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汪孚林的記憶中,歷史上濠鏡也就是澳門的歷史,其實放在歐洲歷史上,是一個很典型的商業城市發展史。
抵達此地的葡萄牙人和粵商閩商進行交易,逐漸形成了頗爲興旺的集市。而爲了便利交易,葡萄牙人也不可能一直住在船上,在賄賂明朝官員後得到了租借壕鏡的資格,於是市場周圍興建房屋,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個廣場。而後,這個廣場周邊出現了教堂,隨着定居的葡萄牙人越來越多,教堂不再僅僅是一座,而是如同雨後春筍一般一座座建起來,最終教廷委派了主教前來管理,同時負責傳教。
教堂和主教出現了,行政機構的設立自然也會跟上來。歷史上比葡萄牙派駐澳門總督更早的,正是葡萄牙人組成的議事局。但這個議事局卻是爲了對抗吞併了葡萄牙的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把總督派到澳門來,這才緊急成立的。而這樣匆匆成立的議事局,自然而然在接下來長達兩三百年的歷史中,和總督展開了激烈的博弈,這也是歐洲不少自治城市曾經經歷過的曲折道路。但在此期間,總督的權力漸漸膨脹,議事局議員反而要由總督的確認,權力和地位也就慢慢下降,最終甚至還發生過總督干涉議事局選舉,造成流血事件的鬧劇。而那時候居中調停,甚至最後制止了更大沖突的,正是澳門主教。
而最終,議事局消亡,總督作爲國王的代表成爲了最高權力執掌者,也就使得澳門成了殖民地,而不是自治城市。
但是現在,澳門主教已經有了,葡萄牙人卻還沒來得及設立議事局。平時有糾紛找主教,但在澳門定居的葡萄牙商人也組建了行會,如果不是因爲里斯本號的事情牽涉太大,行會首腦的話肯定不管用,他們也是會管一管的。如今,汪孚林直接把人家的議事局給安在了本地商人身上,當然不是因爲,他是什麼民主自治的擁躉,畢竟連這些商人們都壓根沒有這個意識。
他只是試探性地在濠鏡拋出議事局這樣一個體制,況且還是以豪商爲主,正是因爲在如今這個儒家大體制牢不可破的大明朝,也只有在原本名不正言不順租給葡萄牙人的濠鏡也就是澳門,纔有很小的可能在制度上打開一個小小的突破口。而且,小北那兒還有一個即將衣錦還鄉華麗歸來的粵商繼承人,那可是曾經廣府商幫第一號人物的長子,在關鍵時刻用在刀刃上,就有可能發揮不小的作用。
而偌大一個朝廷,到現在都還固然有不少官員嚷嚷着收緊禁錮,甚至驅逐佛郎機人,重新海禁,但卻還有更多的人求穩。畢竟澳門收入的稅金中,起運京城的是一個定額,也就是當年收入的稅金不論多少,市舶司都需要將兩萬六千兩直接送到京城,這不是一個小數目了。
而剩餘的那一部分,則是在支應廣東各級官員的俸祿之外,充當官衙公費,當然也少不了中飽私囊的錢
。粗略計算,這個數額少則三五萬,多則七八萬甚至十萬兩,這還是因爲葡萄牙人偷稅漏稅的關係!
他爲什麼不先提海關?因爲這件事斷然不能在張居正當首輔的時候設立,否則萬一張居正一如歷史上那般早死,事後被算起舊賬,一定就會受到雷霆打擊的關係,而且時機還不大成熟。再說,只看之前那個推出澳票官員的例子,他就知道,只有不牽動太大的提案才能得到通過,讓官府坐地得錢,而不是傷筋動骨的條陳才能得到支持。當然,能把當初名不正言不順租借出去的土地收回來,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拉攏支持的方式。
至於今後議事局的那些豪商們將來會不會受到巨大沖擊,他卻着實很不在乎,不打擊怎能看出他這個前人態度的可貴?更何況,他還有別的考量。
而現在的葡萄牙人爲什麼還沒有設立一個行政機構?
