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元年金桂飄香時,南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客棧旅舍幾乎全都爆滿,住的自然都是今年來考南直隸鄉試的各縣生員。
這都是歷經科考以及錄遺殺出來的佼佼者,每個縣幾百名生員當中,能夠得到考試資格的人,多的三四十,少的一二十。而所有那麼多府縣加在一起,總共約摸有兩三千人,加上隨從家人,據說能夠有數萬。
而整個南直隸能夠錄取的舉人總數,也就是解額,儘管歷經數次增加,也只有區區一百三十五名,和北直隸持平。所以大多數官宦子弟爲了取解更容易,往往會寄籍又或者借籍鄉試容易的順天府。相比南直隸,另兩個魔鬼鄉試省份則是江西和浙江,一個解額九十五,一個解額九十。
所以,從小讀聖賢書,以進入官場爲己任的莘莘學子,要從南直隸、浙江、江西這三地殺出來,那全都是過五關斬六將,精英中的精英!
南直隸那麼多府,歷年鄉試舉人位居前列的諸府秀才,常常是到了南京,趁着還沒考試之前就有各種文鬥預熱。從詩詞歌賦一直比到琴棋書畫,全都卯足了勁想要把別人壓下去。這其中,本鄉一府六縣¥頗爲貧瘠,徽商卻在外地豪富的徽籍士子,十次當中倒有九次是被人攻擊的對象。儘管徽州一府六縣才子不少,勉強也能不落下風,可總是分心不少。可今年參加完狀元樓英雄宴,來南京參加鄉試的這些生員卻有福分了,因爲他們有一個戰鬥力太強的同伴!
那就是松明山汪小官人!
去年年尾。被強化訓練三個月之後。靠着神奇的押題方先生。汪孚林在提學大宗師謝廷傑主持的科考中,再次和程乃軒一同躋身一等。當然,這次他們的名次總算是往前頭挪動了一點,雖不是吊榜尾的難兄難弟,可名次仍然神奇地緊挨着,用小北戲謔的話來說,那就是難捨難分。而等到今年南直隸的鄉試主考官下來之後,方先生和柯先生立時拍手稱慶。
原來。這位主考官不是別人,正是曾經在南直隸當過提學大宗師,更在胡宗憲靈柩被其子胡鬆奇丟在路邊之後,親自護送了回績溪的耿定向。耿定向之前在高拱當政的時候譏嘲這位首輔淺薄沒度量,被懷恨在心的高拱藉着吏部考察遠遠趕了出去,現如今張居正當權,當年被高拱罷斥的舊人大多被啓用,耿定向先是被調到衡州府爲推官,隨即又調回京鍍了一下金,這次便放出來當了主考官。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耿定向和謝廷傑一樣,屬於王學泰州學派!
所以。汪孚林這次和程乃軒到南京,柯方兩人便跟了來。當然,他們並不指望能夠從耿定向那邊通融一二,弄點考題來作弊,反而是有心再試試押題。對於這兩位一門心思做這個,朝中汪道昆又是一個月一封信,汪孚林也沒辦法,只好聽之任之。唯一讓他很無奈的是,從徽州那些親友團,再到眼下身邊這些人,全都瞞着他早就在南京造過勢,以至於他初臨貴地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就被人砸場子,一來二去,他不得不拿出了十分的戰鬥力來。
不過如此一來,竟是讓他在同仇敵愾的徽州府士子當中贏得了不錯的名聲。
徽商豪富,在南京亦是建有一座新安會館,平時供徽商往來,科舉時則提供給應試的徽籍秀才,雖不如在揚州,在漢口鎮上那麼招搖,可在寸土寸金的這金陵之地,對於前來應考的貧寒士子們來說,已經是一等一的福利了。唯一不足的是,這裡只有幾十間房,常常要兩人甚至三人合住一間,可即便家境殷實的秀才,也更願意在這兒住,從而加強彼此的聯繫,抱團應付各種局面。至於帶着的書童僕役,則安置在附近旅舍又或者民宿。
汪孚林和程乃軒當然同住一房,這天又應付了一場所謂的文會回來,吩咐墨香去柯先生方先生那兒打探打探,汪孚林跟在程乃軒身後進屋,用腳後跟一磕門便伸了個懶腰。
“再這樣下去,我就要江郎才盡了!”
“誰讓你在詩詞文壇上名氣不大,在其他地方卻是名氣不小,再加上和曾經那位丹陽邵大俠的敗落還扯上了關係?”
程乃軒拿起茶壺倒了兩杯,給汪孚林推過去一杯,自己拿起自己的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乾,這才一抹嘴道:“不過話說回來,是騾子是馬,終究還要進了貢院才能分出勝負來,柯先生和方先生最近連個人影都沒有,他們之前說的到底可靠不可靠?”
自家人知自家事,汪孚林很清楚,要論通權達變,應付危機,自己前世裡曾經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這麼多年,那些讀聖賢書的讀書人少有能比得上自己的,可要論制藝文章,哪怕眼下勉強也算裝着滿腦子四書五經,又閉門苦讀一年,可他的根底基礎以及思維模式不一樣,比不上那些從小浸淫在其中的傢伙。要不是資深應考達人方先生和柯先生在背後鼎力支持,從強化到押題全都給包辦了,程乃軒也許還有點希望,他這水平絕對夠嗆!
