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時候有人一直暗自觀察督學御史謝廷傑的臉色,那麼也許會發現,最初升堂見生員的時候,這位大宗師並沒有太大的盛氣,笞責的那個生員更是一點都不冤枉,此人在縣學連續三次科考中都落在最末一等,甚至還有科考作弊的傳聞,故而纔在大宗師親自考課後,捱了一頓竹筍烤肉。而等到汪孚林上堂之後,謝廷傑也沒有動輒大怒詰責,而是給了對方置辯的機會。但此時此刻,這位年紀不小的提學是真怒了。
等到汪秋一上堂,他便厲聲問道:“你既然說汪孚林逼侄爲奴,甚至於賣身契上弄虛作假,此中情形,給本憲一五一十全都說清楚!”
汪秋很光棍地往汪孚林身旁一跪,磕了個頭後便直起腰說道:“大宗師,小民家裡父母過世之後,便和弟弟相依爲命,縱然家中再窮,又怎會有貨賣親弟的念頭?是汪孚林見小民那弟弟年方八歲卻生得俊俏,於是有不良之心,故而趁小民新得長子,卻欠下不少外債的當口,逼小民將親弟賣了給他!而且,他知道戶房劉司吏爲人一絲不苟,必定不會准許這等血親買賣,便買通了戶房錢科典吏萬有方,在賣身契上蓋了豆腐乾上刻的假官印!”
說到這裡,汪秋竟是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包袱,小心翼翼地解開之後,赫然是一塊已經長毛了的豆腐乾,他舉起給衆人看了,就只見下頭還留有印泥的痕跡。他皮笑肉不笑地斜睨了汪孚林一眼,這才朗聲說道:“這是學生從萬有方處偷來的假官印,可以請汪孚林拿出我那親弟的賣身契來,驗看這印鑑是否一致!也可以對照這一個多月來,經戶房錢科典吏萬有方之手出具的其他公文,看看是否一模一樣!”
要不是知道這場一個小秀才引起的風波後頭,還有更多牽涉到方方面面的名堂,自己一直有些投鼠忌器,聽到這裡,謝廷傑一怒之下簡直想立刻革了那汪孚林的功名。然而,他怒氣衝衝地往汪秋身邊那小秀才臉上一掃,卻只見其非但沒有露出半點驚慌失措的表情,反而鎮定得有些過了頭,嘴角還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此中有鬼!
生出了這麼一個念頭,謝廷傑便立刻開口喝道:“汪孚林,你可有話說?”
“既然汪秋告學生逼侄爲奴,那學生提請大宗師,將汪秋之弟汪金寶宣召上堂。”
“大宗師,汪孚林身爲生員,卻不顧同宗之親,我那弟弟不過一八歲孩童,懾於淫威,縱使對質也未必屬實,還請大宗師明察!”
見汪秋連這種打預防針的話都說出來了,汪孚林便不緊不慢地說道:“大宗師,學生請宣召汪金寶上堂,不是爲了對質。一個八歲孩童,只要稍加威逼脅迫,不足以當成陳堂證供,學生既然從小讀聖賢書,當然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
不是爲了對質?
此時此刻,包括程乃軒在內的不少生員糊塗了,汪秋則有些發懵。謝廷傑滿心怒氣頃刻之間無影無蹤,只淡淡地說道:“準,提汪金寶!”
當金寶出現在明倫堂上時,赫然雙眼通紅,彷彿纔剛剛哭過。當他跪下磕頭之後,竟是訥訥無語,不知道該說什麼。
剛剛在學宮之外,他已經見過汪秋和劉三了,被狠狠脅迫了一番。如今面對的抉擇,着實讓他五內俱焚,心亂如麻。
就在這時候,他只聽耳畔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提學大宗師在上,金寶,把《中庸》從頭開始背來給大宗師聽聽。”
如果這時候是讓他作證說話,金寶定然不知如何開口,可聽到是背書,他立刻恢復了連日以來養成的本能。而且,這也能讓他平靜下來。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明倫堂上突然傳來了這琅琅書聲,從前常常在此讀書的生員們登時面面相覷,正中主位上的謝廷傑先是狐疑,漸漸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而跪在那裡的汪秋只覺得此刻這一幕對不上他預想過的任何一種情況,心情一時七上八下,怎麼都不明白汪孚林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讓金寶一口氣背了數百字,汪孚林纔出口將其打斷,隨即拱手對謝廷傑說:“大宗師,適才金寶所背《中庸》數章,未知可有任何謬誤?”
“沒有。”
得到這言簡意賅的兩字回答,汪孚林便笑了笑:“歙縣千秋裡松明山村雖則並不算富庶,但村中有社學,社學之外還有私塾,乃是幾家大戶聯合出資,但使族中幼童,全都能夠入學啓蒙讀書認字,如果是家中貧寒卻資質好的,甚至能夠得到一定的資助。但是,金寶現年八歲,卻沒有上過一天學。”
沒有上過一天學,卻能背出大段中庸,沒有磕磕絆絆,也沒有半點錯誤?
眼見得四周圍那些目光盡是質疑,汪孚林不慌不忙,繼續說道:“而他卻從小好學,但凡有空就會去學裡偷聽,短短兩年間,竟然已經能夠背出四經,而且還靠着撿別人的字紙,用樹枝在泥地上習練,於是學會了寫字。可是,這樣放在別家定然會視若讀書種子的珍寶,卻在他兄長髮現之後遭到連番毒打!”
