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知道斯丹恩勳爵倫敦的府邸在崗脫廣場。崗脫廣場通過去就是大崗脫街;當年畢脫-克勞萊老爵士當權的時候,我們曾經帶着利蓓加到那裡去過。廣場中間有個小花園,靠柵欄黑黝黝的好多樹,再往裡一瞧,就看見幾個可憐巴巴的女教師領着臉色青白的小學生在那裡兜來兜去,繞着當中荒涼的草坪散步。草地中心是崗脫勳爵的像,頭上戴着假頭髮,後面三根小辮子,其餘的裝束又活像羅馬的皇帝;這位勳爵從前在明登打過仗①。崗脫大廈幾乎佔了廣場的一面。其餘三面的房子,又高又大,看上去黑不溜秋,全有些寡居的太夫人的風味。窗框是石頭的,有的嵌着淡紅的花紋,窗戶是又窄又不舒服。如今這些房子裡不大瞧得見燈光,好客的風氣彷彿已經過時,穿花邊號衣的聽差和舉着火把送客的小僮兒也一去不返了——
①明登在西法利亞,七年戰爭時,法隊給英、德、俄三國聯軍在明登打敗。
臺階上面幾盞大燈的旁邊至今裝着用來熄滅火把的空鐵盤兒。在廣場裡現在也看得見銅牌子了;有幾塊是醫生的,有一塊刻着是笛特爾塞克斯郡地方銀行的西部支行,還有一塊上刻着英國和歐洲基督教各派大統一促進會辦事處,另外還有些別的牌子。整個廣場看上去淒涼得很,斯丹恩勳爵壯麗的第宅也不見得比別的房子有生氣。我只看見過宅子前面高高的圍牆和大鐵門上生了鏽的小棍子,他家的老門房往往在鐵門後面向外東張西望,一張臉又紅又肥,老是愁眉哭眼的樣子。圍牆遮不了的閣樓和臥房的窗戶也露在外面,還有好些煙囪,現在連煙都不大出了。現在的斯丹恩勳爵嫌崗脫廣場太寂寞,寧可住在意大利的那波里,欣賞加波立和維蘇維斯的風光。
新崗脫街下去百來步,通崗脫皇家馬房的地方,有一扇並不引人注目的後門,看上去和別的馬房的門沒什麼兩樣,可是時常有門窗緊閉的小馬車停在門口。這話是無所不知的湯姆-伊芙斯告訴我的,他還帶我去看過那地方。他說:“親王和波迪泰①時常在這扇門裡進出。瑪麗安-克拉克②和某公爵也到這兒來。這扇小門直通斯丹恩勳爵有名的私室。裡面有一間屋子是用象牙和白軟緞裝飾的,另外一間擺着烏木傢俱,配上黑絲絨的窗簾幔子等等,還有一間小小的飯廳,全套陳設都是意大利龐貝古城中沙勒斯脫③住宅裡搬來的古董。牆上的壁畫是考思威④的手筆。他有一間小廚房,裡面銀的是煎鍋,金的是烤肉的叉子。當年‘開明的奧萊昂’⑤和斯丹恩侯爵兩個一起跟翁白勒地方的某某大人物賭錢,贏了他十萬鎊;那天晚上奧萊昂公爵就在那廚房裡烤野雞來着。這筆款子一半用來發動法國大革命,一半用來賄買崗脫家侯爵的封號和勳章。剩下的——”湯姆-伊芙斯是個包打聽,下剩的款子裡面每一個先令的去路他全知道,另外搜尋了一肚子掌故,都願意說給你聽,不過這些都不在本文的範圍之內——
①波迪泰(Perdita)是莎士比亞戲劇《冬天的故事》裡女角色的名字。女伶瑪麗-羅賓遜(Mary Robinson,1758—1800)因演這角色而得名。當時的威爾斯親王(後來是喬治第四)對她非常傾倒。
②瑪麗安-克拉克是約克公爵的情婦。
③龐貝古城在公元79年被維蘇維斯火山灰埋葬,發掘出來的時候街道房屋原封未動,有幾家陳設極其典雅華麗,沙勒斯脫(Sallust)的宅子就是其中之一。
④考思威(Richard Cosway,1740—1821),英國畫家。
⑤“開明的奧萊昂”(Louis-Philippe-Joseph,又名Philippe-Egalité,1747—93),法王路易十六的堂兄弟,是法國大革命中極重要的角色。1790年他在英國,和威爾斯親王常在一起吃喝玩樂。
