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上尉來的還有斯德博爾旗手。他看見馬車走近旅館,情不自禁的叫道:“喝!好個漂亮的女孩子!”表示他非常佩服奧斯本的眼力。愛米麗亞身上還是結婚那天穿的長袍,繫着粉紅緞帶,又因爲一路坐的是敞篷馬車,馬跑得又快,所以臉上紅噴噴的十分鮮豔美麗,當得起旗手的稱讚。都賓因爲他說了這話,很喜歡他。上尉走前去扶她下車的時候,斯德博爾留神看見她伸出漂亮的小手扶着他,又伸出可愛的小腳踩着踏步下來。他滿臉漲得通紅,打起精神必恭必敬的鞠了一躬。愛米麗亞看見他帽子上繡着第——聯隊的番號,便也紅着臉對他笑了一笑,還了一個禮。這一下,可把小旗手結果了。從那天起,都賓特別照顧斯德博爾,不論出去散步,或是在各人的房間裡歇息,他老是慫恿他談論愛米麗亞。後來第——聯隊裡所有的老實小夥子對於奧斯本太太都是又敬又愛,竟成了普遍的風氣。他們全是未經世事的後生,十分賞識她那天真爛漫的舉止和謙虛和藹的態度。她怎麼老實,怎麼討人喜歡,我沒法用筆墨形容出來,好在人人都見過這樣的女人,哪怕她們說的是最普通的應酬話,像天氣很熱呀,底下的八人舞已經有舞伴了呀,你也看得出她們的種種好處。喬治本來是聯隊裡的大好佬,大家見他這樣講義氣,竟肯娶一個一文錢都沒有的女孩子,而且又是這麼個忠厚漂亮的女孩子,更加佩服他。
營裡有一間起坐間,專給新到的人歇腳。愛米麗亞走進去,看見一封寫給奧斯本上尉太太的信,覺得很詫異。信紙是粉紅色的,疊成一個三角,用一大塊淺藍火漆封着口,上面打的印是一隻鴿子銜着橄欖枝。信上的字寫得很大,歪歪斜斜的,看得出是女人筆跡。
喬治笑道:“這是佩琪-奧多的手筆呀,我一看印鑑上親吻的記號就知道了。”這封短信果然是奧多少佐太太寫給奧斯本太太的,請她晚上吃飯,並且說請的客不多,都是熟人。喬治道:“你應該去。在她家裡就能和聯隊裡的人認識。奧多指揮聯隊,佩琪就指揮奧多。”
他們看着奧多太太的信覺得好笑。不到幾分鐘功夫,起坐間的門啪的打開,一個胖胖的女人,穿着騎馬裝,一團高興的走進來,後面跟着幾個軍官。
“我等不及了,誰耐煩一直等到吃茶點的時候呢?喬治,我的好人兒,把我跟你太太給介紹介紹吧。太太,我看見你心裡真樂。這是我丈夫奧多少佐。”穿騎馬裝的一團高興的太太說了這話,很親熱的拉住了愛米麗亞的手。愛米馬上知道這位就是她丈夫常常挖苦的女人。奧多太太興高采烈的接着說道:“你的丈夫一定常常談起我。”
她的丈夫奧多少佐應了一句道:“你一定聽見過她的。”
愛米麗亞笑眯眯的回答說她果然聽見過她的大名。
奧多太太答道:“他一定沒說我什麼好話。喬治是個壞蛋。”
少佐做出很滑頭的樣子說道:“反正我替他做保,把他從牢裡放出來。”喬治聽了一笑,奧多太太把馬鞭拍了少佐一下,叫他少說話,然後要求正式介紹給奧斯本太太。
