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混賬王八蛋!”
一直自詡爲文雅之士的葉鈞耀終於忍不住了,竟是破口大罵。然而,就在他這話音剛落之際,突然有人揚聲說道:“爹,幸好弟弟不敢來見你,否則要讓他聽到爹竟然口出粗鄙之語,回頭有樣學樣怎麼辦?”
金寶也被葉鈞耀這突然蹦出來的七個字給震得不輕,第一次覺得知縣老爺原來也不是這麼高高在上。此刻聽到有女子說話的聲音,他明明知道來的是女眷,不該隨便回頭,可還是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就只見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個年紀和汪二孃差不多的年輕少女,她身量頎長,牙白紗衫,大紅石榴裙,烏鴉黑似的秀髮上,只利落地用竹簪挽了一個鬏兒。雖則她面容秀美,可這樣通身不見金玉的打扮,卻使整個人更顯英氣,而不是嫵媚。
他不敢多瞧,趕緊低下了頭,隱約只見一雙樸素的繡鞋穩穩當當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僅僅兩三步遠。
“這裡沒你的事!還有,今天就算你再說情,我也絕不會饒了那竟敢逃課的小子!”
“我又不是求爹饒了他。只是爹既然請了李師爺,就應該照之前約定好的,弟弟只要是上課犯錯,就交給李師爺管教,不要動不動就家法,李師爺那把戒尺又不是吃素的!”彷彿是發現葉鈞耀啞口無言,那少女便笑了一聲,隨即說道,“爹不說話我就當您應了,這就把弟弟送回去給李師爺管教……對了,這便是那位連日來在府城縣城都大名鼎鼎的良才美質麼?”
金寶沒想到話題竟會突然轉到自己身上,頓時更加侷促,可讓他沒料到的是,這比自己高許多的縣尊千金竟突然在自己面前蹲下,饒有興致地端詳了他好一會兒,這才起身說道:“有他這樣好學上進的孩子和弟弟一塊讀書,興許真的能夠帶挈弟弟多多用心。你是叫金寶對吧?”
“是,見過小姐。”
金寶連忙退後兩步,幾乎長揖到地,緊跟着,他就覺得有人把自己扶了起來,順便還把什麼東西硬塞到了手裡。
“爹平時爲人最不仔細,肯定沒預備見面禮,我就代他給你了……回頭告訴你爹,不少人都期待他繼續大發神威!”
低頭一看手中是一對紅線結繩紮好的銀錁子,約摸有一二兩,金寶大吃一驚,擡頭想要拒絕的時候,卻發現那少女已經笑着轉身去了。他不敢去追,不得不用求助的目光去看葉鈞耀,卻沒想到這位縣尊正無奈地揉着眉心。
“既然是見面禮,你就收下。”葉鈞耀好半晌才注意到金寶的糾結,趕緊乾咳一聲,故作威嚴地吩咐道,“接着你剛剛說的,繼續。”
剛剛說到哪了?
被這一打岔,金寶不得不絞盡腦汁回憶剛剛的情景,好一會才接上話茬道:“因爲縣尊之前剛上任時,和房縣尊盤賬的時候急匆匆的,劉會和那時候還是典吏的萬有方,還有趙思成一起,按照前任房縣尊的支使,把這一筆虧空給隱瞞了過去。”
見葉鈞耀已經氣得七竅生煙,他趕緊低下頭,原原本本根據汪孚林的敘述繼續說道:“但是,劉會說,如端午節賽龍舟這樣的盛事,向來都是從城中收到請柬的縉紳富商那裡派捐,大家都會慷慨解囊,這些派捐彙總起來,別說開銷足夠,還會有很多盈餘,所以此次多了五百兩開銷絕不可能。”
這一次,葉鈞耀再也忍不住了,一張口又是連串髒話。他是寧波府人,這時說話語速又快,金寶根本聽不懂,只聽到不斷出現某種罵孃的字眼。於是,金寶腦海中那高高在上的縣尊形象完全轟然崩塌。他終於意識到,知縣老爺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生氣了會跳腳,沒什麼可怕的。
李師爺來當門館先生,主要是爲了自己找個清靜的地方讀書,所以,他原本給小胖子每天只上半日課,下午和晚上就自己溫書和磨練制藝。可是,因爲上午小胖子逃課之後被姐姐送回來,他拿着戒尺在其左手上狠狠敲了十下戒尺以示懲戒,而金寶又被葉鈞耀拉着說了許久的話,他竟是破天荒下午又加了一個時辰的課。等到自己這輩子收下的第二個學生告辭的時候,他還送了一卷自己當初秀才應試時的制藝全集給金寶,讓小傢伙受寵若驚謝了又謝。
雖說這第一天上課實在是有些說不出的刺激,但金寶回到客棧的時候,卻也知道主次,先把要帶的話給說了出來。
“爹,葉縣尊說,既然爹一出馬就問出了這麼多舊事,那這件事就全權交給你,他只要結果,不管過程如何。只要事成,他重處趙思成,就連僉派糧長一事,也一定會當成這傢伙的罪名!”