除了倫敦的公館之外,侯爵在英格蘭、蘇格蘭和威爾斯各地都有古堡和府邸。關於他各處的產業,旅行指南里全有記載。他在夏能海岸有強弩堡,附帶還有個樹林子。在威爾斯南部加馬登郡有崗脫堡,英王理查第二當年就在那裡被俘。在姚克郡有崗脫萊大廈,裡面據說單是供客人吃早飯的銀茶壺就有兩百個,其餘的一切也都窮奢極侈,跟這勢派相稱。在漢泊郡還有個靜流別墅,算是所有的住宅之中最簡陋的。侯爵死後,別墅裡的傢俱什物由一位有名的拍賣專家當衆拍賣,想來大家還記得那些東西多麼講究;現在那拍賣專家也已經去世了。
斯丹恩侯爵夫人姓開厄里昂。她出身望族,是卡默洛侯爵的一支。他們家的祖先一直可以追溯到白魯脫王①到達英倫三島之前。第一個祖先是古賽爾脫族的教主,後來信奉了天主教,侯爵家裡的人世代相傳,沒有變過信仰。他們家裡的大兒子都有“潘特拉根”②的封號。男孩子的名字都是亞瑟、厄託、加拉多克,還是從古以來傳下來的老規矩。這些人在歷史上參加過皇室陰謀以致喪命的也不少。伊麗莎白女王就斬了一個叫亞瑟的,因爲他不但是腓力普和瑪麗③的御前大臣,還替蘇格蘭的瑪麗女王④傳信給她舅舅們,也就是古依斯家的那幾個人。這家子還有個子弟是那了不起的古依斯公爵的手下人,在有名的聖巴塞羅繆陰謀之中⑤很顯了些身手。瑪麗女王被監禁的一段時期裡面,卡默洛全家暗底下爲她出力。後來英國和西班牙爭奪海上霸權,伊麗莎白派他們捐出錢來裝配艦隊,又因爲他們收容神父在家,咬緊牙關不肯信奉國教,並且和教皇通同一氣幹些不好的勾當,便時常沒收他們的財產或是派他們出罰金,因此他們也就窮了。到詹姆士接位,他們家出了一個不長進的兒子,聽信了那有名的神學家⑥,改奉新教。他這一軟軟得正是時候,家裡居然恢復了一部分元氣。可是等到卻爾士第一登基,那時的卡默洛子爵又重奉天主教,而且從此繼續爲他們的信仰鬥爭和賠錢。只要還有一個斯丟亞的帶頭作亂或是煽動叛變,他們就跟着幹——
①相傳是英國開國之祖。
②潘特拉根(Pendragon)的意思是“爲首的毒龍”,古來英國的極權首領都有這封號。
③瑪麗(Mary Ⅰ,1516—58),伊麗莎白女王同父異母的姊姊,在1553—58年間做英國女王。她維護天主教,殘殺新教徒,退位後由伊麗莎白接位。
④瑪麗-司徒亞特(Mary Stuart,1542—87),蘇格蘭女王,是伊麗莎白女王的才貌雙全的表妹,被伊麗莎白監禁十二年以後處死。她的母親是法國古依斯家裡的人。
⑤當時歐洲新舊教鬥爭得很劇烈,法王卻爾斯第九受了母后的慫恿,在1572年8月24日聖巴塞羅繆節日大規模屠殺全國的新教徒。古依斯公爵曾在幕後煽動這次屠殺。
⑥指英王詹姆士第一,因爲他以神學家自居。
瑪麗-開厄里昂小時在巴黎一個修院辦的學校裡讀書。她的教母就是法國儲君的妃子瑪麗-安東尼①。在她最年輕美貌的時候,嫁給了——也有人說是賣給了——崗脫勳爵②。他那時正在巴黎,在腓力普-奧萊昂的家裡作客,和小姐的哥哥狠狠的賭了幾次,贏的數目實在太大了。崗脫伯爵和灰衣火槍營的特-拉-馬希伯爵(他小時候在宮裡當皇后的侍者,一直是皇后的寵臣)那一回的決鬥鬧得沸沸揚揚,據說就是因爲爭奪漂亮的瑪麗-開厄里昂小姐。伯爵躺着養傷的時候,她就和崗脫伯爵結婚了。婚後她住在崗脫大廈,在威爾斯親王豪華的宮廷裡出入,時候雖然不長,風頭是健極了。福克斯特地爲她乾杯。莫里斯和謝立丹③寫了詩頌揚她。莫姆士白萊④拿出最嫺雅的風度對她鞠躬。華爾泊爾⑤誇獎她嫵媚。德芬郡公爵夫人⑥差不多有些妒忌她。無奈她過不慣這種瘋狂享樂的生活,心裡總覺得害怕,生過兩個兒子之後,便隱居起來,只顧唸經修行。斯丹恩勳爵最愛熱鬧,向來是尋歡作樂慣了的,如今娶的少奶奶卻是這麼寡言少語,鬱郁不歡,成天乞乞縮縮的樣子,再加她又有許多迷信的習慣,怪不得夫婦倆合不來——
