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記鞭子挨在背上,看似縱橫交錯,皮開肉綻,但不過十歲的舒爾哈齊卻始終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直到最後挨完之後昏厥了過去。↗,因爲李家那些家丁都是最熟悉這些的,行刑之前給他的腰部以下圍了硬牛皮的圍裙,傷的只是背,從理論上來說,不會影響騎馬趕路,而且用刑的家丁知道他受不起,減了五分力道。可當他被架回房中,清洗創口上藥的時候,仍是被那錐心疼痛給刺激得從昏厥中清醒了過來。
“唔……”
“捱打的時候倒是硬氣,上藥的時候倒知道疼了?活該,隨隨便便跑出來個人和你說能帶你逃跑,竟然就信?蠢貨,要不是小官人求個情,你就死定了!”趙三麻子一面說,一面手腳麻利地將手中藥膏敷在那一道道清理過創口的鞭痕上。見舒爾哈齊死死拽住了身下的牀單,再也不哼一聲,他卻不管不顧地繼續說道,“以後長點記性,不是每次都有這麼好運氣的。後頭求情也就算了,前頭要不是小官人對李大公子說只做個樣子嚇唬一下,你早就被用刑活活拷問死了!”
李二龍這會兒卻蹺足坐在靠背椅子上。今天傍晚在酒樓的事情是他按照汪孚林的吩咐設計的,統共知情者就只有他自個,那所謂帶着酒意的一問一答,也是他一個人用了假聲自導自演的,就連舒爾哈齊那時候會突然腹痛如絞,那也是他動了點手腳。只不過,雖說討厭這個做事偏激狠毒,嘴巴又很壞的小傢伙,再說又是異族人,可看到剛剛這般血肉橫飛的慘狀。他還是有一點無奈。
畢竟,之前他與其說是整治,還不如是整蠱,讓人有苦說不出,相形之下,鞭刑卻是比軍中捆打更血肉橫飛的私刑。所以。最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的他一想到努爾哈赤在得知弟弟的“死訊”之後,能夠最快速度找到把自己摘出來的辦法,而且還用昏厥充分表示出了自己的悲慼,他就覺得眼前這個小子挨的這頓打着實好沒有來由。然而,即便是他這個設計者,仔細想想卻還是滿頭霧水,不明白汪孚林究竟要藉此要做什麼。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他雙腿一伸站起身來,到了炕邊上一站。見趙三麻子還在那罵罵咧咧地上藥,而咬緊牙關的舒爾哈齊已經滿口鮮血,看不下去的他隨手掏了塊帕子往其嘴裡一塞,這纔在那腦袋上拍了一下:“忍不住就直說,接下來就看你自己的了,從遼陽到瀋陽這段路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若是從馬背上摔下來。你自己知道後果。還有,你大哥這次可被你連累得不輕。你捱過那頓之後,他也被拉出去抽了五鞭子……你要聰明就別再連累他。”
這是按照汪孚林的吩咐說的,李二龍雖有些不解,但還是照吩咐做。此話一出,他敏銳地注意到,舒爾哈齊那張臉似乎更白了些。接下來也就沒有再繼續畫蛇添足,而是徑直出了裡屋,努努嘴事宜連日來和舒爾哈齊相處最多,又精通番語的範鬥進去看着,自己則去把這裡的情形如實稟報給了汪孚林。
今天這一折騰就是半宿。明天是肯定不可能啓程上路了,因此汪孚林交待了李二龍小心看護,等人告退之後,他方纔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李如鬆那邊的情景他壓根沒有去費心去打探,想來李如鬆絕不會因爲這女真兩兄弟的話,就隨隨便便去整頓自家依賴如長城的家丁,看看究竟有沒有內奸。
說實在的,那時候他在裡頭仔細觀察努爾哈赤的表情,瞅準時機放出了“死訊”,不過真沒想到努爾哈赤的表演非但精彩,而且還急中生智瞎掰了這麼一個藉口。果然,人活着的時候,自然相依爲命的弟弟很重要,但人既然死了,那就是自己的死活最重要了。雖然不能說立時三刻就能夠離間這相依爲命的兩兄弟,可一根刺紮下了,他就不會任其輕易拔除。畢竟,在李如鬆的眼皮子底下殺人,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而且,雖說沒能把李家人的真實心意給立時三刻試探出來,但卻也試探出了一點東西,那就是李家人果然對兄弟倆的容忍度頗高。看來,養着人大有用處,這是可以確定的。
只不過,打着呵欠的他剛回裡屋,打算上牀摟着妻子好好睡個覺,外間屋子裡突然又傳來了碧竹的聲音:“小官人,門外有人敲門,說是阿哈。”
碧竹的稱呼時而姑爺,時而小官人,端的是根據人物場合變化多端,汪孚林不但不在意,反而覺得很有意思,當初小北要糾正稱呼的時候,還被他硬是攔了。此時此刻,聽到她通報的這麼個人,汪孚林卻不由得大爲意外。他想了想,就回身走到牀前,見小北已經側身朝裡睡去了,他就笑着把人硬是扳了過來,在那臉頰上親了一下,這才輕聲說道:“你先早點睡,不用等我。”
眼看汪孚林這就轉身往門外去了,小北登時沒好氣地轉身面對着外頭:“誰要等你,眼睛一眨就能想出不知道多少壞主意,誰犯了你誰倒黴!”
