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去濠鏡送信的香山縣丞和主簿尚未有消息傳來,在蓮花莖關閘再次正式開啓時,汪孚林的面前卻已經擺上了小北讓碧竹送回來的一張詳細名單,恰是在濠鏡設有商號,和葡人進行長期交易的坐商,以及那些不設本地常駐機構,而是定期運貨前來交易的行商。.
但無論坐商還是行商,十有八九都是粵商和閩商。而號稱三十六行,其實主導則主要是廣府幫、潮州幫、福建幫的十五家商人,再加上其餘六家或來自湖廣或來自浙江的行商這六家在本地沒有商號,只是定期前來交易,自然也就談不上很大的影響力。這總共二十一家,幾乎壟斷了全部的澳門對葡貿易。至於中小商人,首先得找上這些自營的同時還兼作掮客的商戶,然後才能和葡人交易。
畢竟,葡人當中能說粵語的屈指可數,而會說葡語的明人,同樣鳳毛麟角,且幾乎被二十一家收入囊中,黃天仁這種甘心走偏門的除外。
雖說有了這樣一份資料,接下來就可以按圖索驥,但汪孚林卻立刻想到了另一個問題:“碧竹,這語言不通的問題,小北怎麼解決的?照理作爲外鄉人,你們就算帶了嚮導,這樣打聽人,別人很容易就會起疑心。”
碧竹高來高去的本事不比小北遜色,再加上小小的香山縣衙能有多少防備,有趙三麻子接應的情況下,輕輕巧巧就潛入了進來。可是,臉色平靜的她聽到汪孚林這個問題,立時就沒法平靜了,先是有些期期艾艾不肯說,等汪孚林狐疑上來再次追問,她方纔不得不低聲解釋。
“小姐這次沒有女扮男裝,而是戴了帷帽,對人說是千里迢迢來尋夫的,還說夫君是到濠鏡來做生意的商人。好幾年沒有回去了。所以她帶着通曉粵語的嚮導四處打聽別的商人,也沒人起多大疑心,濠鏡本地商號裡,還有兩家都派了姨娘過來拜訪。所以……”
“所以她是不是還乾脆以代夫君主持事務的名義,小小試水,做了幾筆生意?”自己的妻子是什麼樣的人,汪孚林簡直是見微知著,看到碧竹有些心虛地避開自己的目光。卻是輕輕點了點頭,低聲告訴他,葉青龍把這幾年來的得力臂助,同樣出身小夥計的於文給了小北,於文出馬來了一次小採購,坐實了小北商家婦的身份,他唯有苦笑妻子在貫徹自己的囑咐上確實很到位,可問題是採用的手段總是讓人捏着一把汗。
“不過小姐有分寸,見人的時候都帶着面紗,就算那兩位姨娘來見也是如此。對了。忘了對姑爺說,小姐這次出來時,葉掌櫃調動了所有活絡的銀錢,再加上銀莊那邊鼎力相助,我們帶來的金子總共有三四千兩。而且在我們後頭,還有一位貨真價實的粵商子弟。他是潘家嫡長子,但因爲家中父親不慈,只聽繼母蠱惑,就挑了個錯處把他趕出家門,被迫背井離鄉。黃家塢程老爺收留了他做帳房,他頗有本事,五年就一路當到了大掌櫃。這次程老爺說,既然姑爺到廣州來。這樣一個人若能用得好,必定會大有用處,就推薦給了小姐。小姐打聽到,潘家老太爺曾經是廣府商幫的領頭羊,但這幾個月一直病着,續絃的那位夫人一直在清洗老人。任用新人。不過這位潘大老爺押着一船絲綢一船茶葉,約摸還要晚些天才能到。”
三四千兩金子,哪怕對於許多豪富之家,那也是一筆很不小的資金了,而且他記得葡萄牙那邊因爲擁有美洲殖民地,又和日本大量貿易的關係,掠奪了大量白銀,所以是銀賤金貴,金子兌銀子的話,找葡萄牙人還能更小賺一筆,再加上一個貨真價實的粵商子弟,汪孚林暗想這楔入的釘子算是已經非常充足了,而且顧敬這個香山縣令也算肚子裡有點貨色,能夠派的上用場。現在可以說萬事俱備,只欠濠鏡那邊迴音的東風了!