①路易十六之後,在大革命中上斷頭臺處死。
②就是指斯丹恩勳爵,因爲當年他還沒有得到侯爵的封號。
③謝立丹,見本書430頁注①。莫里斯(Charles Morris,1745—1838),詩人。
④這裡指第一代的莫姆士白萊伯爵(Earl of Malmesbury,1746—1820),英國外交家,出名的風度嫺雅。
⑤華爾泊爾(Horace Walpole,1717—97),作家。
⑥德芬郡公爵夫人(Georgiana Cavendish,1757—1806),當時有名的美人,極有才氣,能寫詩。
前面提到的湯姆-伊芙斯(他並不是這本歷史裡面的角色,不過他認識所有倫敦的大人物,熟悉每家的秘密和新聞)——前面提到的湯姆-伊芙斯還知道斯丹恩夫人許多別的事情,是真是假,卻不得而知了。湯姆常說:“這位太太在她自己家裡受到的委屈說出來氣死人。斯丹恩勳爵逼着她和那些邪女人一桌吃飯。拿我來說,我是寧死不準老婆跟她們來往的。像克拉根白萊太太,契本納姆太太,還有那法國秘書的老婆克呂希加茜太太,總而言之,所有他得寵的姘頭,侯爵夫人都得招待。”(湯姆-伊芙斯只要有機會巴結這幾位太太,把自己的老婆殺了做祭獻也沒什麼不願意;她們對他哈哈腰,或是請他吃頓飯,他就受寵若驚。)“你想,她自己的出身跟波朋王族一樣尊貴,在他們看起來,斯丹恩家裡的人不過是做傭人的材料,只好算暴發戶罷咧。說穿了,斯丹恩他們又不是崗脫家的正宗,他們那一支地位既不顯要,來歷也不大明白。我且問你,”(請讀者別忘了,說話的一直是湯姆-伊芙斯,)“斯丹恩侯爵夫人是全英國最尊貴的命婦,如果沒有特別的原因,難道肯對丈夫那麼依頭順腦嗎?哼!告訴你吧,裡面還有個秘密呢。大革命以後不是有好些法國人逃到英國來嗎?中間有個特-拉-馬希神父,跟比以賽和丁德尼亞一起牽涉在居貝龍事件①裡面,原來他就是一七八六年和斯丹恩決鬥的灰衣火槍營的上校。他一到英國,和斯丹恩侯爵夫人又碰頭了。這位又做神父又做上校的特-拉-馬希在白立脫內槍斃之後,斯丹恩夫人才變得極端的虔誠,至今還是這樣。當年她每天去找她的神師神父,一早就上西班牙廣場去望彌撒,我還特地去監視她來着——我是說我湊巧去過那兒,剛剛碰見她。我看她這輩子準做過些不可告人的勾當。一個人要是沒有虧心事,怎麼會那樣痛苦呢?”湯姆-伊芙斯一臉意味深長的表情,搖搖頭說道:“瞧着吧,如果侯爵沒有拿住她的把柄,她也不會那麼好說話。”
伊芙斯先生的話也許是靠得住的,看來這位夫人地位雖然高,在家裡卻着實受委屈。她外貌儘管鎮靜,背地裡不知怎麼受苦呢。弟兄們,誰保得定有錢有勢的大人物不是天天在受罪啊?咱們這些沒有地位的人這麼一想,倒可以聊以自慰。大莫克利斯②背後靠的是軟緞的靠枕,吃起飯來使的都是金盤子金盃子,可是頭頂上可有一把劍掛在那裡,譬如像要債的地保,或是遺傳的惡病,或是不可告人的醜事。這柄劍不時從繡花的幔子後面露出來,好不可怕。它總有一天會掉下來,不偏不倚,剛剛打中要害——
