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官廨、學宮這一系列歙縣官府建築後頭的縣后街以及橫街上,開着不少酒肆飯莊客棧之類的店鋪。其中大部分都是爲官吏生員們服務的。馬家客棧緊挨着黃家塢,在這一溜店鋪中只算是中等,門前掛着兩盞氣死風燈,在這剛剛昏暗下來的天色之中,那黛瓦白牆倒是顯得乾乾淨淨。
既是臨近官府,這附近沒有什麼聲色之所,暗娼流鶯也不見半個,可這會兒客棧裡頭隱約傳來了唱小曲的聲音,顯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汪孚林這一行人剛在馬家客棧門前停下,立刻就有夥計殷勤地迎了上來,隨即就認出了許傑和馬能這兩張熟面孔,當即一口一個許爺、馬爺叫個不停,不多時,就連掌櫃也親自迎了出來,覷了一眼正在下滑竿的汪孚林,便滿臉堆笑地對許馬二人招呼道:“早聽說許爺和馬爺出了公差,這是回來了?”
“是出公差。那邊的汪小相公,就是這次功名風波的正主兒,人剛剛到,大宗師傳話說明日審結,今夜就住在你這裡,你這老貨不會說沒有空房吧?”
那掌櫃正覺得那邊年輕的小相公有些面熟,此刻一聽許傑這話,方纔醒悟到那便是近日徽州城中沸沸揚揚大風波的主角,記得從前還在自家客棧住過,少不得多打量了一陣子,旋即滿口答應道:“自然有的是空房安置。許爺和馬爺可也要宿在小人這裡?小人立刻讓人打掃出潔淨客房來!”
“我們跑了一整天,回家休整一夜明早再來,你給我伺候得精當一點。”馬能照舊笑眯眯的,嘴裡卻不經意似的帶出了另一句話,“莫欺少年窮,人是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派了家裡妥當人擡滑竿送來的,是非曲直明日才能見分曉。”
整日裡迎來送往,做的就是笑臉迎人的營生,這掌櫃最是八面玲瓏的人,立刻心領神會。他當即親自去和汪孚林打招呼,又領着他到了後頭一整個空置的乾淨院落,把一行人全都安置好了,眼看許傑和馬能全都告辭離去,他又去張羅了幾桌酒飯來招待了客人。本以爲汪孚林正處於保功名的關鍵時刻,定然會留下自己打探消息,可出乎意料的是,對方竟沒留他,打賞了十幾文錢就將他打發了。揣着錢出來,他眼珠子一轉便有了主意。
等掌櫃一走,金寶有些抑制不住地打了個呵欠,見汪孚林起身去整理行李包袱,他趕緊起身說:“爹,我來吧。”
汪孚林頭也不回地說:“你只管好你自己那雙腳,然後早點睡。”
金寶登時一個激靈,想起自己從劉三那聽到的話,有心想要說出來,可話到嘴邊,他又咬了咬嘴脣,最終低聲說道:“那我去找康大叔討點酒來上藥。”
汪孚林不疑有他,嗯了一聲,只聽到門口傳來咿呀一聲,顯見是小傢伙出門去了。這時候,他才從包袱中拿出了舅舅吳天保此前得信後跑一趟城裡,辦下來的戶籍文書,以及族長汪道涵出具的族譜副本。將兩樣最重要的東西貼身放好,他拿出那本《論語集註》,若有所思地又開始翻閱了起來。
對於全無從前那些人情世故記憶的他來說,這日記是維繫他和從前那個汪孚林之間唯一的媒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再次看到程公子那一段的時候,兩扇大門又咿呀一響,他以爲是金寶回來了,當即頭也不擡地說:“敷了藥就早點睡,今天你走了一天的山路。”
然而,他卻沒有聽到任何回答,反而隨着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在身側站定,繼而輕笑道:“雙木好定力,眼看泰山崩於前,卻還挑燈夜讀《論語集註》,真是有古之大將之風啊!”
汪孚林立刻擡頭,見來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年頭戴馬尾羅巾,身穿陽明衣,下着雲履,眉目含情,嘴角含笑,瀟灑溫文,乍一看去,誰不道是風流俊俏好少年?可對於這樣莫名闖進來,又一口叫出自己小名的傢伙,汪孚林卻只覺得頭痛萬分,因爲他完全不認識人!
轉瞬之間,門外便又閃出了一個人,衝着裡頭規規矩矩地垂手行禮,繼而低聲說道:“少爺,咱們是偷溜出來的,你可快些兒,否則讓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我自然理會得!墨香,你給我好好守着,千萬別讓無聊人攪擾!”
聽到這句話中那熟悉的墨香兩個字,汪孚林只覺頭皮發麻。敢情這少年便是那傳說中的程公子!他還打算過了明天那一關,就去找疑似有龍陽之好的這廝割袍斷義的,怎麼人今天晚上竟然不請自來了?難道某人不知道那流言已經殃及己身,這時候正確的做法不應該是明哲保身嗎?
