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的公報上所發表的消息,對於奧斯本一家,尤其是奧斯本本人,是個非常的打擊。姊妹倆盡情痛哭了一頓,她們的父親更是灰心喪氣,傷心得不得了。他竭力對自己解釋,說這是兒子忤逆,所以天罰他早死。他不敢承認這般嚴厲的處分使他害怕,也不敢承認他自己對兒子的咒詛應驗得太早了。有時候他想到自己曾經求天懲罰兒子,這次的大禍竟是他一手造成,忍不住害怕得心驚膽戰。如果他不死,爺兒倆還有言歸於好的機會:他的妻子也許會死掉;他也許會回來向父親說:“爸爸,我錯了。”可是現在什麼都完了。爺兒倆中間隔着一條跨不過的鴻溝。喬治站在對岸,眼睛裡悲悲慼慼的表情纏繞着他。他還記得有一回孩子生病發燒,也就是這個樣子。那時候人人都以爲喬治活不成了,他躺在牀上,一句話不說,只會可憐巴巴的瞪着眼瞧人。老天哪!當年他心裡的煎熬說也說不出,只會緊緊的纏着醫生,到處跟着他。後來孩子脫離險境,慢慢的復原,看見父親也認得了,他心上才真是一塊石頭落了地。現在呢,沒有希望。沒有補救的辦法,也沒有重新講和的機會。尤其可氣的是兒子再也不會向他低頭認罪了。這次爭執裡面,他覺得自己大大的丟了面子,咬牙切齒的氣恨,他的血裡彷彿中了毒,只是要沸滾起來,總得兒子賠了小心,他纔會心胸舒泰,血脈和暢。這驕橫的爸爸最痛心的是哪一點呢?因爲來不及在兒子生前饒恕他的過錯嗎?還是因爲沒聽見兒子對他道歉,忍不下這口氣呢?
不管頑固的老頭兒心裡怎麼想,他嘴裡什麼都不說。在女兒面前,他根本不提喬治的名字,只叫大女兒吩咐全家女傭人都穿起孝來,自己另外下個命令叫男傭人也都換上黑衣服。一切宴樂當然都停頓下來。白洛克和瑪麗亞的婚期本來已經定好了,可是奧斯本先生和未來的女婿絕口不談這件事,白洛克先生瞧了瞧他的臉色,沒敢多問,也不好催着辦喜事。有的時候他和兩位小姐在客廳裡輕輕議論幾時結婚的話,因爲奧斯本先生從來不到客廳裡來,總是一個人守在自己的書房裡。屋子的前面一半全部關閉起來,直到出孝以後才能動用。
大概在六月十八日以後三個星期左右,奧斯本先生的朋友威廉-都賓爵士到勒塞爾廣場來拜望他。威廉爵士臉色灰白,一股子坐立不安的樣子,一定要見奧斯本本人。他給領到奧斯本書房裡,先開口說了幾句主客兩邊都莫名其妙的話,便從封套裡拿出一封信來,信口用一大塊紅火漆封着。他遲疑了一下,說道:“今天第——聯隊有個軍官到倫敦來,小兒都賓少佐託他帶來一封家信。裡面附着給你的信,奧斯本。”副市長說了這話,把信擱在桌子上。奧斯本瞪着眼看他,半晌不說話。送信的人瞧着奧斯本的臉色老大害怕,他好像做了虧心事,對那傷心的老頭兒瞧了一兩眼,一言不發的急忙回家去了。
信上的字寫得很有力氣,一望而知是喬治的筆跡。這封信就是他在六月十六日黎明和愛米麗亞分別以前寫的。火漆上打的戳子刻着他們家假冒的紋章。好多年以前,這個愛虛榮的老頭兒從貴族縉紳錄裡面看見奧斯本公爵的紋章和他家的座右銘“用戰爭爭取和平”,就一起偷用了,假裝和公爵是本家。在信上簽字的人如今再也不能再拿筆再舉劍了。連那印戳子也在喬治死在戰場上的當兒給偷掉了。這件事情他父親並不知道。他心慌意亂呆柯柯的對着那封信發怔,站起來拿信的時候差些兒栽倒在地上。