很簡單,設立行政機構,就意味着來往的商船不但要被明朝的官府丈抽稅金,而且還會被行政機構再抽一遍稅金。所以,只怕不是葡萄牙王室不想再次設總督府之類的,而是衆多視此爲財源寶地的商人正在設法拖延。然而,如今的對明貿易幾乎已經完全被葡萄牙人壟斷了,可一旦西班牙吞併葡萄牙,那位雄心勃勃打造過無敵艦隊的腓力二世當然會立時把總督派過來,到那時候,葡萄牙人的自治組織爲了對抗,當然就會立刻出臺。
所以,其實他現在做的,就是把濠鏡完全開發爲大明版特區,消除葡萄牙人的租借特權。但前提是,那些主導了濠鏡交易的豪商們能夠理會此中深意,拉攏朝中的力量,支持這個建議!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如何保證每年的稅金能夠足額定時完成,甚至比平時多,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見衆人正在緊急消化自己的這個提議,汪孚林這纔好整以暇地往太師椅上一靠,隨即看了一眼外頭的天色,淡淡的說道:“沒想到我命人去濠鏡邀請的各方豪商,已經有九家的代表到了香山縣城,今天準時赴約的卻只有在座六位。想來其他諸位今天是不會來了。那麼,說一句不好聽的,第一屆議事局也不用推舉了,不妨就以今天在座的諸位作爲骨幹,然後從諸位裡頭選一個澳長出來。而且,此事如果辦得好,第一任澳長總會有些特別的權益。”
能夠坐在這裡的人,都是被家族放在此地獨當一面的,要說權力不可謂不大,但大多並不是當家作主的真正家主,所以,其中有些人捐納了冠帶,有些人卻只是單純的商人。而且,就算有冠帶,和真正的官職虛銜卻還是不一樣的,故而每個人都能夠深刻體會到汪孚林這最後一句話的深意。縣官不如現管,他們在濠鏡固然有一定的話語權,可那是因爲家大業大,怎麼及得上官方賦予的話語權?
潮州商幫的黃七老爺便再次充當了急先鋒。他不失謹慎地問道:“汪爺如此信賴,我等感激不盡
。然則今日召見,不會只爲了這一件事吧?”
汪孚林一改之前和顏悅色,使人春風拂面的笑容猛地一收,人也隨之站了起來:“當然就這一件事。多大的權力,多大的責任。你們是想要在你們自己當家作主的地方和佛郎機人交易,由你們自己制定一部分規則,還是想要凡事都任由他們說了算,這纔是關鍵。各位做生意賺錢,管好自己的商號,那自然都有一等一的本事,但一旦攤子鋪開,你們是否能夠勝任,又是否能夠建立起相應的威信,那又是另一回事。
各位之中,有濠鏡排名前五的,也有排名靠後的,是背靠官府做大做強,還是和佛郎機人勾結,排擠自己人,還請諸位好好考慮一下。對了,附帶說一句,這事情我不是隨口說說,已經稟告了兩廣總督凌制臺以及朝中首輔大人,大家要是想拖一拖等這兩位老大人的迴音,也未嘗不可。”
見汪孚林赫然連那些接下來被排擠到議事局之外的人,可能會採取的某些手段都算得清清楚楚,又說已經稟告了身在肇慶府的凌雲翼和當朝首輔張居正,黃七老爺等人彼此面面相覷,心底不由得把對汪孚林的評價再次提高了一個臺階。可是,當他們認爲汪孚林接下來還要用重錘敲打一番的時候,卻沒想到對方再次出人意料了一把。
“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諸位不妨自行斟酌。我就在縣衙官廨,要見我只管來。顧縣令畢竟職責在身,也不好多陪諸位,我二人就先走一步了。”
顧敬壓根沒來得及說自己其實午堂和晚堂都取消了,今天有的是時間,就不得不附和汪孚林的話。可就在他跟着汪孚林下了樓梯來到茶樓大門口時,門前正好有車馬停下,卻是姍姍來遲的最後三位正好到了。兩廂一打照面,他看到其中那個最年輕的臉色一變,一時禁不住就露出了一絲冷笑。
覺得汪巡按和我這個縣令真的會一直呆在茶樓,苦等你們這些擺架子的傢伙?做夢!