喬治正色說道:“親愛的,這位是我最了不起的好朋友,奧拉麗亞-瑪格莉泰,又名佩琪。”
少佐插嘴道:“噯,你說的對。”
“又名佩琪,是我們聯隊裡麥格爾-奧多少佐的夫人,又是葛爾臺厄郡葛蘭曼洛內的弗滋吉洛特-貝爾斯福特-特-勃各-瑪洛內先生的小姐。”
少佐太太不動聲色,很得意的接口道:“本來住在都柏林的默裡陽廣場。”
少佐輕輕說道:“默裡陽廣場,不錯,不錯。”
太太道:“親愛的少佐,你就在那裡追求我來着。”他太太在大庭廣衆無論說什麼,少佐都隨聲附和,聽了這話當然也沒有駁她。
奧多少佐曾經在世界各地打仗,爲國王出力,一步步的在自己的行檔裡掙到當日的地位。按照他的膽識和勇氣,他的升遷還並不算快。他身材短小,平常待人十分謙虛,而且怕羞的利害,向來不大說話。他凡事聽憑妻子擺佈,就是她的茶几,也不過像他那麼聽話。他常常在軍營的飯堂裡悶着頭不停的喝酒,灌飽了酒,便不聲不響的趔趄着腳回家。凡是他開口說話,總順着別人的口氣。無論什麼人說隨便什麼話,他沒有不贊成的;一輩子就是這麼隨隨便便,舒舒服服的過去。印度火熱的太陽不能使他煩躁,華爾契瑞的瘧疾也不能叫他激動。他到炮臺上打仗的當兒就跟坐下來吃飯那麼鎮定。馬肉也罷,甲魚也罷,照他看來差不了多少,都很可口。他有個老孃,是奧多鎮上的奧多太太。他對母親一輩子孝順,只有兩回不聽話,第一回偷偷的跑出去當兵,第二回愣着要跟那討厭的佩琪-瑪洛內結婚。
佩琪的家世很好,姓葛蘭瑪洛內,家裡一共有十一個孩子,其中五個是姑娘。她的丈夫雖是表親,卻是母系的,因此沒有福氣和瑪洛內家裡同宗。在她眼裡看來,瑪洛內是全世界最有名的世家。她在都柏林的交際場上應酬了九年,又在溫泉和契爾頓納姆交際了兩年,仍舊沒有找到丈夫。到三十三歲那年,壓着表弟密克①和她結婚,那老實的傢伙就娶了她。那時他外調到西印度羣島,就把她帶去監督第——聯隊裡的太太們。和藹可親的奧多太太碰見愛米麗亞不到半個鐘頭,就把自己的出身和家世對她仔仔細細的講了一遍。不管她碰見什麼人,都是這樣相待。她和顏悅色的說道:“親愛的,我本來想叫喬治做妹夫的,我的小姑子葛蘿薇娜嫁給他正是一對兒哩。可是我也不願意追究從前的事,他既然已經配給你了,我就打算把你認作妹妹,當你是自己人。真的,你的舉止和相貌都不錯,看上去很好說話,準跟我合得來。反正以後你跟聯隊裡的人都是一家了。”——
①麥格爾的小名。
奧多附和着說着:“是的,對的。”愛米麗亞忽然得了一大羣親戚,心裡好笑,也很感激奧多太太的好意。
少佐太太接着說道:“我們這兒全是好人。整個軍隊裡算我們這一聯隊的飯堂空氣最和洽,大家也最團結。我們相親相愛,從來不拌嘴,不吵架,或者背地裡言三語四說人家壞話。”
喬治笑道:“尤其是瑪奇尼斯太太最好。”
“瑪奇尼斯上尉太太跟我講和了。她的行事實在叫人氣惱,差點兒沒把我這白頭髮的老婆子氣的進棺材。”
少佐叫道:“佩琪,親愛的,你的假劉海不是黑的很好看嗎?”
