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中的徐秀才對潘保兒的牙尖嘴利絲毫不意外——他畢竟曾經受僱於這位潘家的姑太太,見識過這位火力全開時的模樣。
那時候雖說蒙受污名,但潘保兒直接命人把他護送回了家,而後白衣素服大鬧潘府,聽說孟老太太險些就捱了她一個耳光,潘老太爺被她罵得不敢現身。單單這樣的忤逆不孝,再加上那污名,本來足夠她死一死了,可其夫家羅家並不是廣州的商戶,而是從福建遷過來的一家海商,早年這樁聯姻自然是因爲利益,但婚後夫妻和順,潘保兒性情剛烈,先後養育兩子,又很孝順公婆,故而關鍵時刻,羅家站在了媳婦這一邊,把偏心的潘家老太爺給噎得夠嗆。
若非羅家沒有找他的麻煩,他就不止是妻兒回孃家這麼輕易了,肯定會被逼得和潘大老爺一樣背井離鄉,即便正好是換提學大宗師的當口,也別想保住功名!
此時此刻,想着舊事,看着舊人,眼見年約四十的潘保兒依舊保養得宜,此時一身大紅盛裝,怒容滿面地站在門前,徐秀才忍不住脫口而出叫了一聲好。可他很快意識到,汪孚林就在自己身邊,頓時大爲不好意思地說道:“汪爺,學生失態了。”
“想當初這位爲了兄長,不惜女扮男裝去濠鏡想替其洗刷污名,如此一心爲兄的妹妹,我也正想叫好呢,結果卻給你先搶去了。”汪孚林笑着聳了聳肩,不以爲意地說道,“雖說有道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但如同潘老太爺那種偏心了一世,到頭來險些丟了性命這才幡然醒悟的人,實在不值得同情。眼下他以爲給一點補償就想挽回父女情分,更是想當然!要知道,他這女兒是靠着夫家才能夠好好的活到現在,這滿肚子怨氣此時不出。什麼時候出?”
今天過來羅家當說客的,正是齊掌櫃和另一個掌櫃。雖說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可他們之前才遭受過不公正的待遇。對潘老太爺又何嘗沒有怨氣?潘保兒這當街一番痛罵,可以說是替他們也宣泄了堵在胸口的不滿。可潘保兒能肆無忌憚地痛罵,他們今後還要給潘家做事,拿潘家的工錢,總不能爲了怨恨丟了飯碗。直到潘保兒又怒罵了一通。其夫羅老爺千般規勸,總算把人給好容易勸住了,齊掌櫃這才滿臉苦笑上前做了一揖。
“姑太太,老太爺已經是痛悔當初了,如今他的日子所剩無多,而且業已留下字據,休妻之外,更是將二老爺宗譜除名,日後這家業都留給大老爺。可如今大老爺不知所蹤多年,若是二十年不出現。這家業便是大少爺繼承,可姑太太應當知道,大少爺身體的狀況。若是長房一脈都不成,這家業卻會依舊落在二少爺的子孫頭上。事到如今,如果姑太太能回去主持,老太爺也能安心一些,否則大老爺不露面,您也不去,潘家……”
“那又和我何干?他當初把大哥趕出門時不就說過,當沒生過這個兒子!他現在知道把老二家譜除名了。想當初他又是怎麼把人捧在手心當一塊寶貝的?大哥給家裡做了多少事,換來的卻是這麼多年漂泊在外。他現在沒兒子了就想起大哥了?他看不上的長子,自有慧眼識珠的人用他當了大掌櫃,如今在人家那兒也風光得很!”
這時候。見齊掌櫃因爲潘大老爺的行蹤有了確信而滿臉驚喜,羅老爺連忙死死拖住妻子,低聲說道:“娘子,你少說兩句吧。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更何況岳父都到了這節骨眼上。你身爲人女,便不要再執着於舊賬了。再說,那個惡毒的女人已經死了,岳父也把那惡毒女人的兒子趕出了家門,不是嗎?大舅哥既然回來探望你,又恰逢其會,若能重掌家門,那也算是正名了。總之,你先回房,這件事交給我來辦,你相信我行不行?”
費盡脣舌讓妻子暫且住嘴,羅老爺把人往家門裡頭推了推,這纔對齊掌櫃說道,“齊掌櫃,你回頭轉告岳父,大舅哥之前幾日正好押送一批景德鎮的名瓷到廣州來,來探過拙荊之後,原本這兩日就要走的。只不過,當初我那大舅哥和拙荊先後背的污名,卻不能就這麼算了。如今岳父既然已經休妻,那女人自知羞憤難以見人一頭撞死了,但她那個作惡多端的兒子卻還在。想讓我那大舅哥和拙荊回家,只消答應我一個條件!”