所以,對於程乃軒的疑慮,他也只能報之以苦笑:“我怎麼知道?反正去年加今年,磨了將近一年的槍,現在再着急也是白搭。”
“你倒是真想得開。”程乃軒苦惱地一屁股坐下,雙手託着下巴說,“要知道,我那岳父可是解元出身,現在已經是詹事府右贊善,日講官,每次來信就是問我這個女婿課業,還不時出題考我。我要是能考中個舉人,那還能透口氣,要是考不上……你不知道我岳母說了,趕明兒就把我提溜上京去!要知道許家那家教就是讀書、讀書再讀書,可我不想學他們。我只想學我爹!”
“你爹當初可也一樣是舉人。而且算起來比你岳父還先考中舉人。就是運氣不大好,進士沒考上,兩次之後才轉了方向而已。”汪孚林似笑非笑地提醒了程乃軒一句,見他彷彿被刺破的皮球一般,一下子趴在桌子上老大沒精神,汪孚林想起自家那位在徽寧道任上有聲有色的岳父,不由得掐指算了算。
要說葉鈞耀第一任縣令便只當了兩年多,不滿一任三年就連升三級。現在徽寧道也只當了兩年不到,要想再升,這次恐怕是一定要任滿了。而分巡道不如州縣主司那樣要涵蓋方方面面,蘇夫人去年年尾因爲讓他安心備考,特意請了位精通刑名的師爺,現在這位岳父倒是用不着他幫忙了。現在反而是他自己的問題比較大,要在一百三十五名舉人當中佔據一席之地,何其難也!
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汪孚林見程乃軒無精打采,便只能自己站起身去開門。一拉開門。他就看到老沒正經的柯先生正笑眯眯站在外頭,卻不見他們剛剛打發去找人的墨香。走廊上人來人往。他沒有多問,等把人讓進來關門之後,這才笑道:“看先生這春風得意的樣子,是有什麼好消息?”
此話一出,程乃軒一下子坐直了身體,用期冀的目光看着施施然坐下的柯先生,就只見其從懷中拿出一本集子,笑容滿面地放在了桌子上。程乃軒不假思索一把搶了過來,一翻之後便如獲至寶地說:“才十篇範文?太好了,背下來之後,這次鄉試就不用愁了!”
汪孚林卻知道柯方二人素來是劍走偏鋒,卻不像程乃軒這樣樂觀。果然,下一刻,就只聽柯先生嘿然笑道:“背下來?那倒不必,你們只要給我仔細看一看,回頭鄉試的時候,切不可用上其中任何一句話,尤其是這文中的論斷和要旨!”
“啊?”
這下子別說程乃軒目瞪口呆,就連汪孚林也小小吃了一驚。他連忙從程乃軒手中奪過了書,翻了翻之後,便放在柯先生面前,低聲問道:“怎麼,是這樣一本範文集,給耿定向耿主考看到了?”
“歷來科考也好,鄉試也好,總會有人是靠着背上幾十篇範文,然後以此過關的。當然,像你們這樣靠押題的人少點,但也有。”柯先生不太留情面地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見汪孚林和程乃軒全都挺淡定,他不禁微微一笑。不論如何,有自知之明的學生纔是好學生。頓了一頓,他就繼續說道,“所以,主考官爲了降低被人糊弄過去的機率,也大多會蒐羅一些這種書,讓其他考官一塊看了之後心裡有個數。至於這本,是目前只在小圈子裡流傳的東西,被人稱爲絕妙。”
這種東西是如何弄到的,汪孚林當然不會深究,可他剛剛粗粗一翻,就已經感覺到,這幾篇文章端的是萬精油,很多四書題都能搭上邊。而聽到不是把這厚厚一本都背下來,程乃軒雖說剛剛吃了一驚,這會兒也長長舒了一口氣。可接下來,柯先生又拿出了一份東西:“這裡是總共十道題,四道四書題,剩下的是論、判語、時務策。你們儘快傾盡全力做出來,我和老方給你們批答修改。要全力以赴!”
難道這纔是這次真正押的題?
汪孚林和程乃軒兩個人四隻眼睛全都有些發光,不過汪孚林還是多問了一句:“那位耿主考到南京之後,鎖院沒見過人吧?”
“那是當然,耿定向這個人雖說有時候大嘴巴,可該謹慎的時候自然會謹慎。雖說他出自王學泰州學派,可自從領命啓程之後,昔日師友一個都沒見過。”說到這裡,柯先生卻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去年你那伯父南明先生北上之前,作爲湖廣巡撫去衡州府見過他,中間曾經提到過這些年的科考和鄉試,甚至兩人還一時興起做了不少篇時文。耿定向精明得很,一定知道你這次參加鄉試,哪怕爲了不惹閒話,那些他最得意的東西就會棄之不用。所以,靠排除法……”
汪孚林簡直已經無語了。他不知道耿定向此次主考南直隸鄉試,汪道昆是否在背後使過勁,可如此心理戰實在是讓人歎爲觀止!
“總而言之,鄉試這麼大的事,十成把握自不可能,畢竟取解的機率差不多是百裡挑一,所以哪怕是三成,你二人也要奮力一搏!”
柯先生說到這裡,心裡卻有些感慨。想當初受了得意弟子之邀過來當門館先生,不過是解悶,誰知道漸漸地會如此上心。湛學甘泉學派也好,王學泰州學派也罷,飽學大儒不計其數,可年少卻通權達變的妖孽實在找不出來。最重要的是,不管哪個學派都有些太鬆散了,而且都是靠人資助,長此以往,朝廷袖手不管的時候也就罷了,一旦朝廷收緊那根繩子,又有哪個學派能夠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