“密克,你這傻瓜,閉着你那嘴!奧斯本太太,親愛的,這些做丈夫的全是礙手礙腳的傢伙。拿着我的密克來說,我就常常叫他閉着嘴,除了喝酒、吃肉、指揮打仗之外不要開口。到沒有外人的時候我再講些聯隊裡的事給你聽。有些事我還得預先警告你呢。現在先跟我介紹你的哥哥。他長得很好,有點兒像我的堂兄弟旦恩-瑪洛內(親愛的,你知道他家是巴萊瑪洛內地方的瑪洛內,他娶的太太是保爾都笛勳爵的親表妹,蛤蜊鎮的奧菲莉亞-思葛萊)。賽特笠先生,你來了我很高興。我想你今天就在我們食堂吃飯吧?密克,留心那醫生,他不是個好傢伙;別的我不管,今天可不準喝醉了,晚上我還要請客呢!”
少佐接口道:“親愛的,今晚第一百五十聯隊給咱們餞行,不過給賽特笠先生弄張請帖來也不難。”
“辛波兒,快去(親愛的愛米麗亞,這是聯隊裡的辛波兒旗手,我忘了給你介紹了)。辛波兒,你快快的跑,跟泰維希上校說,奧多少佐太太問他好,告訴他說奧斯本上尉把他大舅子帶來了,也到一百五十聯隊飯堂來吃飯,五點鐘準到。親愛的,我跟你就在此地便飯,好不好?”奧多太太的話還沒有說完,小旗手已經跑下樓梯去傳口信了。
奧斯本上尉道:“服從命令是軍隊裡的基本精神。愛米,我們得幹正經去了。你就在這兒,讓奧多太太指點你。”他和都賓一邊一個跟着少佐出去,互相使眼色發笑,反正奧多少佐比他們矮好些,瞧不見。
奧多太太性子很急,看見沒有外人,對着新朋友滔滔汩汩講了一大堆話,全是聯隊裡面的家常,可憐的愛米哪裡記得這麼許多事情?軍營好比一個人口衆多的大家庭,關於這些人,她有上千的故事要講給愛米麗亞聽。愛米麗亞發覺自己忽然成了這家裡的一分子,真是大出意外。奧多太太說:“統領的老婆海維託帕太太是死在賈米嘉的,一半因爲生了黃熱病,一半因爲氣傷了心。可惡的老頭兒腦袋禿的像炮彈,還跟當地一個雜種女孩子眉來眼去的不安分。瑪奇尼斯太太雖然沒有教育,人倒不錯,就是有個愛犯舌的毛病。她呀,跟她自己的娘打牌也要想法子騙錢。還有個葛克上尉的太太,人家正大光明的打一兩圈牌,她偏偏看不得,把那兩隻龍蝦眼睛翻呀翻的。其實像我爸爸那麼虔誠的教徒,還跟我叔叔但恩-瑪洛內,還有我們表親那個主教,三個人一塊兒鬥牌呢。各種各樣的紙牌戲,哪天晚上不上場!這兩個女的這一回都不跟部隊走。”奧多太太又道:“法妮-瑪奇尼斯跟她媽媽一塊兒住。她媽住在倫敦附近的哀林頓鎮上,看來準是靠着賣小煤塊和土豆兒過活。不過她自己老是吹牛,說她爸爸有多少船,又把河裡的船指給我們看,說是他們家的財產。葛克太太和她的孩子們打算住在貝泰斯達廣場,她喜歡聽蘭姆休恩博士講道,那兒離他近些。巴內太太又有喜了。唉,她老是有喜,已經給中尉生了七個孩子了。湯姆-波斯基旗手的女人,比你早來兩個月,已經跟湯姆吵了二十來次,吵得軍營裡前前後後都聽得見,據說還摔碟子砸碗的鬧。有一回湯姆眼睛打的青腫,他也沒告訴人怎麼回事。她也準備回孃家;她媽在裡卻蒙開了一個女子學校。真是造孽,誰叫她從家裡私跑出來呢?親愛的,你在哪兒畢業的?我的學校可貴着呢。我是在都柏林附近卜德斯鎮的伊利西斯樹林子那兒,弗蘭納亨夫人的學校裡上學的。學校裡專門請了一個侯爵夫人教我們真正的巴黎口音,另外有個法隊裡退休的將軍和我們練習說法國話。”