齊掌櫃最不希望的就是潘老太爺一死,潘大老爺卻不露面,自己要受潘氏宗族那些貪得無厭的傢伙掣肘。相反,潘大老爺在外這麼多年,即便真是飽經磨礪,心性手段大有長進,那也是要倚重他這個大掌櫃的——更何況潘大老爺曾經和他有過類似被排擠的遭遇,人也不像潘二老爺那樣陰險狠毒,剛愎自用。所以,聽到羅老爺提條件,他自忖反正要回去說與潘老太爺決定,便直截了當地說道:“還請姑老爺明示。”
兩家這一來一回的交鋒,全都在大庭廣衆之下,卻讓無數閒人大開眼界。車廂中的徐秀才只覺得這簡直是自曝家醜,自然大爲奇怪。只有汪孚林心知肚明,潘家的事情既然鬧大了,無論如何遮遮掩掩,那也是要會被人議論的,還不如大大方方擺在明面上,反正齊掌櫃和羅老爺都不樂意爲潘家遮醜。這也是他昨天去過潘家後回到察院,小北就派了碧竹飛檐走壁給他送了消息,說是潘大老爺在妹妹潘保兒處之後,他定下的宗旨。
當然,潘大老爺不是不可以在潘老太爺一命嗚呼之後纔剛剛好出現,但身爲人子沒趕上父喪,到時候潘氏一族弄起鬼來,又或者再打起亂七八糟的官司,便少不得要虛耗時間。他等不起也懶得等,想來潘大老爺亦然。
羅老爺嘴角一挑,一字一句地說道:“很簡單,潘老太爺自己說兒子忤逆,家譜除名,這還不夠,他得派人不拘到南海縣衙,還是廣州府衙。告了那個惡毒女人的兒子忤逆!想當初陷害我那大舅哥也好,敗壞拙荊名聲也好,他全都參與其中,更何況這次毒害尊長。他也未必就沒有參與,光是逐出家門,豈不是便宜他了?我那大舅哥和拙荊要踏進潘家門,自然得清清白白地進去!還有那位被他害得妻離子散的徐秀才,也等這個公道很久了!”
“好!”齊掌櫃想想昨日之事。當機立斷,卻是想都不想地答應了下來,“我這就回去對老太爺稟明。”
他一面說,一面對四面八方圍觀的人做了個團揖:“今天在場的各位全都可以做個見證,這狀子一旦遞上去,還請羅老爺能夠請上大老爺和姑太太一塊回家!”
“自當如此!”
直到這時候,確定一切塵埃落定,汪孚林纔對駕車的車伕吩咐了一聲,馬車悄然離開了這條巷子。行駛上大街,繼而又在幾條僻靜的小巷子裡頭東拐西繞了一陣子後。他見徐秀才面色複雜,他就隨口問道:“你是不是想問,我帶你到羅家門前來,是不是知道今天潘家來人相請潘保兒,結果會意外獲知潘大老爺的下落?”
徐秀才又不是笨蛋,好戲看到後半程,心裡就已經品出了滋味來。想到汪孚林先前在漁村時,先是拿住下藥後謀財害命的付老頭,緊跟着又設伏抓了付雄一夥海盜,端的是下手穩準狠。既然如此,這次回廣州時特意拐到十八甫,而後又帶着他直奔潘家揭破那樁駭人聽聞的案子,如今又叫了他到這裡看戲——所有一系列事情彷彿是有一根線把一顆顆珠子串起來。又彷彿下棋的時候一招斷了大龍——他登時覺得有些心驚肉跳。
“學生……斗膽請教。”徐秀才雖說覺得自己不該問,一問之後,興許會壞了好容易得到的機緣,但他骨子裡終究是個有點固執的人,思來想去還是問了。等待回答的時候,他縮在袖子裡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心想自己是士,還是隻不過過河之後就可隨手丟棄的小卒,就看接下來汪孚林的回答了。
“潘大老爺當初流落在外時,被一家有名的徽商收在門下,見他能力卓著,沒兩年就讓他當了大掌櫃。別看是替人幹活,每年分紅時,聽說他拿到手的銀子能有兩三千兩。”
見徐秀才先是大吃一驚,隨即臉上表情顯然有些微妙,汪孚林知道他必定誤會了,當即笑道:“人不是松明山汪氏用的,再說,我事先並不知道此次會來廣州上任。任用他的人,是我一個科場同年兼同鄉兼至交好友的父親。知道我此來廣東,這位赫赫有名的徽商有心幫這位大掌櫃一把,就讓人跟在我後頭南下,順便也捎帶點景德鎮的瓷器和茶葉過來,也好順路賺一筆。當然,聘你的時候,你竟然也和潘家的內鬥有點關係,那可謂是意外的驚喜了。”
