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十六個舉人,卻只騰出了九個廩生的名額,那是因爲有些秀才不在乎廩生那點福利廩米,所以至今都只是附生又或者增廣生,而有些秀才道試過後毫不耽擱直接鄉試題名——汪孚林和程乃軒吊榜尾的那次道試,屈居次席的那位秀才就是這樣的牛人。
不過此人已經年方二十了,底子紮實,厚積薄發,直接一舉考中舉人,誰也不意外。當然,汪孚林對此人基本上沒印象,因爲這位在考完道試之後就去了南直隸遊學,而後直接在那兒通過遺才試參加的鄉試。
至於他們這一年的案首,比程乃軒大兩歲,今年十八,這次沒有中舉,從前人也沉默寡言,汪孚林對其印象不深。此人落榜的消息傳回來之後,仍然在鄉間引來一片遺憾聲。但是,今年道試歙縣取中的生員中,這一榜立刻考中了一個舉人,算得上是含金量相當高了。
聽到鬆伯歷數那一個個有名人物,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汪孚林終於明白,爲什麼那麼多讀書人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只爲了博得一個功名回來,哪怕只爲了父老鄉親這興高采烈模樣,就已經值了!此時,他也挺爲程奎等人高興的,又得知鬆伯匆匆過來,正是特意爲了告訴自己這個好消息,他少不得謝了又謝,隨即突然想起另一件要緊事,趕緊開口問道:“對了,是送消息回來的報子到各家賀喜的,還是怎麼着?”
“我就是因爲這個特意過來送信的。”
老鬆伯那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無比燦爛的笑容:“林木軒搶在那批報子的前面,給中舉的每家全都送了一盒用大紅綢緞包裹的。明明白白說這是狀元果。紅綢上頭還寫着京報連登黃甲。雖說是白送。可這樣的好口彩,各家當然樂得打賞。不但如此,程公子還讓人給小老兒送了好些紅紙包裹的狀元果,讓我賣糖葫蘆的時候分送大家,說是歙縣英傑揚名南直隸,所以今天買就送,今天我這生意一下子火爆得不得了,糖葫蘆頃刻之間就全都賣光了!”
西溪南固然富商很多。園林座座,但貧富差距也非常大,如鬆伯這樣的,便是一個兒子務農,其他兩個跟着做生意的商人在外打拼,自己靠熬糖手藝貼補家用,平日過得其實也只是緊緊巴巴。所以,賣糖葫蘆的收入對他來說,可以說是必不可少的。今天來這麼一出買就送,有人覺得划算。有人覺得生意,還有人純粹是爲了歙縣此次鄉試揚名立威高興。特意過來買上一支,他甭提多高興了。
“就不到兩刻鐘,整整一百支糖葫蘆,全都賣完了!”
看到鬆伯那張興奮的臉,汪孚林頓時握了握老人那張粗糙的手,笑着說道:“生意好就行,只希望那些頭一回吃您老糖葫蘆的,下一次也能記得光顧!”
“林哥兒……”鬆伯有些說不出的感慨。當初在松明山村受汪孚林之託去幫忙散佈消息,他只覺得是幫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忙,誰知道這幾個月簡直是應接不暇,見證了左一樁右一樁各種事情。他沒有說謝,只是帶着幾分期冀說道,“我只期望能看到你中舉登科,進士及第的那一天!”
“這個……我盡力吧。”
唯有對這個期望,汪孚林有些心虛,只能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等迴轉家裡,看到李師爺那早已準備就緒的例行功課時,他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
單單一個汪幼旻,他倒不怕。可別說現在的他了,就是從前那汪孚林,道試吊榜尾都已經是運氣加三級了,這放在南直隸一省,乃至於整個大明朝,去和一堆在八股上摸爬滾打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人去拼,這實在是不太靠譜啊!老天爺怎麼就沒給他過目不忘,甚至過耳不忘的技能呢?
汪孚林山居松明山村,水深火熱的時候,歙縣今年考中十六位舉人,其中四人進前二十的消息,也震動了整個歙縣乃至於徽州府。最微妙的並不單單是名次問題,而在於林木軒的動作比官面正規渠道的消息要快不說,還比那些專業性的報子更快!而且,在歙縣這邊歡欣鼓舞的時候,其餘五縣甚至還不知道誰中了誰沒中,只能眼睜睜看着歙縣那邊一邊報喜,一邊滿街派發紅紙包裹的狀元果。
而僅僅是次日,休寧婺源等其他五縣的生員們,也都接到了如出一轍的報喜,儘管晚了一天,又不是官方報子,可那一盒盒討口彩的狀元果,再加上同時在五縣縣城之中,好幾個小商小販開展了各種買就送活動,一樣讓各縣百姓興高采烈。和歙縣高達十四名舉人的人數相比,其餘五縣多則七八人,少則三四人,可根據報信的傳回來的情況,徽州府竟是在這一年南直隸鄉試中,舉人名額排在了第四位,僅在蘇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之後,第一次超過了應天府!