你和你的好朋友拌過嘴嗎?如果你把他跟你要好的時候寫的信拿出來看看,你心裡不會不難受、不慚愧。重溫死去的感情,看他信上說什麼友情不變的話,真是再悽慘再乏味也沒有了。這分明是豎在愛情的墳墓上的墓碑,上面句句是謊話,對於人生,對於我們所追求的虛榮,真是辛辣的諷刺。這樣的信,我們差不多都收過,也都寫過。一抽屜一抽屜多的是。這樣的信好像是家裡的醜事,我們丟不掉,卻又怕看。奧斯本把兒子的遺書打開之前,抖個不住,自己半天做不得主。
可憐的孩子信上並沒有多少話。他太驕傲了,不肯讓心裡的感情流露出來。他只說大戰就在眼前,願意在上戰場之前和父親告別。他懇求父親照料他撇下的妻子,說不定還有孩子。他承認自己太荒唐,花起錢來不顧前後,已經把母親的一小份遺產浪費了一大半,因此心上覺得很慚愧。父親從前對他那麼疼愛,他只有感激。末了,他答應不管是死在外面還是活着回來,他一定要勉力給喬治-奧斯本的名字增光。
英國人是向來不愛多話的,二來他這人心高氣傲,三來也許是一時裡覺得忸怩,所以他的嘴就給堵住了。當時他怎麼吻他父親的名字,可惜奧斯本先生看不見。他看完了兒子的信,只覺得自己的感情受了挫折,又沒了報仇的機會,心裡充滿了最怨毒最辛酸的滋味。他仍舊愛兒子,可是也仍舊不能原諒他。
兩個月之後,兩位姑娘和父親一起上教堂。他往常做禮拜的時候,總坐在固定的位子上,可是那天他的女兒發現他不坐老位子了,卻跑去坐在她們的對面。他靠在椅墊上,擡起頭來直瞪瞪的瞧着她們後面的牆。姑娘們看見父親昏昏默默的盡望着那一邊,也跟着回過頭去,這才發現牆上添了一塊精緻的石碑。碑上刻着象徵英國的女人像。她俯下身子,正在對着一個骨灰罈子哭泣,旁邊還有一柄斷劍和一頭躺着的獅子,都表明這石碑是爲紀念陣亡戰士建立的。當年的雕刻家手頭都拿得出一套這類喪事中應用的標記。至今在聖-保羅教堂的牆上還塑着一組組的人像獸像,全是從異教邪說裡借過來的寓言故事,意義和式樣十分誇張。本世紀開始的十五年裡頭,這種雕刻的需要大極了。
這塊石碑底下刻着奧斯本家裡有名的紋章,氣概十分雄壯,另外有幾行字,說這塊碑爲紀念皇家陸軍弟——聯隊步兵上尉喬治-奧斯本先生而建立。奧斯本先生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在滑鐵盧大戰中爲英王陛下和祖國光榮犧牲,行年二十八歲。底下刻着拉丁文:“爲祖國而死是光榮的,使人心甘情願的。”
姊妹倆看見了這塊石碑,一陣難過,瑪麗亞甚至於不得不離開教堂回到家裡去。教堂裡的會衆看見這兩位穿黑的小姐哭得哽哽咽咽,都肅然起敬,連忙讓出路來;那相貌嚴厲的父親坐在陣亡軍士的紀念碑前面,大家看着也覺得可憐。姑娘們哭過一場以後,就在一塊兒猜測道:“不知他會不會饒了喬治的老婆。”凡是和奧斯本家裡認識的人都知道爺兒倆爲兒子的婚姻問題吵得兩不來往,所以也在談論猜測,不知那年輕的寡婦有沒有希望和公公言歸於好。在市中心和勒塞爾廣場,好些人都爲這事賭東道。
奧斯本姊妹很怕父親會正式承認愛米麗亞做媳婦,老大不放心。過了不久,她們更着急了,因爲那年秋末,老頭兒說起要上外國去。他並沒有說明白究竟上哪一國,可是女兒們馬上知道他要到比利時去,而且她們也知道喬治的妻子正在比利時的京城布魯塞爾。關於可憐的愛米麗亞,她們從都賓爵士夫人和她女兒們那裡得到不少消息,對於她的近況知道得相當的詳細。自從聯隊裡的下級少佐陣亡之後,老實的都賓上尉就升上去補了缺。勇敢的奧多呢,向來又鎮靜又有膽量,在打仗的時候沒有一回不出人頭地,這次立了大功,升到上校的位子,又得了下級騎士的封號。