①居貝龍是法國西部的小島。大革命以後逃難在倫敦的法國貴族受了英國首相畢脫的煽動,企圖依靠英國的軍力從居貝龍向大陸反攻,比以賽伯爵便是主謀,事敗後逃回英國。丁德尼亞原是法國海軍軍官,英政府和逃亡的法國貴族之間的關係就是他拉攏的。
②大莫克利斯(Damocles)是公元前四世紀西西利暴君戴奧尼西斯王(Dion-ysius)的朝臣,傳說他羨慕戴奧尼西斯的尊榮富貴,戴奧尼西斯叫他嚐嚐做君主的滋味,請他坐在首位享用好酒好菜。他擡頭一看,只見頭頂上掛着一把劍,只用一根頭髮吊住,隨時可能掉下來,這才明白在高位的人也有多少危險和苦處。
根據伊芙斯先生的意見,窮人還有一頭比大人物放心。如果你家裡產業很少,或是乾脆沒有產業,那麼家人父子之間感情一定融洽。在斯丹恩那樣權勢赫赫的王公勳戚家裡就不同了,做兒子的巴不得自己當權,只嫌父親霸佔着位子不放,心裡有不生氣的嗎?伊芙斯老頭兒冷笑說:“我這話百無一失,在王室裡,父親和長子沒有不互相仇恨的。做太子的不是和父親搗亂,就是想佔王位。親愛的先生,莎士比亞對於人情世故懂得最透徹,他描寫海爾王子怎麼試戴父親的王冠①,就把儲君的心理描寫出來了。(崗脫一家硬說他們就是海爾王子的後裔,其實他們和你一樣,跟崗脫的約翰②全無關係。)倘若你能承襲公爵的地位和一天一千鎊的收入,難道你不急急乎希望安享這份富貴嗎?那些大人物既然當年都嫌自己的父親礙事,當然猜得着兒子的心理,因此沒一個不對小輩猜忌厭惡的。”——
①見歷史劇《亨利第四》第二卷第四幕。海爾(Prince Hal)是亨利的小名。
②崗脫的約翰(John of Gaunt,1340—1399)就是蘭加斯脫公爵,愛德華第四的兒子,亨利第四的父親。
“我們再談談長子對於弟弟們怎麼個看法。親愛的先生,你要知道每個大哥哥都把底下的兄弟看作與生俱來的冤家,因爲他覺得家裡的現錢本來是他的名分,只恨弟弟們分了他的財產。我常聽得巴傑齊勳爵的大兒子喬治-麥克脫克說,如果他襲了世爵以後能夠任所欲爲的話,他準會仿照土耳其蘇丹的辦法,立刻把弟弟們的頭砍下來,只有這樣才能把莊地上的糾葛料理清楚。他們這些人全差不多,沒有一個不是手辣心狠,都有一套處世的手段。”如果說到這裡,恰巧有個大人物走過,湯姆-伊芙斯便會慌忙脫下帽子,咧着嘴,哈着腰,趕上去打招呼,可見他也有一套湯姆-伊芙斯式的處世手段。他把自己一身所有悉數存在銀行裡,變成固定的年金,這樣一來,身後沒有遺產,對於侄兒侄女倒也不生嫌隙。他心胸寬大,看見地位高出於自己的人,沒有別的心思,只想時常到他們家裡去吃飯。
侯爵夫人和她兩個兒子因爲宗教信仰不同,感情上起了一道障礙,爲孃的空有一片癡情,卻無從發揮出來。她信教極其虔誠,膽子又小,因爲愛子心切,心裡格外不快活,格外替他們擔憂。這也是他們母子命裡註定,要給這麼一條不可跨越的鴻溝分隔在兩邊。她力量有限,雖然深信只有天主教纔是真教,卻不能伸出手來挽救兒子的靈魂,把他們拉到自己這邊來。斯丹恩勳爵非常博學,是個詭辯家。兩個兒子小的時候,他在鄉下吃過晚飯以後沒有別的消遣,便挑撥他們的教師屈萊爾牧師(現在已是以林的主教)向侯爵夫人的神師莫耳神父提出宗教上的問題互相辯論。三個人一面喝酒,勳爵便鼓動牛津和聖阿舍爾①的代表鬥口爭吵。他一會兒說:“妙哇,拉鐵麥②!”一會兒說:“說的對,羅耀拉③!”他答應莫耳說如果他肯改奉新教就給他做主教,又對屈萊爾賭神發咒的說如果他肯改奉舊教,他就設法替他謀到紅衣主教的位置,可是他們兩個都不肯放棄原有的信仰。癡心的母親本來希望寶貝的小兒子有一天會皈依真教,回到慈愛的教會的懷抱裡來。可憐這位虔誠的侯爵夫人註定還得受到一個極大的打擊,好像是上天因爲她婚後不守閨範,給她這個懲罰——
