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和沈家這一堆相關人士當中,真正和錦衣衛打過交道的一個也沒有,就連李二龍和趙三麻子,也不過遠遠看到過幾次錦衣校尉出入胡家。~,畢竟,胡宗憲在徽州被抓,解送京師受審的時候,他們早已被遣散到了各處,沒有親眼見證過錦衣衛抓人查抄的場面。至於沈家叔侄倆雖說出身縉紳,可寧國府宣城這地方一沒有王府,二沒有什麼勳貴,三沒有什麼要緊的文武官員,哪裡會招惹上錦衣衛?
所以,抵達京師的次日一大清早,當錦衣衛真正登門的時候,上上下下哪怕早有準備,也不由得提起了心思。最瞠目結舌的,無疑就是這家小客棧的掌櫃和夥計了。京師內城寸土寸金,商旅也好,士子也好,多數都是在外城居住,這家地處東城的小客棧用的是自有宅子,往日拆分成一間間屋子長期租賃,正是沈家叔侄去年寓居的地方,所以對於沈懋學出錢包下這裡,爽快預付了二十兩銀子,東家兼掌櫃還竊喜了一把,誰知今天就把錦衣衛給招惹了來。
當那一前一後兩個身穿麒麟服,帶着繡春刀,顯然不是尋常軍官的中年人進來時,掌櫃拉着自己兼任夥計的兒子,渾身抖得如同篩糠似的。撲通跪下後,張口就結結巴巴地說道:“官爺,小的,小的什麼都不知道……”
劉守有今日本就不情願親自跑到這地方來,奈何馮保親自吩咐,馮保的侄兒馮邦寧又親自跟了過來。他就算再不願意也不能放在臉上。此刻見兩個客棧管事的竟然在那裡囉囉嗦嗦。他不禁大爲不耐煩。左右親兵見狀。正要呵斥的時候,卻聽到內中一片小小的喧譁,緊跟着就只見是一行人出來。
爲首的是一個三十左右的文士,面色從容,舉手投足儒雅溫文,後頭的其他人中,則是不少人都披頭散髮,前半邊腦袋纔剛長出了寸許的頭髮。顯然就是奏報中,出撫順關之後就剃髮易服假扮女真人的。這其中,一個身穿天青色直裰,俊朗的臉上卻被一道刀疤破了相的少年最是顯眼。
因爲這是奏報上早就提到的,劉守有和馮邦寧當然並不意外。而馮邦寧聽伯父馮保提到過沈懋學的名字,道是東南名士,聽着彷彿有幾分重視。等到的那文士帶着少年上前,他當即輕咳一聲,沒有任何架子地笑着招呼道:“是沈先生和沈公子吧?本官錦衣衛指揮使馮邦寧,這位是掌錦衣衛事。錦衣衛都指揮使劉大人,奉命問諸位此行遼東撫順關等事。”
沈有容只知道錦衣衛是指揮使司。最高的官職應該是指揮使,可這都指揮使又是怎麼回事,他就有些茫然了。而沈懋學卻明白,自從弘治正德之後,錦衣衛掌事者的官階水漲船高,常常出現以都督掌錦衣衛事的情況,都指揮使掌衛事就是很平常的狀況了。此時別人客氣,他卻不敢當成尋常。身爲有功名的舉人,這又不是官衙參見,他深深一揖行禮也就罷了,其餘沒有官身的卻都少不了要磕頭,偏就在這一個個行禮的時候,外間又起了一陣騷動。
“大人,外間汪公子趕到了。”
劉守有對汪孚林的名字可謂是如雷貫耳,不說別的,去年殿試後的那場風波可是不小,就連他也被馮保耳提面命,梳理了一下那些心存不滿的進士,而後不少人都被張居正發落到了各種犄角旮旯去當縣令或者府推官。所以,此次得知汪孚林又在遼東引發了一場不小的變故,他在心裡已經把汪孚林定位成了災星。眼見馮邦甯越俎代庖,吩咐人請汪孚林進來,他雖說心下不大舒服,卻知道此事乃是馮保的主導,他與其和馮邦寧相爭,還不如看其怎麼行事。
趁着劉守有和馮邦寧全都分心到汪孚林身上,沈懋學趁機對衆人低聲解說了一下今日來的這兩位錦衣衛主官——畢竟,在他之前想來,他們這些人並沒有什麼要緊人物,此事只需要派個千戶又或者百戶領隊,好好詢問筆錄一番也就完了,怎都沒想到會驚動到這樣高層面的大人物。
得知馮邦寧是當今司禮監掌印太監,天字第一號權閹的侄兒,衆人就不由得面面相覷,等沈懋學解說劉守有就是錦衣衛的第一號人物,李二龍更是驚歎了一聲。好像當初去拿胡宗憲的,都不是錦衣衛頭號人物帶隊,他們這些人就值得如此興師動衆?
“這是在京師,錦衣衛出動最是便宜,而且估計上頭有什麼說法,所以纔會讓這兩位來親自問話。”沈懋學鄭重告誡了衆人務必小心謹慎,發現沈有容表情微妙,他就不動聲色把人拖到了一邊,非常嚴厲地問道:“怎麼,你還沒正式從軍,就已經瞧不起錦衣衛了?”