勇敢的第——聯隊在接連兩次戰役中傷亡都很慘重,直到秋天還有許多人留在布魯塞爾養傷。大戰發生以後好幾個月裡頭,這座城市就成了一個龐大的軍事醫院。那些軍官和小兵傷口逐漸痊癒,便往外走動,因此公園裡和各個公共場所擠滿了老老少少的傷兵。這些人剛從死裡逃生,盡情的賭錢作樂,談情說愛,就像名利場上其餘的人一樣。奧斯本先生毫不費事的找到幾個第——聯隊的兵士。他認得出他們的制服。從前他老是注意聯隊裡一切升遷調動,並且喜歡把聯隊裡的事情和軍官的名字掛在嘴邊賣弄,彷彿他自己也是裡面的一分子。他在布魯塞爾住的旅館正對着公園;到第二天,他從家裡出來,就看見公園裡石凳上坐着個傷兵,軍服上的領章一望而知是第——聯隊的。他渾身哆嗦,在養病的兵士身旁坐下來。
他開口道:“你從前在奧斯本上尉連隊裡當兵嗎?”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他是我的兒子。”
那小兵說他不屬於上尉的連隊。他瞧了瞧那又憔悴又傷心的老頭兒,伸出沒有受傷的胳膊,苦着臉尊尊敬敬的對他行了一個禮。說道:“整個軍隊裡找不出比他更好更了不起的軍官。上尉連隊裡的軍曹還在這兒,如今是雷蒙上尉做連長了。那軍曹肩膀上的傷口剛好,您要見他倒不難。倘若您要知道——知道第——聯隊打仗的情形,問他得了。想來你老一定已經見過都賓少佐了,他是勇敢的上尉最要好的朋友。還有奧斯本太太也在這裡,人人都說她身體很不好。據說六個星期以來她就像得了神經病似的。不過這些事情你老早已知道了,用不着我多嘴。”
奧斯本在小兵手裡塞了一基尼,並且說如果他把軍曹帶到公園旅館裡來的話,還可以再得一基尼。那小兵聽了這話,立刻把軍曹帶到他旅館裡來。他出去的時候碰見一兩個朋友,便告訴他們說奧斯本上尉的父親來了,真是個氣量大、肯花錢的老先生。他們幾個人一起出去吃喝作樂,把那傷心的老頭兒賞的兩個基尼(他最愛誇耀自己有錢)花光了才罷。
軍曹的傷口也是剛剛養好,奧斯本叫他陪着一同到滑鐵盧和加德白拉去走了一轉。當時到這兩處地方來參觀的英國人真不知有幾千幾萬。他和軍曹一同坐在馬車裡,叫他指引着巡視那兩個戰場。他看見第——聯隊在十六日開始打仗的時候經過的路角,又來到一個斜坡上,當日法國騎兵隊緊跟在潰退的比利時軍隊後面,直到那斜坡上纔給英國兵趕下去。再過去便是勇敢的上尉殺死法官的地點;搴旗的軍曹已經中彈倒地,那法國人和小旗手相持不下,爭奪那面旗子,便給上尉刺死了。第二天是十七日,軍隊便順着這條路後退;夜裡,聯隊裡的士兵就在那堤岸上冒着雨守夜。再過去便是他們白天佔領的據點;他們好幾回受到法國騎兵的突擊,可是仍舊堅持下去。法隊猛烈開炮的時候,他們便匍匐在堤岸底下。傍晚時分,所有的英國兵就在堤岸的斜坡下得到總攻擊的命令。敵人在最後一次襲擊失敗之後轉身逃走,上尉就舉起劍來從山坡上急急的衝下去,不幸中了一槍,就此倒下了。軍曹低聲說道:“您想必已經知道,是都賓少佐把上尉的屍首運到布魯塞爾下葬的。”那軍曹把當日的情形講給奧斯本聽的時候,附近的鄉下人和收集戰場遺物的小販圍着他們大呼大喊,叫賣着各色各種的紀念品,像十字章、肩飾、護身甲的碎片,還有旗杆頂上插的老鷹。