①聖阿舍爾(St.Acheul),是法國亞眠昂斯地方耶穌會會員的大學。
②拉鐵麥(Hugh Latimer,1485—1555),英國的天主教神父,當時的教會認爲他的見解中很多異端邪說,在1555年將他燒死。
③羅耀拉(St.Ignatius Loyola,1491—1556),西班牙人,首創耶穌會,當年天主教的勢力在各地擴展,全靠他的力量。
所有閱讀《縉紳錄》的人都知道,崗脫勳爵娶的就是尊貴的貝亞愛格思家的白朗茜-鐵色爾烏特小姐;在我們這本真實的歷史裡面,也曾提到她的名字。他們夫妻住了崗脫大廈側面的房子,因爲這家的家長喜歡使一家人都受他轄治,一切由他擺佈。他的長子和老婆不合,不大住在家裡,父親給他的錢有限得很,他爲彌補不足起見,把將來的遺產做抵押,向別人借錢來花。他欠的每一筆債侯爵都知道。在侯爵死後,大家發現他生前把大兒子蓋印的債券買回來好些,指明把這份財產傳給小兒子的兒女享用。
崗脫勳爵沒有孩子,他自己覺得氣餒,他的父親——也就是他天生的冤家,卻暗暗得意。因爲他沒有孩子,家裡只好把正在維也納忙着做外交官和跳華爾茲舞的喬治-崗脫勳爵召回家來,替他娶了一房媳婦,就是第一代海爾維林男爵約翰-約翰士的獨生女兒瓊恩小姐。男爵同時又是塞萊特尼特爾街上瓊斯、白朗和羅賓遜合營銀行的大股東。這對小夫妻生了幾個兒女,可是這些孩子和本文沒有關係。
他們的婚姻起初很美滿。喬治-崗脫勳爵不但識字,寫的也還不大有錯,法文說得相當流利,又是歐洲跳華爾茲的名手。他有了這些才幹,在本國又有靠山,不用說一定能在外交界做到最高的位置。他的妻子覺得按自己的身分,應該在宮廷裡出入纔對,所以丈夫在歐洲大陸各城市做外交官,她就時常請客。她自己家裡有的是錢,所以請起客來排場闊的了不得。外面謠傳說政府將要委派喬治-崗脫做公使,好些人在旅客俱樂部下賭注賭輸贏,說他不久就要做大使。忽然,又有謠言說他舉止失常。有一回他的上司大宴賓客,請的都是外交界要人,他突然站起來說鵝肝醬裡面是擱過毒藥的。又有一回,巴伐里亞的公使斯潑靈卜克-霍亨拉芬伯爵在旅館開跳舞會,他也去了,把頭剃得光光的,打扮得活像個行腳僧。有些人幫他掩飾,說那一回開的是化裝跳舞會,其實何嘗是那麼回事呢?大家暗底下都說這裡面有些蹊蹺。他的祖父就是這樣的。
這是遺傳的惡病。
他的妻子兒女回到本國,在崗脫大廈住下來。喬治勳爵辭掉了歐洲的職務,公報上登載說他到巴西去了。可是外面大家知道得很清楚;他一直沒從巴西回來,也沒有死在巴西,也沒有住在巴西,根本就沒有到過巴西。哪兒都瞧不見他,彷彿世界上從此沒有他這個人了。背地裡嚼舌頭的人嬉皮笑臉的說:“巴西,巴西就是聖約翰樹林子,里約-熱內盧就是四面圍着高牆的小房子。喬治-崗脫日夜有人守着。看護送了他一條綬帶,那就是瘋子穿的緊身衣。”在名利場中,身後受到的批評不過是這樣。
每星期中有兩三次,可憐的母親清早起來,先到神父那裡懺悔,然後去探望苦惱的瘋子。他有時笑她,那笑聲竟比他的啼哭還悽慘。這個公子哥兒派頭的外交官以前在維也納大會上出足風頭,如今只會拖着小孩的玩具走來走去,或是抱着看護的孩子的洋娃娃。他頭腦清楚的時候,也認得母親和她的神師和朋友莫耳神父,不過糊塗的時候居多。一糊塗起來,就把母親、老婆、孩子、愛情、虛名浮利、壯志雄心,一股腦兒都忘光了。吃飯的鐘點他可記得,如果酒裡攙的水太多,酒味淡薄,他就哭起來。