在她看來,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兄弟只是之前在那跑馬場的設計中大大得罪了汪孚林,即便是汪孚林提到過別的緣由,可她還是不大相信,之前三個素昧平生的人之間可能會有多麼大的恩怨?更何況那倆還小呢,固然有些急智和機敏,可怎可能像汪孚林當初那麼大年紀似的妖孽?
這麼大半夜的時候來見汪孚林,阿哈顯得非常侷促不安,尤其是看到女裝打扮的碧竹,他更是把腦袋垂得低低的,生怕看到了不該看的地方。直到人避進了裡屋,而汪孚林則是坐了下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後,這才用略有些顫抖的聲音說道:“公子以後離開遼東的時候,能不能夠把我也一塊帶走?”
“爲什麼?憑什麼?”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阿哈卻是面色蒼白,好一會兒方纔艱難地說道:“我不想像從前在建州那樣當奴隸做牛做馬,什麼時候都怕一個不好就連命都沒了。也不想被人當成戰俘,當成牛馬一般被驅趕了去做這個做那個,或者像奴兒哈赤和速兒哈赤那樣,因爲一點小錯就險些丟腦袋,然後被打得死去活來。我……我想知道自己活着還能有什麼作用,我想改掉阿哈這個名字,我想做個人。”
能夠從當初恭順到極點,奴才長奴才短,連名字都是最低賤含義的阿哈口中聽到這樣的詞句,汪孚林不由得笑了起來:“這些是誰教你的?”
阿哈頓時撲通跪了下來,頭搖成了撥浪鼓:“沒有人教我,是我自己這麼想的!李大叔很照應我,從來沒把我當成奴隸,他還說起我娘……他說如果我娘沒有被擄掠到古勒寨,一定會找個好男人嫁了,一定會和爹一起疼我愛護我……”不知不覺,他已經泣不成聲,竟是整個人都伏在了身上。
“我想過是不是留在遼東當兵,可我努力想和李大公子身邊的那些家丁說說話,聊聊天,他們卻都把我當成女真奴隸崽子,根本連正眼都不瞧我一眼。在遼東總兵府的時候,走到哪都好像有人在後頭指指戳戳,只有公子和身邊的人對我和氣。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所以,希望公子能夠大恩大德,帶我離開遼東,離女真遠遠的,也離我孃的故鄉遠遠……我這樣沒什麼要緊的人,又不像那兩兄弟,李大帥肯定無所謂的。”
聽到這裡,汪孚林終於確定,讓李二龍帶着這小子確實一點沒錯,那些浙軍老卒和附庸李家的那些家丁不一樣,他們打過仗,有過被人捧上天的時候,卻也受過冷遇,跟了他之後依舊保持着該謹慎時謹慎,平時則大大咧咧的習性,很適合去矯正一個少年奴隸的個性。然而,他仍然沒有立刻答應,而是哂然一笑:“你剛剛只說了爲什麼,還沒有回答我的後一個問題,憑什麼?我到遼東只是轉一圈,憑什麼爲你去向李大帥又或者李大公子開這個口?”
“我……”阿哈只覺得一股寒風瞬間捲過身軀,整個人都快凍僵了。良久,他突然眼睛一亮,直起腰說道,“我熟悉撫順關外……”
“總算記起來了,要不是因爲你這句話,當我怎麼會要了你過來?”汪孚林這才笑着點了點頭,“先起來說話,我不是你從前的那個主人王杲,沒那麼多破規矩。我先問你,李大帥當初破古勒寨的時候,是什麼情景?”
自從汪孚林要了阿哈過來,少說也有二十來天了,可一直都沒問過這個,拖到今天把人徹底收服了才問,自然是爲了獲得更準確的消息。當從阿哈打聽到了種種細節,他終於確定了張學顏的話,那就是李成樑攻破古勒寨時,王杲已經率領一部分人馬突圍,斬首功中除卻戰死的來力紅和一部分女真人之外,其餘確實有很多老弱婦孺,所以張學顏讓他去招撫什麼女真降人,人數還要六七百,真的很坑爹。
在沉吟了許久之後,他又開口問道:“據你所知,和你這樣帶有漢人血統,而又在那邊被人奴役的阿哈有多少?難道就沒人試圖逃跑過?”
“有……”阿哈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無比蒼白,好半晌才低聲說道,“但瑪法……不,王杲從前在人前就說過,但凡逃跑的阿哈,不是被撫順關將拿住,遣送回去,然後被活活打死,就是被人扣住藏下當成佃戶,然後在有戰事的時候割下腦袋充當斬首功。除非運氣實在太好的,否則逃到遼東的地盤也就是一個死字。所以不到活不下去了,沒有什麼阿哈敢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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