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南緣萬松山鳳凰嶺的萬鬆書院,乃是杭州最有名的書院,沒有之一,而且由於陽明先生王守仁曾經在此講過學,這裡也是浙江心學的一塊基地。此地雖不是官府的學宮,但當初將佛寺改爲書院的官員乃是時任浙江右參政的周木,故而一切建制都仿造學宮,經年累月不斷擴建,已經是極具規模,還擁有富商大戶捐助的田畝,祭器也同樣齊備。歷來外鄉士子游學到杭州,就沒有不去萬鬆書院的,名聲斐然的大儒亦是常常彙集於此講學。
所以,柯先生和方先生甫一到杭州,趁着汪孚林一家人去西湖遊玩,他們就雙雙去了一趟萬鬆書院會友。兩人都是舉人,哪怕會試屢試不第,但江南還有解元蹉跎的,他們這樣的就更不用說了。但在這萬鬆書院,授課的夫子們不但有進士,還有翰林,這些人多半是在朝中被排擠,又或者厭倦之後辭官回鄉的,同時也有舉人,當然也少不了一部分秀才甚至無功名者。
只要有學問有名氣,又或者有各自的學派引薦,無論功名如何,都能在這裡謀一份比尋常私塾授課更體面的活,享受一下爲人師表被人禮敬的尊榮。
而出自王學泰州學派和湛學甘泉學派的柯方兩人,從前都在此授過課,但卻都婉拒了留下來。昨日拜會舊友後,他們那幾▼個老相識聽說他們放着那些從秀才朝舉人衝刺的棟樑之纔不教,竟然去教授幾個半大孩子,全都表示不理解。於是。他們今天就把得意弟子給拎了出來溜溜。也正因爲如此。葉小胖就先不帶了,免得這個剛剛樹立起一點信心的葉縣尊公子給打擊得蔫菜了。
因爲金寶和秋楓一出現在方先生和柯先生的那些舊交面前,面對的就是層出不窮的考問,又或者說刁難。哪怕兩人一個才十二歲,一個才九歲,可既然是新鮮出爐的徽州童生,又被方先生和柯先生說得無比優秀,自然要面對這種場合。這樣的過程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輪流發問的夫子們方纔告一段落。
這時候,有人想起了方先生和柯先生之前着重提到的一點。這兩個孩子正式開始拜師,系統性地聽人講授經史,也就是這一年的事。其他時間,他們都是靠着在村中社學,又或者歙縣學宮旁聽的時候,勉勉強強積累起來的。於是,挑剔就變成了讚許,畢竟,這些夫子們長年累月爲人師表。師德大體都是不錯的,能和柯方二人相交的。不外乎都是性情相投之輩。
“真是險些埋沒良才美質於污泥之中啊!方兄和柯兄功德無量!”
“我們只能勉強算是功德無量,可那也得有人向我們引薦,說到底是他們運氣好。”金寶論年紀可以當自己的孫子了,因此隨性不羈的柯先生笑着摸了摸金寶的頭,這才笑着說道,“要不是松明山汪孚林,他們也許這輩子都翻不了身。越是寒門之子,越是要有提攜的貴人。”
如果說金寶和秋楓二人,萬鬆書院的這幾個夫子們昨日已經聽方先生和柯先生提過不少,那麼汪孚林這個名字,他們就是聽得耳朵都起老繭了。因爲不但方先生和柯先生昨天說了一大堆,這些日子因爲北新關那樁案子,他們這些一心只講聖賢書的教書夫子,也聽過無數傳奇版本。於是,昨日這是當玩笑聽的衆人,這會兒索性把金寶和秋楓叫過來,又細細問了一番,聽到兩個半大孩子對汪孚林全都是溢美之詞,他們方纔信了。
“真是沒想到,一個十幾歲大的孩子竟有這樣的心,之前聽說北新關一事中,他有多大的功勞,我還有些不信,現在我倒不得不信了!”一位老夫子笑着站起身,和善地對金寶和秋楓說道,“既然難得到萬鬆書院來,不可不好好走走。來,今天帶你們好好參觀咱們這杭州第一書院!”
一來先被考了個滿頭大汗,這會兒被一羣老夫子們領着逛萬鬆書院,金寶和秋楓這才終於輕鬆了下來。只不過,兩人想到門都出不得的汪孚林,心裡全都有些牽掛。反倒是落在最後的柯先生和方先生老神在在,兩人甚至趁着前頭那些提攜後輩之心大起的老夫子們滔滔不絕的時候,自顧自嘀咕了起來。
“確定孚林真的沒事?雖說已經是四月天了,但晚上的西湖水可不是那麼好受的。”
“他既然敢跳,而且小北那丫頭連船帶人都給他請來了,想來吃的苦頭有限。再說,他的膽子實在是太大了,也該關一下收收性子。”
兩人正說着,卻沒注意已經到了萬鬆書院的毓秀閣,如果今天汪孚林跟着一塊來了,必定會感慨不已,因爲在後世,這裡竟然被人掰成是梁祝定情之地,但眼下他不在,這笑點自然就沒了。眼尖的柯先生陡然之間瞧見前頭也有一行人過來,赫然是一羣書院的學生,一個個黑角帽,藍色儒衫,都是些秀才。只是走在最頭的雖同樣是一身藍色直裰,但並非萬鬆書院的標配製服,而且年輕顧盼自得,彷彿不是書院的學生。
看到迎面來的一行人中,不少都是書院的老夫子們,學生們連忙拱手長揖行禮,而金寶和秋楓當然不會佔這種大便宜,趕緊閃到了一邊。一路上他們被老夫子們拉着問東問西,直到這時候方纔發現那個衣着和別人不同的,竟然是那天在西湖上遇見,而後又在西泠橋畔吃過一頓飯的那位張泰徵張公子!
