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屏後頭的程乃軒一下子露出了極其微妙的表情。許家老太太方氏他從前見過,和藹厚道,最是積古的老人家,後來因爲父親定下的那門婚事,這才聽到一個許字就避若蛇蠍。他聽汪孚林說過長姐就是嫁到了許家旁支,那兩家有所往來卻很正常。可許家送了汪孚林要的東西,然後又派了個人過來聽候使喚,這卻又是什麼緣由?
有問題,一定有陰謀!
之前汪孚林漂亮解決了好幾樁事情,程大公子親眼見證的就只有明倫堂和狀元樓兩次,可都只是旁觀者,沒有真正參與。這次察覺到汪孚林又要辦什麼事情,那種躍躍欲試的興奮頓時蓋過了對許家的避而遠之。他竟是一下子從隔屏後頭又閃了出來,看也不看那恭恭敬敬的秦六就嚷嚷道:“雙木,不管你做什麼,一定加上我一個!這次你要是再單幹,那就是不認我這個朋友!”
見程乃軒的恐許症竟是奇妙地沒了,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見秦六連忙又對程大公子重新行禮,他就笑着對其說道:“秦六,那就委屈你暫且住在前院西廊房,等到這件事情辦成了,我另有重謝,至於你帶來的東西,也請你妥善保管。”
秦六來時得到的吩咐是一切都聽汪孚林的,哪怕他並不明白自己送了東西來究竟是幹什麼,但此刻也沒有多嘴問半句,連忙應道:“小人遵命。”
而等到他一退下,程乃軒見汪孚林仍舊閉口不接自己的話茬,他頓時恨得牙癢癢的,當即死纏爛打地說:“雙木,做人要講義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只要你一句話,我要人給人要錢給錢,你就算我一個,難不成我還會壞你的事不成?”
看着這傢伙,汪孚林突然意味深長地說道:“答應你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得對我說實話,幹嘛聽到一個許字就炸毛似的?”
見程乃軒立刻閉緊嘴巴,一副死活都不說的模樣,他就笑眯眯地說:“對了,有件事我之前忘了提,當初我和金寶有一次從縣后街上過,看到過一乘小轎中坐着一個戴鬼面具的女人。”
據他所知,這是程乃軒最大的死穴!
果然,此話一出,他就看到程大公子那張本還像是英勇就義的臉一下子崩潰了,嘴脣動了好幾下都沒發出聲音來。好一會兒,他又聽到對方使勁吸了一口氣。
“你看到人往哪去了?”
“似乎是縣衙。”汪孚林一直都很好奇,葉明月是否就是那鬼面女子,因此便試探道,“莫非你爹給你定下的是葉縣尊家的親戚?”
“如果是葉縣尊家親戚就好了。”程乃軒抓狂似的抱頭在牀前地平上一坐,也沒注意到汪孚林那微妙的目光,“葉縣尊又不可能在徽州一輩子,問題是我那未來岳父家可是土生土長的徽州人,我要是成了婚之後,那就真的是什麼辦法都沒了!”
從程乃軒口中確認,葉明月和從前第一個鬼面女是兩個人,汪孚林倒沒有什麼太大的意外。葉明月既然參加了那個衣香社,說不定她們那個小圈子裡頭的閨秀全都有些奇奇怪怪的共同點。雖說他自己可以打聽之前劉會那幾個吏役聯袂求見葉鈞耀時,葉明月是不是有什麼閨中手帕交來訪,但打探這種私事很容易引人非議,所以他不介意慢慢猜。
可看到一向嬉笑怒罵無法無天的程大公子這個樣子,汪孚林還是有些唏噓,只能安慰似的拍了拍程乃軒的肩膀:“既然許家早晚是你的岳家,你還是早點看開的好。”
“你怎麼知道是許家!”程乃軒險些跳了起來,等看到汪孚林那戲謔的模樣,他就醒悟到自己的反應太明顯了。於是,他只能無可奈何地嘆氣道,“倒不是斗山街許家,是一家和他們沒出五服的本家親,不是歙縣城裡人。她爹是兩榜進士,我就不明白我爹怎麼把這門親事說下來的!”
聽到這裡,汪孚林對程老爺的厲害程度評價又提高了三分。出身貧寒,一路考到舉人,做過一任教官,而後又棄儒行商,掙下了老大家業,最後又和正兒八經的進士成了親家,這簡直是太傳奇了!