奧斯本和軍曹一同在兒子最後立功的地點巡視了一番,臨別的時候送給軍曹一份豐厚的禮。喬治的墳他已經見過。說真的,他一到布魯塞爾第一件事就是坐了馬車去掃墓。喬治的遺體安葬在離城不遠的萊根公墓旁邊。那地方環境非常幽美,有一回他和同伴們出城去玩,隨口說起死後願意葬在那裡。年輕軍官的朋友在花園犄角上不屬於教會的地上點了一個穴把他埋葬了,另外用一道短籬笆和公墓隔開。籬笆那邊有聖堂,有尖塔,有花,有小樹的公墓原是專爲天主教徒設立的。奧斯本老頭兒想着自己的兒子是個英國紳士,又是有名的英隊裡的上尉,竟和普通的外國人合葬在一起,真是丟臉的事。我們和人講交情的時候,究竟有幾分是真心,幾分是虛榮,我們的愛情究竟自私到什麼程度,這話實在很難說。奧斯本老頭兒一向不大分析自己的感情;他自私的心理和他的良心怎麼衝突,他也不去揣摩。他堅決相信自己永遠不錯,在不論什麼事上,別人都應該聽從他的吩咐。如果有人違拗了他,他立刻想法子報仇,那份兒狠毒真像黃蜂螫人、毒蛇咬人的樣子。他對人的仇恨,正像他其餘的一切,使他覺得十分得意。認定自己永遠不犯錯誤,對於自己永遠沒有疑惑,勇往直前的幹下去,這是了不起的長處,糊塗人要得意發跡,不是都得靠這種本事嗎?
日落時分,奧斯本先生的馬車從滑鐵盧回來,將近城門的時候,碰見另外一輛敞篷車。車子裡頭坐着兩位太太,一位先生,另外有一個軍官騎着馬跟在車子旁邊。那軍曹看見奧斯本忽然往後一縮,心裡倒奇怪起來。他一面舉起手來向軍官行禮,一面對老頭兒看了一眼。那騎馬的軍官也機械的回了一個禮。車子裡原來是愛米麗亞,旁邊坐着傷了腿的旗手,倒座上是她忠心的朋友奧多太太。這正是愛米麗亞,可是跟奧斯本從前看見的嬌嫩秀麗的小姑娘一點也不像了。可憐她的臉蛋兒又瘦又白,那一頭漂亮的栗色頭髮當中挑開,頭上一隻寡婦戴的帽子,眼睛直瞪瞪的向前呆看。兩輛馬車拍面相撞的一忽兒,她怔怔的瞧着奧斯本的臉,卻不認識他。奧斯本先也沒有認出來,後來一擡眼看見都賓騎着馬跟在旁邊,才明白車裡坐的是誰。他恨她。直到相見的一剎那,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心裡多麼恨她。那軍曹忍不住對他看。到馬車走過之後,他也回過頭來瞪着坐在他旁邊的軍曹。他的眼神惡狠狠的像要跟人尋釁,彷彿說:“你是什麼東西,竟敢這樣對我看?混蛋!我恨她又怎麼樣?我的希望和快活是她給搗毀了的。”他咒罵着對聽差嚷道:“叫那混蛋的車伕把車子趕得快些!”不久,奧斯本車子後面馬蹄得得的響,都賓拍馬趕上來了。兩輛車子拍面相交的一剎那,他心不在焉,直到走了幾步以後纔想起過去的就是奧斯本,連忙回過頭來望着愛米麗亞,看她瞧見了公公有什麼反應沒有,哪知道可憐的女孩兒根本沒有認出來。威廉是每天陪她出來坐車散心的,當時他拿出表來,假裝忽然想起別處另外有個約會,轉身走開了。愛米麗亞也不理會,她兩眼發直,也不看眼前看熟了的風景,只瞧着遠遠那一帶的樹林子——喬治出去打仗的那天便是傍着樹林子進軍的。
都賓騎馬趕上來,伸着手叫道:“奧斯本先生,奧斯本先生!”奧斯本並不和他拉手;他一面咒罵,一面叫車伕加鞭快走。
都賓一隻手扶了馬車說道:“我要跟你談談,還有口信帶給您。”
奧斯本惡狠狠的答道:“那女人叫你來說的嗎?”