這莫名其妙的惡病是胎裡帶來的。可憐的母親那一方面是個舊族,上代一向有這種病,父親這一方面,也有一兩個人發過瘋。那是老早的事了,當年斯丹恩夫人還沒有失足,她也還沒有用眼淚來洗刷自己的污點,還沒有刻苦吃齋的給自己補過贖罪。這一下,體面的世家氣焰頓減,那情形彷彿法老的大兒子突然被上帝擊斃似的①。這家子高高的大門上面刻着世襲的紋章,鏤着王冠,可是已經給命運打上了黑印,註定要倒楣——
①見《聖經-出埃及記》。埃及法老屢次阻撓猶太人移民出埃及,上帝震怒,把所有的埃及人的大兒子都殺死。
離家的勳爵還留下幾個兒女,這些孩子混混沌沌,不知道自己也難逃劫數,管自有說有笑的活得高興,慢慢的也長大了。起步他們談到父親,想出各種計策防他回來。漸漸的,那雖生猶死的人的名字就不大聽見他們說起了,到後來簡直絕口不提。他們的祖母想起這些孩子不但會承襲父親顯赫的品位,同時也傳着他的污點,心裡憂悶。她成天戰戰兢兢,唯恐祖上傳下來的災禍有一天會臨到他們身上。
斯丹恩勳爵本人也覺得將來凶多吉少,暗下里害怕。那惡鬼不離左右的纏在他臥榻旁邊,他只好借喝酒作樂把它忘掉。有時一大羣人鬧哄哄的,那鬼也就隱沒了。可是到他一個人獨處的當兒,它又來了,而且面目一年比一年猙獰。它說:“我已經拿住了你的兒子,誰說將來不能拿住你呢?也許我會把你像你兒子喬治一般關到監牢裡。沒準我明天就在你頭上啪的打一下,那麼名位、享受、大宴會、美人兒、朋友、拍馬屁的人、法國廚子、駿馬、大廈,一切都化爲烏有。只剩下一所監牢,一個看護,一牀草荐,叫你過過喬治-崗脫的日子。”勳爵不服它的威嚇,因爲他有法子使它失望。①——
①這裡意思是他在未瘋之前可以自殺。
這樣看來崗脫大廈這兩扇鏤了花、刻了王冠紋章的大門後面,有的是財勢,可是沒有多少快樂。他們家裡請起客來是全倫敦最闊氣的,坐着吃飯的除了客人以外不覺得有滋味。如果斯丹恩勳爵不是權勢赫赫的豪貴,恐怕沒有幾個人願意到他那裡去走動。好在在名利場中,大家對於大人物全是寬宏大量;就像一位法國太太說的,我們總得細細斟酌過之後才肯攻擊勳爵那樣有身分的人物。有些吹毛求疵的道學先生和蓄意挑剔的小人可能對於勳爵不滿意,可是隻要請客有他們的份,他們是一定會去的。
斯林斯登夫人說:“斯丹恩勳爵的人品真是不成話,可是他請客人人都去。女孩兒們反正有我帶着,不妨事的。”屈萊爾主教想到總主教活不長了,說道:“勳爵幫了我不少忙,我有今天,全靠他的恩典。”屈萊爾太太和屈萊爾小姐寧可誤了上教堂,斷不肯不到斯丹恩家裡去作客。莎吳塞唐勳爵的妹妹從前聽見媽媽談起崗脫大廈各種駭人聽聞的傳說,因此很謙和的勸他不要去。勳爵答道:“他這人全無道德,可是他的息勒裡濃香檳酒是全歐洲最上等的貨色。”至於畢脫-克勞萊從男爵呢,這位文質彬彬的君子,傳道會的主持人,根本沒想到謝絕勳爵的邀請。從男爵說:“吉恩,像以林的主教和斯林斯登伯爵夫人能到的地方,你就知道去了沒錯。斯丹恩勳爵品位又高,又有身分,能夠轄治咱們地位上的人。親愛的,區裡的行政長官是個體面的人物,而且從前我和喬治-崗脫很熟。我們在本浦聶格爾做參贊的時候,他的位子比我低。”
總而言之,人人都去趨奉這位大人物——只要有請帖。就是你這看書的,(別抵賴!)我這寫書的,如果收到請帖的話,也會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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