金寶有板有眼地複述,甚至連葉鈞耀那氣急敗壞的口氣一併模仿得惟妙惟肖,汪孚林不禁笑了。他今天當然沒閒着,去見了一趟程乃軒,找這位程大公子借了兩個人跑腿。爲了讓外人看到自己這個呆頭鵝無頭蒼蠅四處亂撞的樣子,他故意讓這兩個人四處走門路,跑了好些府城縣城的大戶人家,實則全都是在門房打聽主人將來幾天何時在家。自己則再次去看了一次長姐。至於暗地裡,他則讓秋楓去見了一趟劉會,卻只帶去了兩個消息。
第一,金寶從即日起,入縣衙和葉公子一同從學於門館先生李師爺。第二,明日會請葉縣尊審理案子,請他把被人欺壓的事照實說,一旦脫身出城,則走新安門。
汪孚林相信,劉會既然當年不過弱冠便爲戶房司吏,得到前任縣令房寰器重,應該會很明白這代表什麼。
此時此刻,得到了葉鈞耀授權,他心中稍稍一鬆,當即饒有興致地打探起金寶今日第一天上課的經過。於是,他得知了葉公子是個小胖子,而且顯然很討厭讀書,趁着李師爺給金寶講課期間偷偷溜走,結果捱了一頓戒尺;得知了葉知縣在明白實情後大爲失態,破口大罵,其中還有娘希匹這樣的違禁詞;得知了李師爺爲人一絲不苟,卻很賞識金寶……可是,當金寶從懷裡掏出了一對綁着漂亮紅絨繩結子的銀錁子,說是葉小姐的見面禮時,他不禁有些驚愕。
金寶擡頭看了看正摸着下巴思量的汪孚林,猶豫片刻還是實話實說道:“爹,葉小姐還讓我捎話給你,說是不少人都期待你大發神威。”
見鬼,這話什麼意思?
汪孚林一下子愣住了。他隱隱覺得,昨日在縣后街上偶遇的那一乘青綢小轎,那個頭戴鬼面具打起窗簾,把自己和路上行人都嚇了一跳的女子,興許便是知縣千金。可就算如此,就這麼在人來人往的地方隨眼一瞥,人家就能記住金寶?而且,如果那位葉小姐知道父親的難題,寄希望於自己幫忙解決,那還說得過去,可什麼叫做不少人都期待他大發神威?這不科學!
既然想不通,汪孚林也不想在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身上費太多腦筋。反正那葉小姐就是上司的女兒,僅此而已。他低頭瞅了一眼手上那一對小銀錁子,笑着塞回給了金寶:“既然是給你的見面禮,你就好好收着!”
“可是……”金寶猶豫片刻,最終還是低聲說道,“爹,之前小姑曾經悄悄對我說過,得知爹之前進城保功名那一次,把從小珍藏的那些銀錁子都剪碎了以備需用,二姑背地裡哭過一場,覺得都是她不會當家。現在咱們又住客棧,我去縣衙讀書又常常要打賞人,開銷也很大,我留着錢也沒用,爹就拿了去一起開銷吧。”
“傻小子!”汪孚林聽得心裡五味雜陳,好一會兒才笑罵道,“不過再怎麼說,還不用你來操心怎麼省錢,怎麼當家!讓你拿着你就拿着,你們這些小孩子不要成天就想着勤儉節省!”
見金寶這才訥訥把銀錁子收了,他便低聲吩咐道:“明日你早點去縣衙,給葉縣尊帶句話……”
低聲囑咐了幾句之後,他就又繼續說道:“然後再麻煩葉縣尊找個妥當人家,借輛車給我用一下。”
PS:今日第三更……書評區真是寂寞如雪,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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