香山縣所轄島嶼沙洲很多,但泊船的碼頭卻在一處荷包彎。往日這裡來來回回的船隻雖說也不少,但畢竟那些走通官府門路,不走陸路而是經由海陸去往濠鏡的船都是經由廣州府珠江入海,而後直接抵達濠鏡,也就是澳門,故而香山碼頭往常都只停那些從廣州來的內河航船。
然而這一日,碼頭上的人卻發現,先後有前兩日抵達的內河航船先是駛離碼頭,不多時卻又調頭回來,從船上下來的卻是之前沒見過的人。一個個不是錦衣華服,就是腆胸凸肚,一派富貴架勢。不但如此,這些船還都有隨從打前站,早早備好了車馬迎候,碼頭上那些有心巴結又或者賺幾個小錢的全都根本擠不上前頭去。
當然,大多數人猜也能猜得出這些人的來歷,肯定是把海船停得遠遠的,然後用內河航船駛過去把人接到碼頭。而且,因爲縣衙裡頭那風聲早就傳出去了,據說因爲濠鏡那邊出了什麼岔子,縣衙那邊正在審理一樁案子,而正好微服私訪到濠鏡的廣東巡按御史直接派了人過去,宣召在那裡做生意的衆多商人齊集香山縣說話。雖說往年巡按御史也不是沒來過香山縣,但這樣興師動衆卻還是第一次,因而很多人都好奇汪孚林究竟想幹什麼。
但言談之間,不少閒人也都有點看笑話的意思。
“強龍不壓地頭蛇,哪怕這位汪巡按是過江強龍,可那些在濠鏡經營已久的商人又豈是等閒?”
“這話未必吧。畢竟是朝廷命官,十府巡按呢,就連總督凌制臺也都要忌憚三分。”
“我和你打賭,要真是這位汪爺準備往那些粵商閩商身上捅刀子,他這官就當不長久了。別說他背後是兵部侍郎,就算是兵部尚書也沒用!”
碼頭上那些閒人正在議論紛紛的時候,他們卻沒注意到,正有人貓在碼頭上,暗自記下這些到來的人,隨即逐一往香山縣衙去報信。所以,在那些有先有後的拜帖送到縣衙之前,汪孚林就能提早知道都有誰來。至於從濠鏡早回來一步的縣丞和主簿,汪孚林也客客氣氣撫慰褒獎了一番。讓幾天之中來回兩百多里路的兩個屬官全都心裡舒坦了不少。然而,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小北打探到的那張名單上,卻最終只到了九家。
換言之。還不到在濠鏡討生活的那些豪商的半數!
對於這個結果,顧敬着實有些擔心汪孚林因爲顏面大失而大發雷霆,然
而,他看到的卻是汪孚林氣定神閒地寫回帖,又讓他差人去送。竟是定下了次日在香山縣一座頗有名氣的茶館請一衆商人說話。雖說他完全不明白爲何不把人召集到衙門來說話,如此也可以借官威成事,但他哪敢質疑汪孚林的決定,少不得照了吩咐去做。
然而,就在次日清晨早堂過後,眼看汪孚林就要出門的時候,今天取消了午堂和晚堂,跟從隨行的他還沒出縣衙大門,卻得到了一個不大好的消息。
“什麼?真的沒有?”見蔡師爺苦笑搖頭,顧敬心裡咯噔一下。等看到汪孚林回頭看自己,他方纔快步上前,緊挨着對方低聲說道,“汪巡按,蔡師爺這幾日和人訪遍全城,最後發現城裡寥寥幾個通曉葡語的人全都在濠鏡給佛郎機人……不,葡萄牙人做通譯,城裡再沒有人通曉葡語。”
見汪孚林眯了眯眼睛,隨即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卻不怎麼意外和惱火。顧敬稍稍舒了一口氣,衝着蔡師爺打了個手勢,讓其在衙門坐鎮,隨即就緊隨汪孚林上了後一乘涼轎。一行人晃晃悠悠到了那座茶樓時。他就發現門前稀稀落落停着一些車馬,看樣子竟是人都沒到齊,這下子別說替汪孚林委屈了,他自己都覺得一陣堵心。
這些粵閩豪商還真是架子天大,不把自己這香山縣的父母官放在眼裡也就罷了,竟然連這相當於半個欽差的巡按御史都不放在眼裡!
因爲這是提早一天便包下的場地。茶樓四周圍,顧敬已經把壯班差役全都撒了出去警戒,而茶樓的東家兼掌櫃此時卻帶着兩個夥計候在了門外,見汪孚林和顧敬先後下轎,這位四十出頭的東家慌忙迎上前去,剛要跪下磕頭,他卻只覺得手被人託了一把,一擡頭見是汪孚林,他頓時嘴脣都哆嗦了起來,不知道該如何說話,可不過須臾,他就聽到了一句難以置信的話。
“今日我是茶客,你是東家,殷勤招待就行,這磕頭就免了。”
“是是是,小民一定照辦,一定照辦。”東家好容易纔想出這麼一個回答,等到汪孚林笑着點點頭後進了門,他這才用手拍了拍雙頰,暗自唸了好多遍阿彌陀佛。可緊跟着,他就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這位巡按御史不是外鄉人嗎?剛剛那說的話卻好像是本地的廣府話吧?好像鄉里鄉親似的,好生親切!