“對了,雙木,我被狗追的事可沒告訴我爹,你可千萬替我保密!一來丟臉,二來……”程乃軒猶豫片刻,這才低聲說道,“二來說了他也絕對不信,我在他心裡早就是沒信譽的人了!再說,我爹和她爹交情不淺,所以才定下這門婚事。要因爲我的緣故退婚也就算了,要因爲她的緣故,回頭說不定要鬧出人命來。再說,也許那條狗不是她放的,而是不知哪裡的野狗呢?”
汪孚林不禁有些好笑,這傢伙寧可背個好男風的惡名去退婚,也沒把主意打到女方頭上,從這方面來說,程乃軒在這年頭已經算是絕對的好男人了——他那買上十個八個妾婢以防受欺負的驚天言論也只是說說而已,否則程老爺第一個放不過他。
“行,這事我幫你爛在肚子裡!”
程乃軒這才鬆了一口氣,隨即想到這一會兒功夫離題萬里,趕緊言歸正傳道:“喂喂,我剛剛和你說的事呢?”
汪孚林伸出三個手指頭,氣定神閒地說:“你要摻和也不是不可以,第一,不許問爲什麼,所有事都不許往外說。”
“行!”
“第二,全都聽我的!”
“那當然,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第三……”汪孚林拖了個長音,可他自己根本沒想好,只是約法三章總得有第一第二第三,到最後,他只能急中生智地說道,“第三,我上次讓你找的那些種子,你趕緊給我搜羅!”
“我已經託人了,得去南邊沿海那些口岸找,一時半會哪有那麼快。”嘴裡這麼說,程乃軒卻已經摩拳擦掌了起來,“雙木,快說,究竟怎麼幹?”
雖說程乃軒一條一條全都答應得爽快,汪孚林卻陡然想起程老爺,不得不提醒了一聲:“不過,你現在可不比當衆放話說不求貢不下場的我,萬一耽誤了你在紫陽書院的課業,回頭程老爺發起火來,我可沒法子幫你抵擋!”
“你放心!”程乃軒立刻把胸脯拍得砰砰響,“要是我和別人來往,我爹肯定要把人家祖宗十八代全都查一遍,可你是他老人家讚不絕口的,就算有誰去他面前搬弄是非,他也絕不會相信你會帶我學壞。再說,回頭捱打也是我的事,你操什麼心!”
這小子分明是欠收拾,之前那頓竹筍烤肉的滋味已經完全忘記了!
汪孚林斜睨了這個只要深交就會看透那層風流俊俏好少年表皮的損友,勾了勾手指讓其靠近些,旋即低聲說道:“你先挑兩個忠實可靠嘴巴緊,會武藝身強力壯的家丁,回頭聽我吩咐,帶人行動。”
聽到行動兩個字,程乃軒登時眉飛色舞。他根本沒去問究竟是怎樣的行動,立馬二話不說扭頭就走,一路上就把家裡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下人全部在腦海裡過了一遍。
而這一天黃昏,汪孚林終於得到了許傑送來的信,這位快班老手不負其名,竟真的爲他在一家地下賭窩裡打探到了自家那位前佃僕鍾大牛的下落,信上不但畫了地形圖,還有打聽到的各種情況,詳盡得無以復加。於是,他當即差遣康大去程家送了個消息,而等康大回來的時候,程乃軒竟帶着兩個孔武有力虎背熊腰的家丁直接跟來了。
一打照面,他就對汪孚林表示,兩個家丁都是自己的乳兄,絕對符合要求。而汪孚林簡略問了兩人幾句之後,便吩咐他們凡事務必保密,程乃軒立刻想都不想就替人答應了。
黃昏時分的歙縣城中,漸漸沒有了白天的喧囂。這座毗鄰府城的小小城郭中,在外謀生計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大多已經回家,四處可見嫋嫋升起的炊煙,還在路上的行人也一個個都是行色匆匆。因此,一身布衣的汪孚林和程乃軒走在路上,彷彿只是兩個歸家的少年郎,並不顯眼。而在他們後頭十幾步遠,則是那兩個同樣換了一身衣裳的魁梧家丁。瞧出這方向彷彿是往城北,程乃軒就忍不住問道:“雙木,咱們這到底去哪?”
“綁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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