愛米麗亞忽然進了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家庭,弄得莫名其妙。奧多太太就是大姐姐。吃茶點的時候,她帶着愛米麗亞見了所有的妯娌姊妹。愛米麗亞溫和沉靜,而且長的也不能算太美麗,因此大家很喜歡她。後來先生們吃完晚飯,從一百五十聯隊回來,見了她都十分賞識。不消說,這麼一來,太太們就對她有些不滿。
瑪奇尼斯太太對巴內太太說:“我只希望奧斯本以後不再荒唐。”奧多太太對波斯基太太道:“倘若回頭的浪子都能做好丈夫的話,她也許能和喬治過得很快樂。”波斯基太太原是聯隊裡的新娘,如今看見愛米奪了她的地盤,心裡老大氣憤。蘭姆休恩的門徒葛克太太要考查愛米麗亞,看她有沒有醒悟,是不是信奉基督教等等,問了她一兩個最內行最要緊的問題。她見奧斯本太太三言兩語的回答她,知道她還沒有受到點化,立刻送給她三本一便士一本的傳教小冊子,裡面還有插圖;其中一本叫《狼號鬼哭的曠野》,還有兩本是《王茲烏斯公地的洗衣婦人》和《英國兵士最鋒利的刺刀》。葛克太太打定主意要叫愛米麗亞在睡覺以前就醒悟過來,所以叮囑她上牀以前把這幾本書先看一遍。
虧得那些男的爲人好;他們對於夥伴娶來的漂亮太太十分讚賞,都拿出軍人的風度對她獻勤討好。那天她出足風頭,欣欣然樂得兩眼發光。喬治看見她那麼有人緣,非常得意,而且覺得男人們向她獻勤奉承的時候,她的態度和回答也很得體。她雖然羞答答的有些兒孩子氣,卻很活潑大方。在愛米看來,喬治穿上軍裝比屋裡所有的軍官都漂亮。她覺得丈夫一往情深的瞧着自己,喜歡得緋紅了臉。她暗暗的打主意,想道:“將來我一定要好好兒招待他的朋友,把他們供奉得跟他一樣周到。我得活潑點兒,做個好脾氣的太太,讓他有個舒服的家。”
聯隊裡的人歡天喜地的歡迎她。上尉們賞識她,中尉們喜歡她,旗手們敬愛她。老醫生格德勒對她說了一兩個笑話,全是關於治病吃藥的事情,此地不必再說。愛丁堡來的助手醫生叫卡格爾的,倚老賣老的盤問她對於文學的知識,援引了他最得意的三個法文典故來考她。斯德博爾小子輪流對屋子裡的人說:“哈,你瞧她多好看!”他一黃昏目不轉睛的看着她,直到上甜酒的當兒才把她忘了。
都賓上尉一晚晌都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他和第一百五十聯隊的樸德上尉一起把喝得爛醉的喬斯送回旅館。當晚喬斯把他獵虎的故事講得有聲有色,先在飯堂裡講了一遍,後來在晚會上碰見那位戴着頭巾帽子、插着風鳥羽毛的奧多太太,便又講一遍。都賓讓他的聽差去招呼稅官,自己站在旅館門口抽菸。喬治很細心的把披肩給太太裹好,別了奧多太太回家。年輕的軍官們都來跟她拉手,圍隨着送她坐上馬車,在車子動身的時候大聲歡呼。愛米麗亞下車的時候,伸出小手來跟都賓拉手,笑着責備他,說他一黃昏沒有睬她。
所有旅館裡的人,還有住在那條街上的人,都上了牀,上尉仍舊津津有味的在抽菸。他眼看着燈光在喬治起坐間裡熄滅,又在旁邊臥房裡亮起來。等他回到自己的寓所,差不多已經是天亮時分了,遠遠聽見船上吆呼的聲音,原來貨船已經在裝貨,準備往泰晤士河那邊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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