門前這點小小的動靜,二樓那些早到一步的商人中,卻只有兩個靠窗的老者察覺了,忍不住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至於其他人,那還是自顧自的談天說地,當然,用的絕非是官話。直到聽見上樓的聲音,那些肆無忌憚用粵語交流的聲音方纔低沉了下來。等到頭前那年輕人登上了二樓,樓上衆人先後起身相迎,參差不齊地報名見禮。只不過,那禮數雖說還算恭敬,在跟在汪孚林身後的顧敬看來,之前那些舉止卻着實已經怠慢至極。
他就不信這裡每一個人都有什麼冠帶和官職,竟然一個個都大喇喇坐在這裡等他們上樓,簡直太不把朝廷命官當一回事了!
“看來人還沒到齊啊,是我來早了。”汪孚林頷首還禮後,便微微一笑,然而,走向當中的主位之後,他卻沒有徑直落座,而是對旁邊的顧敬說道,“顧縣令,你是地主,這主位你來坐。”見顧敬瞪大了眼睛,可在自己那明明白白的目光直視下,這位香山縣令還是猶猶豫豫過去落座了,這時候,汪孚林才選了原本主位右側那張本來是爲顧敬準備的椅子,坐下之後就彈了彈袍角,又笑着擡手請衆人入座。
“雖說人還沒來齊,但各位既然先來了,那不妨嘮嗑嘮嗑。說起來,香山縣衙那樁還在審理的案子,大家大概聽說過,沒錯,數日之前,我纔剛去過濠鏡。”
話音剛落,汪孚林就看到那些剛剛心不在焉的商人立時收起了怠慢之心,臉色顯然有些不同。他也不拐彎抹角,直接把自己所經歷那件事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包括自己考慮到那幾個小商人的安全,前去望德聖母堂請主教賈耐勞出面,找到了真正的佛朗哥男爵,接下來方纔有碼頭上里斯本號那場內亂這點事,他也完全沒有隱瞞當然,他也直截了當說了,此i事由,他已經詳細稟明瞭兩廣總督凌雲翼,同時具折上奏了朝廷。
對於汪孚林在濠鏡那小半日的經過,各家商號的代表全都打探了一個分明,可聽說他不但通報了總督,還上奏了朝廷,在座的人就表現不一了。有的很沉得住氣,有的卻已經分明流露出了幾分凝重之色。這時候,汪孚林突然詞鋒一轉道:“今天第一次見各位,我有一句話不吐不快。濠鏡雖好,但只從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來,雖在我大明的土地上,佛郎機人卻有反客爲主之勢,不知道各位認爲然否?”
“汪爺所言差矣。”
第一個忍不住開口的是廣東潮州府方家的三老爺。然而,話一出口,他看到旁邊的其他人都有些微微冷笑的架勢,登時意識到自己莽撞了。這年頭對於掛着都察院憲職的這些御史,下頭百姓多會稱呼一個爺字,方家家主雖說有冠帶,他卻沒有,稱呼汪孚林一聲汪爺倒是沒有什麼不對,然則此言差矣這四個字,着實不該說出來,這分明是以下犯上了。可覆水難收,他不得不硬着頭皮繼續往下說。
“汪爺,濠鏡租給佛郎機人也非一日兩日,每年他們交奉租稅也算按時,之前雖有騷亂,可這是偶發事件,並非時時如此,對我等商賈,那也大多都是公平交易,童叟無欺的。”覺察到四周那些目光中,不少都帶着毫不掩飾的譏嘲之意,方三老爺知道人家是諷刺自己往佛郎機人臉上貼金,可潮州府方家的命脈就是濠鏡的商路,他只能一條道走到黑,“汪爺若是不滿濠鏡治安,責成佛郎機人整頓內部也就行了。否則商市一斷,損失何止我和在座諸位。”
想當年朱紈斷掉浙閩商人一條最大的財路,遭到的反噬可是直接賠掉性命!
在小北打探到的那張商人排名表中,潮州府方家排不進前三,卻能夠排進前五,所以汪孚林對於方三老爺第一個跳出來並不意外。只不過,聽到方三老爺暗示商市一斷,讓人損失慘重的後果他承擔不起,他便哂然笑道:“本憲剛剛可有半個字提到要斷絕商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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