“想來潘老太爺就算對長子心懷疑忌,但命都沒剩幾天了,再加上繼室和潘二老爺的事情鬧出來時,在場的人太多,鐵板釘釘不容翻案,他就算捏着鼻子也得把長子認回來,這忤逆狀子是肯定會遞上去的。等到官府受理,你這名聲就算洗乾淨了。”
徐秀才這才恍然大悟,而想到汪孚林連這一層都不吝挑明,他只覺得眼前迷霧幾乎一時盡去,可想想那天自己收拾行李離開家門時,那個顯然女扮男裝的女子,他少不得還有一丁點懷疑。可這一次,他總算死死剋制住了這種無休止的好奇心。
“等到你的名聲洗乾淨了,到時候,你替我走一趟濠鏡,去望德聖母堂見天主教的主教賈耐勞,這是我聘你來的最重要目的。”
汪孚林簡略解說了一下之前弗朗西斯神父來時,自己與其敲定的一些東西,見徐秀才已經不知不覺坐直了身體,顯然聽得很仔細,他繼續吩咐了一些細節上的問題,隨後便開口說道:“另外,我剛到廣州,對士林中的人物不大瞭然,我知道你多年不與人交往,但總比我道聽途說知道的更準確一些,不妨再推薦一兩個出色的人給我。”
徐秀才沒想到汪孚林竟然給自己如此信任,一時什麼過河小卒的擔心都沒了。他挺直了胸膛,說出來的話也多了幾分鏗鏘之氣。
“汪爺放心,我絕對不會舉薦那種有才無德之輩!廣東士林人才濟濟,但我第一個想推薦的,是番禺縣大同村的秀才杜茂德。他十六歲及第,五次鄉試而不舉,就棄了舉業遊歷天下,去年四十歲歸來之後就山居不出,之前殷部堂在兩廣總督任上據說曾經見過他一面,說過他頗有大才,無奈他不再參加科舉,又無軍功,不好任用,總督府幕僚又多,這纔沒有他的機會。雖說我和他只是數面之緣,從未深談,卻也知道此人有些離經叛道,汪爺可能容他?”
杜茂德……
汪孚林想起呂光午也對自己推薦過,但那可不是推薦此人才學如何如何,而是着重點出,此人竟然在海盜中混過!
什麼出外遊歷,四十方歸……呂光午推薦過後,他就回去重新翻了那筆記。原來,去年呂光午在兩廣一會草莽英雄時,筆記上就留下了此人大名,據說號稱是用的一手好鐵尺,之前失蹤的幾年是遊歷時被海盜裹挾去當了狗頭軍師,好容易才抽了個空子逃之夭夭。此人對呂光午是坦陳了真實名姓,但在外卻一直都是用假名遊歷,否則早就登上了官府的海捕文書!
因此,在徐秀才那炯炯目光下,汪孚林嘴角抽了抽,隨即拿出了非常從容的氣度:“自然能容!你走之前,留下一封寫給杜茂德的信,只說你推薦了他,先不要提我的名字。”
他正好要和那些海盜打交道,有個熟悉內情的卻正好!只希望徐秀才推薦的人不都是這樣“文武雙全”的纔好!
之後徐秀才舉薦的幾個人選中規中矩,但無一例外,全都不是那等歲考科考常在一等的舉子——實在不是徐秀才嫉賢妒能,那些當秀才時成績優異,往往在科舉場中一次次折戟沉沙卻又不肯言敗,自然還都有滿滿當當的功名之心,等閒哪裡願意當人幕僚?見汪孚林頻頻點頭,顯然非常滿意,徐秀才更加覺得意見受到了重視,緊跟着便正坐深深一揖道:“汪爺,學生還有一事。陳炳昌陳小弟少年英才,不適合久充下僚,還請汪爺明鑑!”
汪孚林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頓時有些頭疼。幸好他明白,徐秀才提出此事,應當只是認爲陳炳昌應該繼續一心一意致力於科舉!
“此事我和陳家兄弟二人有所約定,只是一年,純當歷練磨礪,徐生你就不用太操心了!”
看到徐秀才一下子目瞪口呆而又尷尬至極的樣子,汪孚林卻沒事人似的挑起窗簾看向了車窗外。徐秀才人品能力都不錯,可從之前的相處中,他已經深深地感覺到,這傢伙從骨子裡來說就是個認死理的頑固分子,換成別人,會剛剛坐穩位子就這麼對同僚的位子發表意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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