“好男兒就應該到邊關上去打虜寇,滅韃子,做這種偵緝的鷹犬算什麼好漢。”沈有容的聲音壓得非常低,見沈懋學越發沉下臉來,他趕緊告饒道,“是叔父你問的,我這不是除了你沒對別人說嗎?”
“馮邦寧就算了,那是靠着馮保才能夠到現在這個位子,不過是閹黨,可你卻小看了劉守有。和麻城劉氏比起來,宣城沈氏不過是米粒之珠,”見沈有容一副不大相信的樣子,沈懋學就哂然笑道,“劉家乃是麻城四大名門望族之一,英宗皇帝欽賜匾額荊湖鼎族,光是這榮寵,宣城可有此等人家?自從洪武年間至今,劉家累計出了八個文進士,兩個武進士,其中一個武進士便是劉守有。他的祖父當年是打過俺答的,這纔有世襲錦衣衛千戶的武職,而從千戶能夠做到掌管錦衣衛事的,全都是一等一的人精。”
沈有容的嘴巴已經張得老大,再也不敢存有半點小覷之心了。可是,等到看見馮邦寧在那發號施令,分派隨行的錦衣校尉把李二龍等人一個個叫進去詢問筆錄,又笑着請人出去迎一迎汪孚林,而劉守有自始至終就彷彿提線木偶似的,說話少做事少,彷彿旁觀者似的,他又覺得這一幕實在是不協調。沈懋學知道沈有容只是不習慣這等官場玄虛,也不繼續提點。畢竟,如若沈有容真的要去遼東,他不可能再跟着。
世家子弟在旁人看來光鮮無比,可在真正的權貴面前又算什麼?別看劉守有掌管着偌大一個錦衣衛,在張居正馮保面前,也就是僕隸一樣供驅策的人而已。所以馮邦寧仗着伯父馮保的勢,又怎會計較劉守有在想什麼?
須臾,汪孚林隨着一個錦衣校尉進了店堂。他昨夜雖是去葉家歇宿的,但知道今天的事情不可小覷,所以早早起牀趕了過來。他衝着沈家叔侄一點頭打了招呼,少不得又拜見過錦衣衛這兩位頭面人物。儘管都是第一次打照面,但他敏銳地察覺到,劉守有對他的態度頗有幾分冷淡,可馮邦寧卻滿臉堆笑客氣十分,一點都沒有閹黨子弟的倨傲。可這等官場相處,他當然知道不能看錶象,等寒暄過後,就探問起了今日自己是否要一樣接受質詢。
而這一次,答話的依舊是馮邦寧,而不是劉守有。馮保的這個侄兒嘿然一笑,隨即用神秘兮兮的語氣說:“你在遼東鬧騰的這檔子事,就連皇上都已經聽說了,所以,皇上請示過兩宮皇太后,決定在文華殿親自旁聽。至於質詢,則是幾個彈劾過你的科道言官領銜。屆時,內閣三位閣老,還有六部尚書左都御史都會在場,如此場面難得一見,你可要有個準備,大約就在這兩天。”
這麼要緊的事情,昨天張居正怎會沒提過?汪道昆也分明一點風聲都沒得到?還有葉大炮早上還對他自詡六部之地消息最靈通,可分明也沒得到消息!
汪孚林乾脆也不掩飾自己的震驚之色了,着實錯愕地問道:“怎麼至於這麼大場面?”
“昨日次輔呂閣老在文華殿講學之後,皇上隨口問起近來有些什麼事情,翰林院一位學士就提到了你的事。”馮邦寧絲毫沒有藏着掖着的意思,笑得陽光燦爛,“當時馮公公不在旁邊,皇上問得細,到後來甚至追問起了呂閣老,呂閣老也記不大清,到最後就把遼東總兵李大帥和遼東巡撫張大人的奏疏都找了來,皇上看過之後,覺得很有興趣,晚上在乾清宮求過慈聖娘娘,又去稟告過仁聖娘娘,就決定親自聽一聽你這個當事人怎麼說。等到馮公公知道的時候,已經是昨兒個入夜的事情了。”
也就是昨天張居正頂多只知道萬曆皇帝過問了自己的事,確實不知道小皇帝要親自旁聽,當朝首輔都不知道,汪道昆葉鈞耀就更不可能知道。可今天這消息會傳到什麼程度?
事到如今,倘若汪孚林還聽不出其中那險惡的意味,他這個尚未出仕就在官場摸爬滾打一圈的也就白廝混了這麼久。因此,打哈哈謝過馮邦寧這明顯的通風報信之後,他立刻緊急思量了起來。而馮邦寧完成了馮保吩咐,遞了這麼一個消息,也就不浪費時間了,畢竟在他看來,汪孚林不過是個小角色,當即裝模作樣地去各處巡視,尤其是在沈懋學和沈有容叔侄那邊站了好一會兒。
如此一來,偌大的廳堂中,除卻早就被趕到屋子裡不許外出的掌櫃和夥計父子,就只剩下了汪孚林和劉守有,其他的錦衣校尉都去四處布控警戒了。汪孚林從劉守有之前的態度中,就知道這位不是好相與的,因此也沒打算硬是往人面前湊,卻不想一開頭基本上沒說什麼話的劉守有這時候突然開腔了。
“此次的事情,屆時文華殿質詢,科道言官總共四五個,六科之中領銜的,是你們徽州婺源的餘懋學,他和沈家那位只差個姓氏,卻是剛強耿介的人,你自己心裡有個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