都賓答道:“不是,是你兒子的口信。”奧斯本聽了這話,一倒身靠在馬車犄角里不言語。都賓讓車子先走,自己緊跟在後面。馬車經過城裡的街道,一直來在奧斯本的旅館門口,都賓始終不說話,跟着奧斯本先生進了他的房間。這幾間屋子原是克勞萊夫婦在布魯塞爾的時候住過的,從前喬治常常在那裡進出。
奧斯本往往喜歡挖苦別人,他很尖酸的說道:“你有什麼命令啊?請說吧,都賓上尉。哦,我求你原諒,我該稱你都賓少佐纔對呢。比你強的人死了,你就乘勢兒上去了。”
都賓答道:“不錯,有許多比我強的人都死了。我要跟您談的就是關於那犧牲了的好人。”
老頭兒咒罵了一聲,怒目看着客人說道:“那就請你趕快說。”
少佐接下去說:“我是他最親近的朋友,又是他遺囑的執行人。我就以這資格跟您說話。他的遺囑是開火之前寫的。他留下不多幾個錢,他的妻子境況非常艱難,這事情您知道不知道呢?”
奧斯本道:“我不認得他的妻子,讓她回到她父親那兒去得了。”跟他說話的那位先生打定主意不生氣,因此讓他打岔,也不去管他,接着說道:“您知道奧斯本太太現在是什麼情形嗎?她受了這個打擊,傷心得神志糊塗,連性命都有危險。她到底能不能復原也還保不住。現在只有一個希望,我要跟你談的也就是這件事。她不久就要生產了。不知您打算讓那孩子替父親受過呢,還是願意看喬治面上饒了他。”
奧斯本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話,沒命的咒罵兒子,誇讚自己,竟像是做了一首狂詩。他一方面誇大喬治的不孝順,一方面給自己粉飾罪過,免得良心上過不去。他說全英國找不出比他對兒子更慈愛的父親,兒子這樣忤逆,甚至於到死不肯認錯,實在可惡。他既然又不孝又糊塗,應當有這樣的報應。至於他奧斯本,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他已經罰誓不和那女人攀談,也不認她做兒媳婦,決不改悔。他咒罵着說:“你不妨告訴她,我是到死不變的。”
這樣看來這方面是沒有希望的了。那寡婦只能靠自己微薄的收入過活,或許喬斯能夠賙濟她一些。都賓悶悶的想道:“就算我告訴她,她也不理會的。”自從出了這樁禍事,那可憐的姑娘一直神不守舍,她心痛得昏昏默默,好也罷,歹也罷,都不在她心上。
甚至於朋友們對她關心體貼,她也漠然無動於中。她毫無怨言的接受了別人的好意,然後重新又傷起心來。
從上面的會談到現在,可憐的愛米麗亞又長了一歲了。最初的時候,她難受得死去活來,叫人看着可憐。我們本來守在她旁邊,也曾經描寫過她那軟弱溫柔的心裡有什麼感覺,可是她的痛苦太深了,她的心給傷透了,我們怎麼能忍心看下去呢?這可憐的倒楣的愛米麗亞已經精疲力盡,你繞過她牀旁邊的時候,請把腳步放輕些兒。窗簾都拉上了,她躺在濛濛——的屋子裡受苦,請你把房門輕輕的關上吧。她的朋友們就是這麼輕手輕腳的伺候她來着;在她最痛苦的幾個月裡面,這些心地厚道的好人時時刻刻守着服侍,直到上天賜給她新的安慰之後才離開她。終究有那麼一天,可憐的年輕寡婦胸口抱着新生的孩子,又驚又喜,從心窩裡樂出來。她生了個兒子,眼睛像死去的喬治,相貌長得像小天使一樣好看。她聽得小孩兒第一聲啼哭,只當是上帝發了個奇蹟。她捧着孩子又哭又笑;孩子靠在她胸口的時候,她心裡又生出愛情和希望,重新又能夠禱告了。這樣她就算脫離了險境。給她看病的幾個醫生擔心她會從此神志不清,或是有性命的危險,眼巴巴的等待這個轉機,因爲不過這一關,連他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救星。那些忠心服侍她的人幾個月來提心吊膽,如今重新看見她溫柔的笑容,覺得這場辛苦總算沒有白饒。