說到這裡,汪孚林一下子翻起金寶背上的衣衫,露出了那斑斑舊傷。他提高了聲音,一時整個明倫堂中都是他的咆哮在迴響。
“歙縣縣衙也好,徽州府衙也好,全都有的是最了得的仵作,金寶身上傷痕是新是舊,想必全都能夠輕易驗看得出來!金寶這個狼心狗肺的兄長,只因爲弟弟不是一母同胞,便將弟弟的生母賣到了遠處,便將弟弟當牛做馬,而且生怕其讀書認字之後,將來有出仕爲官,出人頭地的機會,竟狠心讓如此良才美質踩在塵泥裡,將其賣爲奴,讓他一輩子不能翻身!”
這都是汪孚林在結合種種跡象之後做出的推斷,可是,在他出其不意地用金寶背誦中庸這樣一種方式,將其好學且資質優秀這一面擺在所有人面前之後,幾乎無人懷疑他此話的真實性。只有汪秋本人一下子驚慌失措,慌忙連連叩頭。
“大宗師不可聽他一面之詞,定然是汪孚林詭詐,趁着將金寶收在身邊這一個多月,趁機教他讀書,金寶會背的不過這數段而已……”
“我詭詐?中庸,論語、大學、孟子這四書,金寶全都能倒背如流!若是誰人原本目不識丁,只一個多月便能將四書盡數記熟,誰敢說不是良才美質?金寶自從跟了我之後,我無意中發現此節,便許他讀書寫字,書房之中所有經史典籍盡他翻閱,如若大宗師不信,可以當堂考覈!”
儘管已經信了八分,但汪孚林既然說了,謝廷傑少不得立時考證。而有汪孚林擋住了汪秋那可以殺人的視線,金寶面對的又是自己最熟悉不過的誦讀,最初還有些緊張,一來二去便漸漸回覆了過來,竟是對答如流。十幾條經義考問之後,謝廷傑便欣然點了點頭。
“若僅僅是偷學便能夠如此,確實是良才美質。不過……”
他倏然話鋒一轉,聲音一下子轉厲:“汪孚林,你既是知道此子好學上進,又是你族侄,怎能讓其屈身爲僕?”
汪秋這才終於得到了喘息之機,他立刻哭天搶地道:“大宗師所問正是正理,他若是真心體恤我這弟弟,又怎會待他如同隸僕……”
“大宗師問得好!”汪孚林不等人把話說完,立刻高聲應答了一句,當即從袖子中拿出了兩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片,繼而轉身對着身邊額頭碰得通紅,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汪秋看了一眼,又深深吸了一口氣。
“汪秋,早在你硬是好說歹說要把親生弟弟賣給我之後,我就覺得不妥,因此便去稟告了族長。知道你苛虐親弟,又將其賣爲奴僕之事,族長痛心疾首,他知你滑胥,生怕此事萬一另有變故,你會將親弟賣到外地,讓同宗血脈流落在外,便出了過房文書,將金寶於我爲養子!你在族中素來蠻橫,爲防此事引來聒噪,族長和我方纔隱忍不言,只想着有賣身契在,再改了戶籍,我就可以將金寶當成兒子一般養。”
幸虧因爲秋楓的事,他對那戶房劉司吏很不感冒,請舅舅辦戶籍的時候另外轉託了人,不使那位戶房掌案察覺。
“這不是賣身契中的賣爲義男,而是有族長見證的過房爲子。我只年長金寶不過六歲,但同宗昭穆有序,長他一輩,自信比他這狼心狗肺的兄長,更能夠做到爲父之責,讓他能夠堂堂正正立身處世!雖是養子,不是嗣子,但只要我一日有一口氣,金寶就能一日安安生生讀書,將來即使我有了親生兒子,金寶也會分得一份家產,能夠繼續學業!”
今日明明審的是汪孚林,可審來審去卻審出了另一樁匪夷所思的案子,謝廷傑即使閱盡世事,也覺得有目不暇接之感。當他接過隨行馮監生下去拿的兩樣文書一看,見其一是族譜副本,其二是蓋着歙縣縣衙戶房印章的過房文書,表明改了戶籍,他更是驚奇感慨。
身爲督學御史,他這次從寧國府折回徽州府根本就是被輿論綁架。畢竟,他這個督學御史剛剛上任沒多久,若是被傳出第一次錄取的秀才就出了問題,回頭非得被其他御史噴死不可。其他的民間紛爭他本來不會管,也懶得管,可本該是讀書種子的良才美質險些埋沒塵泥,他就不能置身事外了。更何況,汪孚林擺事實講道理,說出來的話鏗鏘有力,讓人無可辯駁。
至於前頭那兩條只憑臆測,沒有乾貨的罪名,反倒成了次要!
眼見東西都呈上去了,汪孚林看到金寶已經呆愣在那不會動了,他方纔衝着小傢伙微微一笑,又看着汪秋說道:“大宗師,適才汪秋所言典吏萬有方,學生先前已經說過很少進城,對於縣衙吏員更是一個都不認識,更不要說什麼豆腐乾刻的假印。怕是他賣親弟於我,本就包藏禍心,甚至打算一人賣二主,故而才弄出了一張假的賣身契來!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鼠輩,簡直是白披了一層人皮!”
此時此刻,汪秋只覺整個人都快癱了,他想要磕頭求饒,但身上力氣全無;想要和汪孚林繼續置辯打嘴仗,可事實證明和讀書人吵架簡直是自取其辱;他想要威脅金寶,偏偏連這本來最有把握的事,竟也突然斷絕了希望。
就只見金寶膝行上前,突然用力在地上碰了幾下頭,帶着哭腔說道:“大宗師,剛剛在學宮門口,哥哥和縣衙一個差役劉爺同來,用我生母的下落,逼我在大宗師面前陳告是爹逼我爲奴!我之前就該說實話的,可卻因爲害怕不敢開口,我不配當爹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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