而一個年紀最大的則要沉着得多,下了涼轎後就快步迎上前來:“汪爺,顧縣尊,實在是對不住,因爲路上遇到一些狀況,所以耽擱了一會……”
“不妨事不妨事,橫豎汪巡按和本縣也只是想和諸位嘮嗑嘮嗑,沒什麼大事。”儘管顧敬不知道上頭那幾位商人會不會對後來者和盤托出,可並不妨礙他給這三個傢伙一點小小的顏色看,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只不過衙門事務繁忙,汪巡按更是日理萬機的人,就不多陪諸位了,告辭。”
汪孚林對顧敬這番話的弦外之音非常滿意,當下只是矜持地微微一頷首,就和這位香山縣令一塊上轎離去。至於那三個特意聯袂晚到一步的傢伙究竟是何等樣表情,那就和他無關了。
晚到三刻鐘,這是姍姍來遲的三家代表早就商量好的。因爲在濠鏡那邊得到消息之後決定要來的商人本來就不到半數,而他們三家一直有彼此聯姻,都是廣府商幫的商人,只要合在一起,在來的這九家代表中就佔據了非常大的話語權,卻沒想到晚到的結果就是汪孚林根本無視了他們,直接就走人了
!被撂在門口的三人你眼看我眼,年輕的馮三爺恨恨一跺腳,厲聲說道:“欺人太甚!”
他年輕氣盛,其餘兩位就不敢這樣落人口實了,思前想後就陰着臉進了茶樓,恰好看到樓上六人魚貫而下。兩撥人這麼面對面,後來的三人中,年紀較大的言大老爺便故作不解地問道:“我們實在是被事情絆住,不得已方纔來晚了。汪爺和顧縣尊走得這麼快,莫非今日召見,真的只是喝喝茶聊聊天?”
這要是平常,其他人裡總會有人露點口風,畢竟就算是對手,偶爾也是需要結下一點善緣的,但此時此刻,剛下來的人卻守口如瓶,陳四老爺更是打哈哈道:“誰說不是喝喝茶聊聊天?汪爺言談風趣,妙語連珠,讓我等實在是收穫頗豐啊。正好趁着這次難得來香山縣,我們幾家人都商定了,要好好向汪爺請教一下。今天不早啦,我還有點事,就不奉陪了。”
陳四老爺笑眯眯拱了拱手,飛快走人,其他人也全都閉口不談剛剛究竟談了什麼。面對這一幕,縱使起初那個因爲汪孚林忽視而心中不忿的馮三爺,也體會到事情不對勁,他把心一橫,直接把落在最後的黃七老爺給直接攔了下來,卻是不失禮數地深深一揖道:“黃七叔,我們是來晚了不假,可還請您好歹給個提示。從濠鏡過來百多里路,就算今天我們是來遲了,不論如何,我們總比那些根本當成沒這回事的要好吧?”
好歹看在咱們兩家有些姻親的份上!家裡人口多就這點好!
“若有事耽擱一刻鐘,那也就罷了,可你們要知道,這種場合本就該是我等早到,沒有讓官面上這兩位等候的道理。整整遲到三刻鐘,三位還真是好大的架子。”黃七老爺便是之前在窗口聽到汪孚林用粵語和茶樓東家交流的兩位老者之一。看在姻親的面上,他先是戳破了遲到那層窗戶紙,旋即便惜字如金地說道,“事到如今,自己補救吧。否則那樁好事就沒你們的份了。”
那樁好事?什麼好事?
馮三爺根本來不及問,黃七老爺就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他,直到他不得不側身讓路。他也不得不讓路,如今的粵商中,廣州商幫和潮州商幫是最大的兩派,而黃七老爺別看排行第七,可在上頭總共只有一位身爲家主的兄長,在潮州商幫中穩坐第二把交椅,整個濠鏡之中,就連佛郎機人也買他幾分面子。最重要的是,這位據說還和佛郎機人的什麼主教有些交往,因此就連廣州商幫的幾個頭面人物,也不能不對其禮敬三分,馮家自然忌憚這位。
換言之,之前很多人都沒想到黃七老爺竟然會給汪孚林面子,走這上百里路到香山縣來!當然,因爲內部不是鐵板一塊的緣故,即使聽說黃七老爺來了,濠鏡仍然有不少商人置若罔聞,沒當一回事。
“言世伯,現在怎麼辦?”剛剛還因爲汪孚林旁若無人地離去而心懷憤恨,但現在馮三爺卻真的沒轍了。他是臨時頂替有事回鄉的叔父到濠鏡坐鎮的,往日外頭的事情有管事做主,可現在真的面對變故,他就有些沒轍了
。見言大老爺沉吟不語,他不禁低聲嘀咕道,“難不成還要我們登門賠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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