“幸好此間掌櫃知道我和雙木相交莫逆,你一來就到我家捎了信,而我家就在這黃家塢,否則我也沒這麼快趕過來。”
燈臺上火苗竄動,程公子沒發現汪孚林那猶如見鬼似的臉色,竟是反客爲主自行坐了下來,又啪的一聲打開了手中摺扇,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我縣試、府試、道試,全都是一同上榜,名次緊鄰,那就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那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傢伙,竟敢擅自毀謗咱們的友情,詆譭你的名聲,是可忍孰不可忍!賢弟,愚兄決定和你同進退!”
我沒說需要隊友啊,你不要這麼自說自話好不好?
汪孚林簡直是目瞪口呆了!他很希望這會兒能有個人過來攪和一下,能夠讓他打發掉這位自以爲“義薄雲天”的程公子,可別說金寶不知道跑哪去了,那些個轎伕以及鄉親也全都不見蹤影,也不知道是一路上走得實在太累,還是因爲程公子現身之前已經去打過招呼,以至於這會兒外頭靜悄悄一片,半點鬼聲音都沒有!不得已,他只能強自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來。
“程……兄。”他從牙縫裡勉強迸出這兩個字,竭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自然一些,“程兄出身富貴,前程遠大,還是不要和我這待罪之人卷在一起的好!”
“你我行得正,坐得直,不過是坦蕩蕩的君子之交,就是上堂見了大宗師,我也敢這麼說!如果你是待罪之人,愚兄也同樣是待罪之人!要不是愚兄眼瞎認錯了人,將那好端端的美事託付給那個多嘴的謝牙婆,以至於她到外頭胡說八道,壞你名聲!”
此時此刻,汪孚林已經不止是嘴角抽搐,他只覺得自己連牙都酸了。敢情這程公子不但自以爲是,而且還相當會腦補,直接把這盆髒水扣在那個謝牙婆身上了!不過想當初那牙婆跑自家送人的時候,嘴臉可惡,語出威脅,也活該她頂這麼個屎盆子,日後做不成生意!
汪孚林沒說話,程公子卻反而覺得他是在爲難,在感動,當即又霍然起身道:“雙木,我今天出來,是給家裡留了書的,明日我和你一道登堂去見大宗師,洗脫這污名!”
我的程大哥,求求你回去,別添亂了行不行?
汪孚林簡直連想死的心都有了,早知道他就不貪圖這馬家客棧距離學宮近,住別處去!想到這送上門來的**煩,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手中寒光一閃,竟是亮出了一把今天隨身攜帶用於防身的匕首。
面對這一幕,剛剛那慷慨激昂滔滔不絕的程公子立刻猶如被掐住了喉嚨的鵪鶉,喉嚨裡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明的聲響,踢翻凳子連退幾步後,才結結巴巴地叫道:“賢弟……你這是……這是幹什麼?”
外頭墨香本來一心一意守着,可聽到這動靜,他不禁探頭進來,一看之下就立刻驚呆了。他下意識地衝進屋子,張大雙手猶如母雞護小雞似的擋在程公子面前,驚魂交加地喝道:“汪小相公,我家少爺是存心助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汪孚林看着這主僕倆,隨即動作瀟灑地將身上那件家常直裰撩起一截,想也不想地舉起右手匕首一揮而下。就只見衣襟滋啦一聲短了一截,斷裂下來的布片慢悠悠地飄落在地。直到這時候,他才垂下匕首,用帶着幾分痛心疾首的口氣說道:“程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的事,請你不要管了!今後,橋歸橋,路歸路,我們割袍斷義!”
墨香呆了,程公子傻了。這詭異而僵硬的氣氛只持續了數息時間,緊跟着就被程公子那突如其來的笑聲完全打破。
“好,好!”程公子笑聲戛然而止,看着汪孚林滿面欽佩地說道,“賢弟有古之先賢之風,不想連累我,高義可佩,但我程乃軒也不是膽小怕事之人!賢弟明日還要面對大宗師詰責,需要養精蓄銳,既如此,我今晚就回家去,明日再前去和賢弟一同擔當!”
眼見得程公子說完此話肅然拱手,滿臉堅決,再看到外頭探出了一個個腦袋,有南明先生家裡的轎伕,也有松明山村的鄉親,甚至還有客棧的夥計們,一張張臉上全都滿是佩服、讚歎、崇拜,顯然看熱鬧的不嫌事大,汪孚林雖說臉色紋絲不動,心中卻不由得哀嚎了一聲。
我真是和這廝割袍斷義,不是怕連累他啊,怎麼就沒人相信我的決意呢?
就在這時候,衆人後頭又伸出來一個腦袋,卻是掌櫃本人。他輕咳了一聲,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汪小相公,剛剛和你同行的一個小哥出了門,小人問了一句他上哪,他卻跑得飛快,所以小人不得不來回稟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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