程老爺家那富麗堂皇的光景,不得不感慨汪氏不如前真是不假。這座徽式住宅前頭門罩上的石雕已經殘破了,不但如此,原本應該對比鮮明的黑瓦白牆,黑瓦有很多補過的痕跡,白牆彷彿也有幾年不曾粉刷,看上去顯得有些落魄。門前並沒有專職的門房,只有個小童坐在那兒逗着一隻瘸腿小狗,此情此景彷彿不像是揚州,而像是在徽州鄉間。
汪孚林囑咐其他人在附近找個館子閒坐,自己肅了肅衣冠上前求見,只說自己是松明山汪氏族人,到此拜見族叔。他平時衣着就向來以舒適爲主,並不奢華,門前那童子打量了他一眼便心領神會,拔腿進去通報了之後,等到出來就小聲提醒道:“老爺在書房見你,不過你最好少停留點時間,否則太太知道了一定會過來,到時候可沒什麼好聽的話鼎定仙域。”
一聽這話,汪孚林就知道人家是把自己當成了打秋風的。他也不解釋,笑着謝過之後就隨那童子入內。果然,和這座宅子外頭給人的印象一樣,裡頭也是顯得有些陳舊斑駁了,書房門簾是半舊不新的斑竹簾,裡頭除了主位之外,只有一張椅子,上頭搭着布面已經洗得發白的椅袱。作爲晚輩,哪怕年紀就相差幾歲,他還是少不得行禮稱了一聲叔父,卻發現汪道縵形容消瘦,整個人也沒有太大精神。
汪道縵並沒有問汪孚林出自松明山汪氏哪一房哪一支,對於汪孚林杜撰的名字汪雙木也沒有太大反應,寒暄過後,他就細緻地問了族中除夕祭祖,春耕秋收等等鄉土風情,到最後才苦笑道:“祖上遷居揚州時間長了,我還真想舉家搬回去,鄉里鄉親也好有個照應。”
“誰不知道揚州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之地,鄉間也不知道多少鄉親羨慕叔父定居揚州。”汪孚林瞧見門簾那邊影影綽綽彷彿有身影晃動,故意用打秋風的親戚那種招牌的口氣說話。這下子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了一聲冷笑。
“就是如此,鄉野村夫無不羨慕揚州富貴,只有沒出息的人才會覺得,山野鄉居比這揚州富貴窩來得好!”
隨着這話,就只見一個身穿石榴紅裙的少婦進了屋子。只見她頭上金簪珠釵,耳上垂着明璫,脖子上還掛着個珠玉輝耀的項圈,看上去珠光寶氣,彷彿是哪家闊太太。她盛氣凌人地斜睨了汪孚林一眼,隨即就衝着汪道縵撇了撇嘴。
“有功夫成天接待這些松明山的親戚,還不如去你四哥那兒說說軟話,重新接納了你進去掌管生意。否則讀書不成,經商又不成,這一家吃喝用度怎麼辦?你哪來的餘錢接濟這個,周全那個,你忘了今年年關你四哥那兒才送來多少紅利銀子?四百兩,打點了各處年禮後,連塞牙縫都不夠!”
這尖酸刻薄的話一出,汪道縵臉上一暗,肩膀卻劇烈抖動,顯然氣得非同小可。然而,那少婦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過分,又剜了汪孚林一眼扭頭就走。摔下那斑竹簾的時候,她還不忘冷笑道:“如果你不去求四哥,那就去給我爹幫把手也行,爹那兒正好還有家綢緞鋪子的掌櫃剛辭了去。”
等人一走,汪孚林就只見汪道縵無力地癱坐在那兒,許久才強笑道:“她就是這脾氣,讓賢侄見笑了。”
汪孚林從前見過的那些婦人,大多數都是丈夫的賢內助,這樣不依不饒的卻還是第一次見。他沉默片刻就問道:“聽說叔父膝下並無子女?”
這個問題頓時又觸到了汪道縵的心頭痛楚。儘管知道不該在族親晚輩面前流露出這些,可剛剛妻子出口傷人,實在是讓他失望透頂,竟不由自主地喃喃說道:“她嫌棄我一無所成,說是生了子女也受苦,因此始終不肯……若再這樣下去,便照她的意思,和離吧!”
汪孚林記得這年頭連寡婦再醮都要被人指指戳戳,沒想到這少婦竟然會因嫌棄丈夫而生出這種意思來。雖說勸和不勸離,可他可沒興致管人家的家事,當下起身到了門邊上,見這會兒再沒有什麼人偷聽,他知道那少婦已經看扁了自己,不願意費那精神,當下微微一笑,又迴轉到了書桌邊上。
“叔父,侄兒剛剛忘了自報家門。雙木乃是侄兒乳名,在下松明山汪孚林,家父諱道蘊。”
汪道蘊的兒子?那個被人坑騙賠了無數進去,還是汪道昆汪道貫兄弟幫忙填補了虧空,於是灰溜溜回了松明山的汪道蘊的兒子?
汪道縵大爲訝異地看着汪孚林,陡然之間想到上次汪道貫會試經過揚州時,提到的徽州舊事。如果他記得沒錯,汪道蘊那是個比他還要迂腐的書生,可卻有一個讓汪道昆汪道貫兄弟都讚口不絕,在徽州大名鼎鼎的兒子,就是眼前這個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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