都賓就是這些朋友裡頭的一個。當時奧多太太得到她丈夫奧多上校的命令叫她回家,不得不離開愛米麗亞。都賓便送她回到英國,在她孃家住下來。凡是有些幽默的人,看見都賓抱着新生的小娃娃,愛米麗亞得意洋洋的笑着,心裡都會覺得喜歡。威廉-都賓是孩子的乾爹,孩子受洗禮的時候他忙着送禮,買了杯子、勺子、奶瓶,還有做玩意兒的珊瑚塊,着實費了一番心思。
做媽媽的喂他吃奶,給他穿衣,專爲他活着。她把看護和奶媽趕開,簡直不準別的人碰他。她偶然讓孩子的乾爹都賓少佐把他摟在懷裡顛着搖着,就好像給都賓一個了不起的好處。這些話也不用多說了。兒子是她的命,她活着就爲的是撫養兒子。她癡愛那微弱無知的小東西,當他神道似的崇拜他。她不只是餵奶給孩子吃,簡直是把自己的生命也度給他了。到晚上獨自守着孩子的時候,她心底裡感到一陣陣強烈的母愛。這是上帝奇妙莫測的安排,在女人的天性裡面藏下這種遠超過理智,同時又遠不及理智的癡情;除了女人,誰還能懂得這樣盲目的崇高的愛情呢?威廉-都賓的責任就是觀察愛米麗亞的一言一動,分析她的感情。他因爲愛得深,所以能夠體貼到愛米麗亞心裡每一絲震動。可憐他胸中雪亮,絕望的明白她心裡沒有他的地盤。他認清了自己的命運,卻並沒有一句怨言,依頭順腦的都忍耐下去了。
愛米麗亞的父母大概看穿了少佐的心事,很願意成全他。都賓每天到他們家裡去,一坐就是幾個鐘頭,有時陪着老夫妻,有時陪着愛米麗亞,有時跟那老實的房東克拉浦先生和他家裡的人在一起說話。他找出種種推託送東西給屋子裡所有的人,差不多沒有一天空手的。房東有個小女兒,很得愛米麗亞的歡心,管都賓叫糖子兒少佐。這孩子彷彿是贊禮的司儀,都賓一到,總是她帶着去見奧斯本太太。有一天,她看見糖子兒少佐坐着街車到福蘭來,不禁笑起來了,他走下車來,捧着一隻木馬,一個鼓,一個喇叭,還有幾件別的玩具,全是給小孩兒玩操兵的,說要送給喬傑。孩子還不滿六個月,怎麼也沒有資格玩這些東西。
小孩兒睡着了,愛米麗亞聽得少佐走起路來鞋子吱吱——的響,大概有些不高興,說道:“輕些!”她伸出手來,可是威廉先得把那些玩具放了下來才能和她拉手,她看着不由得微笑起來。都賓對小女孩說:“下樓去吧,小瑪麗,我要跟奧斯本太太說話呢。”愛米麗亞有些詫異,把孩子擱在牀上擡起頭來望着他。
他輕輕的拉着她細白的小手說道:“愛米麗亞,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她微笑着說道:“告別?你上哪兒去?”
他道:“把信交給我的代理人,他們會轉給我的。我想你一定會寫信給我的,是不是?我要好久以後纔回家呢。”
她道:“我把喬傑的事都寫信告訴你,親愛的威廉,你待我跟他都太好了。瞧他!真像個小天神。”
孩子粉紅的小手不知不覺的抓住了那老實的軍官的手指頭,愛米麗亞滿面是做母親的得意,擡起頭來看着威廉。她眼睛裡的表情溫和得叫人無可奈何,哪怕是最殘忍的臉色也不能使他更傷心了。他低下頭看着那孃兒兩個,半晌說不出話來,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說了聲“求天保佑你!”愛米麗亞答道:“求天也保佑你!”接着擡起臉吻了他一下。
威廉踏着沉重的腳步向門口走去,她又說道:“輕些!別吵醒了喬傑!”他坐着馬車離開的時候她根本沒有聽見。孩子在睡夢裡微笑,她正在對着孩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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