而他們都認出了張泰徵,張泰徵又怎會不記得這兩個當初和自己同桌吃過飯的童子?他剛剛得到昨晚的那個消息,因此方纔到萬鬆書院來,此刻碰到這兩個許二老爺口中的新晉童生,而汪孚林卻不在。眼神一閃便計上心頭。當即笑吟吟地隨着其他學生一併拱手行禮。這才衝着金寶和秋楓笑道:“聽說汪賢弟昨晚到浮香坊上赴陳老爺的邀約,卻因故落水?看你二人既然到萬鬆書院來,想來他應該平安無事,倒讓我白擔心了一場。”
金寶登時愣住了。他雖然性格淳樸,但這並不意味着遲鈍,畢竟,能夠過目不忘甚至過耳不忘的記性,以及強大的理解能力擺在那兒。他敏銳地注意到了張泰徵這話很不對勁。因此幾乎不假思索地反問道:“張公子從哪聽到我爹是因故落水?那浮香坊上的頭牌柳如鈺色誘我爹不成便推他落水,此事有很多人聽到他呼救,很多人看到朱主事的人把他從水裡救上來,怎會有人如此顛倒黑白?”
秋楓比金寶的反應還要更快些,可正在琢磨該怎麼說,金寶就直截了當開炮了,他登時心頭一樂。瞥見張泰徵的臉色彷彿黑了一下,他就一本正經地說道:“寶哥說得沒錯,不知道張公子是從哪兒聽到的這種說法?我二人今日隨二位先生出來,還是小官人一再催促。再加上早已和二位先生約好,不能爽約。他如今因爲感染風寒正臥牀靜養,哪裡是平安無事。只希望官府能夠明斷是非,還小官人一個公道!”
此時此刻,張泰徵左右那十幾個萬鬆書院學生全都用吃驚的目光看了過來。有不明所以思量這倆孩子誰家的;但也有腦袋活絡反應快的,已經分辨出了其中端倪。剎那之間沒人隨便亂插話,甚至還有跟屁蟲在悄悄打量剛剛被衆星拱月的張泰徵如何反應。
張泰徵出身豪門又有個好爹,因此哪怕只是到萬鬆書院訪友也得到了衆星拱月的待遇,應該不會被倆孩子問得噎住吧?
當初西泠橋畔吃飯的時候,金寶和秋楓要多老實有多老實,幾乎從頭到尾沒插過嘴,張泰徵自然而然以爲那不過是汪孚林養在身邊刷名聲的,此刻陡然遭到預料之外的凌厲反擊,他方纔意識到自己再次大錯特錯了。他掩飾住了自己的狼狽,歉意地笑道:“我確實只是道聽途說,早知道如此就應該先去探望汪賢弟。只沒想到那柳如鈺在杭州成名也不是一兩日了,怎至於如此?”
他知道萬鬆書院中也應該有柳美人的入幕之賓,此刻故意挑撥了一句。果然,頃刻之間就有人冷哼道:“柳姑娘成名又非一日兩日,尋常人要見一面都不可得,怎會幹出推人下水之事,更不要說色誘了!”
“按照這位相公的話,區區一個人儘可夫心如蛇蠍的歡場女子,反而比北新關朱主事親耳聽到親眼看到的更可信?”
秋楓攔住金寶,上前一步大聲反問了一句。而這一次還不等那人再說出什麼反駁的話來,身邊那些老夫子們終於反應了過來。
“蔡雲峰,你住口!往日那些關於你流連青樓楚館的風言風語,書院之中也不是沒人議論過,念在你讀書還算勤勉,也就既往不咎了,可你剛剛說的這叫什麼鬼話?回去閉門思過三日好好反省,若是再如此信口開河,老夫便要對山長言明,革了你出去!”
這凌厲之極的一番話顯然是那個蔡雲峰出言諷刺之前,完全沒料到的。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隨即用怨毒的眼神掃了一眼金寶和秋楓,卻是不敢申辯,長揖行禮後就慌忙狼狽而走。儘管書院又不是府學縣學,更不能革除功名,可要是傳出去被萬鬆書院革除,那科考他就甭想通過,鄉試更不要想參加。爲了一個青樓頭牌卻葬送自己的前途,誰會這麼腦殘?
此時此刻,最最驚喜的反而是落在最後的柯先生和方先生。柯先生與有榮焉地揪着鬍子說:“孺子可教!”
方先生則是瞥了一眼面色尷尬的張泰徵,輕聲說道:“張泰徵已經小看過一次孚林,現在又小看了金寶和秋楓。到底是一帆風順的世家子弟,比不上他父親的隱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