這對於今年以來一直焦頭爛額的段朝宗來說,也着實是可喜可賀,故而對於區區舉人竟如同進士一般滿城慶賀,他當然不會有任何意見,反而覺得林木軒此舉彷彿在給自己這個知府臉上貼金刷政績一般。
而汪幼旻因爲祖父那句話,全心全意忙着新店開張,沒去管家裡最近這些天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窘境,根本沒料到對方突然來上這麼不惜血本的一招,等反應過來想要預備的時候,面對的卻是當頭一棒。
紅紙暫時賣光了,至少今明兩天都斷貨!
“和小爺鬥……嘿,雙木那傢伙只讓我買就送,他是沒工夫和你一般見識,可我程乃軒要是養虎爲患,我爹非打死我這個敗家子不可!”
興高采烈的程乃軒從林木軒那生意興隆的店堂裡出來,一到後頭院子中,他就興奮地揮了揮拳頭。這時候。他身邊的墨香卻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提醒道:“少爺。汪小官人是讓咱們趁着報喜的機會,一面送狀元果收喜錢,一面在街頭買就送,這樣雙管齊下,賬面能夠持平,可你是不是送太多了?”
程乃軒皺了皺眉,見四周沒別人,他才低聲問道:“還剩多少存貨?”
“存貨不少。成本也低,可少爺你送得太多,再加上這兩天到咱們林木軒光顧的客人多,賣的也多,這點投入不打緊。可黃管事讓人送消息來,作坊裡炒制的師傅快跟不上這賣的速度了。”墨香答了一句,見程乃軒頓時張大了嘴,他就不再多嘴,免得攪擾了少爺的好心情。
“生意最好的時候,竟然會供貨跟不上?”程乃軒頓時頭大了。他有些苦惱地揉了揉眉心。突然眼睛一亮道,“這樣。明天掛出招牌去,小店苦於顧客盈門,因此限量供應,每日一百盒。至於外頭那些買就送,讓他們縮減一半分量,就說先到先得。再送三天,再之後就過這個村沒那個店了!”
墨香只得趕緊答應,臨走時,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又迴轉來,低聲提醒道:“少爺,你可好些天沒摸過書了。我聽說汪小官人在松明山頭懸梁錐刺股發奮苦讀,您也該抽空好好溫習一下功課纔是。咱雖不在乎那廩生的名額,可歲考萬一不入三等,可是要遭殃的。”
“放心放心,你家少爺天賦異稟,比雙木那傢伙底子好!”程乃軒想都不想就揮了揮手,把墨香趕跑之後,他想到自己那個靦腆羞澀的未婚妻,不禁傻笑了起來。和之前戰戰兢兢的那會兒相比,如今的他可謂是在天堂,小本生意又做得名聲大噪紅紅火火,哪怕天大的溝坎,信心爆棚的他都不怕,還畏懼小小歲考?
儘管李師爺不在,葉大縣尊這些天卻也勉強應付得下來。畢竟,現在他一把抓住了刑房的板子,一把抓住了戶房的算盤,三班衙役基本上全都俯首帖耳,其餘小吏哪敢違背?這很多文書上頭的事務性工作,他就能放手給下頭去做了。實在不行,他就把葉明月抓來替自己瞅瞅公文上頭可有什麼貓膩。而最讓他高興的是,歙縣一下子出了十四個舉人,這是十年以來的最好成績,他自覺臉上相當有光,連續幾天都是面帶笑容。
這天傍晚,下了晚堂的他揹着手一路回官廨,嘴裡哼着小調正樂呵呵的,突然就只見一個小廝一溜小跑過來,到面前氣也來不及喘一口,就氣急敗壞地說道:“老爺,後頭,後頭快打起來了!”
一聽這話,葉鈞耀頓時呆住了。打起來?在他的官地盤在他治下應該是最森嚴之地的歙縣衙門?這簡直是在他臉上抹黑!
甚至忘了過問究竟怎麼回事,葉鈞耀便氣沖沖地往後頭趕去,當他來到自己書房前時,就只見兩個約摸四十許的中年人正你眼瞪我眼,甚至連衣衫都有些散亂,顯然剛剛彷彿發生過一陣肢體衝突。他正要擺出縣尊威嚴,厲聲喝止這兩個人,卻不想突然有人拽自己的衣角,側頭一看卻發現是小北。
“老爺,他們一個是汪家二老爺的業師,一個是李師爺的業師,不知道怎的,今天竟是一塊來了,剛剛一見面就冷嘲熱諷,險些打起來!”小北解釋了一句之後,見老爺那張臉頓時僵住了,她又壓低了聲音說,“小姐讓我提醒您一聲,他們似乎一個是湛派,一個是王派。”
葉鈞耀登時只覺得腦袋一炸。他自己是讀書惟功利論,只要考上進士就好,可即便如此,湛派王派他卻還是知道的。雖說王守仁和湛若水已經去世了,可門生弟子成千上萬,再加上本就發源於徽州的程朱理學,三派彼此之間互相針對,有時候甚至如仇敵一般。只不過請個西席,不會還鬧出學派之爭吧?
想到這裡,他眼珠子一轉,突然笑容可掬地走上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