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柳才黃半未勻。
我最愛這種柳色。記得前年春早在北京,從什剎海的輔仁大學舊址出來,看到一整條街,都籠在這種輕煙般的柳色裡,美極了。街名也非常應景,就叫“柳蔭街”。一時忘情,從柳蔭街一路步行到銀錠橋,事後有人得知後大吃一驚,說你真能走。
這樣的春色裡,便走上三五里路,又何妨?
這條美極了的柳蔭街,就在恭王府大門前。
很小的時候我曾喜歡過一個人,那是電影《火燒圓明園》裡面的恭親王,真是一表人才,朗眉星目,俊逸不凡。很多年後我赫然發現他竟然是皇阿瑪張鐵林,頓時五雷轟頂……好吧,奶油小生和傾城紅顏一樣,不許人間見白頭。
在這部電影裡面,有首插曲叫《豔陽天》,歌詞早就忘了,適才去百度了一下,有幾句非常好:“豔陽天,豔陽天,桃花似火柳如煙……”電影鏡頭中只有滿樹的玉蘭花,似只只潔白的玉盞,微微綻放在春風裡。偌大的皇家園林,簾外春色,如此動人心絃。那時候十丈繁華,軟煙凡世,似是太平景年。
還是蘭貴人的葉赫那拉氏唱着這首小曲,終究成爲了懿貴妃。而身在外朝的恭親王,卻因爲昔年奪嫡的陰影,鬱郁不得志。其實論才幹、才治、才學,恭親王都遠勝咸豐。可惜道光皇帝一念之差,沒有將江山交給最有治國之才的那個兒子。據說恭親王輸在“仁孝”二字,道光皇帝覺得咸豐更“仁孝”,可是僅僅是仁孝有什麼用處,偌大的帝國需要的是更具有才幹的統治者。
很多時候命運都只是陰差陽錯,一念之間,所有的事情全都改了結局。道光皇帝也沒有想到,鴉片戰爭後,咸豐倉皇出逃,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咸豐死在了承德。慈禧聯合恭親王發動政變,推翻了顧命八大臣,從此牢牢將皇權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兩宮垂簾,恭親王議政。
時下清宮戲有很多,講到恭親王的並不少,只是通常他都只是兩宮垂簾下的一道背影,功過是非,皆是輕描淡寫。好不容易有部陳寶國與袁立主演的片子,卻將慈禧與恭親王的關係戲說得十分曖昧。可我就喜歡針鋒相對欲愛不能的狗血橋段,所以拒絕史書上那些一本正經的文字。在這樣的故事裡,時局、朝廷在微妙中被兩個人把持、制衡,風花雪月似乎都吝嗇得可憐,家國天下中,兒女情長似乎渺茫到微不足道。
恭親王二十八歲擔任議政王,從此宦海浮沉。這位皇族的貴公子,在漫長的歲月中,最終是無所作爲,鬱鬱而終。情感如何,心境如何,竟然令人無從揣摩。那時的中國,處於封建王朝最後的沒落中,身處其間的統治者,三百年皇圖一朝拋,從此後玉樹瓊煙,雕欄玉砌朱顏改。
不是沒有故事可以寫,因爲他本身就出生在一個感情熾烈的家族。
上次寫到李世民,感嘆李氏家族頗多故事,從李世民到李治到李隆基,每個人在感情上都有轟轟烈烈的一段傳奇,其實清代的愛新覺羅氏亦是如此。
首先是入關之前的皇太極,他對宸妃海蘭珠一往情深,將海蘭珠住的宮殿命名爲“關雎宮”,取“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之意。海蘭珠生了兒子,他大赦天下一;海蘭珠病重,他拋下戰事趕回盛京;海蘭珠死後,他不飲不食長達數日,路過海蘭珠的墓地,竟然掩面大哭,不過兩年,便也病死了。清初愛新覺羅氏的另一位赫赫有名的情聖,自然是順治。他與董鄂妃的故事有正說戲說各種版本不計其數,大家皆耳熟能詳。董鄂妃死後半年他便因天花棄世,堪稱另一情聖。
到了康雍乾三代,穿越小說已經把他們寫得氾濫成災。每個人都有轟轟烈烈、惆悵半生的故事。
至今似乎無人下筆晚清。其實晚清最適合寫的言情男主,應該就是恭親王。
而他因爲是近代史上的人物,與其相關的史籍資料更是浩如煙海,甚至我們還可以看到他本人的照片。老實說,清代的那些黑白照片,每個人看上去都是木然的、呆滯的。可是遙想當初,意氣風發的少年,總會有眸子黑白分明、清冽地端詳這個世間的時候。比如策馬揚鞭、圍獵木蘭,那引弓弄弦的暢笑開懷;比如吟風詠月、結文納友,那筆墨書香的相視靈犀。
想彼時應不知,後半生糾葛國事,心力交悴,還落不到一個“好”字。
在當時的歷史侷限裡,恭親王其實是相對開明的,他接受了一些西方的思想,是洋務運動的先驅。只是對着病入膏肓的封建帝國,無論他如何使力,也改變不了其日落西山的殘局。我一直好奇他真正的感情,會不會有他喜歡的一位女子,與他可堪知己?比如隨父出洋歸來的官宦小姐,比如有新思想的商賈女子,可以與他相識相知,在他研究西洋鐘錶的時候,能在他微皺的眉間添一抹喜色。這個人會是誰呢?
只是我們臆測的故事罷了。
恭親王終歸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如果他再晚生幾十年,生在民國時代,他可能閒來弄一盞風月,與昏庸的帝國再無瓜葛。可惜他的身份早已註定,他生在那個時代,從二十八歲開始,便試圖力挽狂瀾,卻終究是力不從心。
不幸生在帝王家。
他的命運是一條早就註定的路,不偏不倚,不論他願不願意,都得那樣走下去。
曾經動念想過寫一部晚清時代的言情小說,卻終又作罷。因爲一想到那個時代,便會記起那些喪權辱國的種種,實在沒有心情風花雪月了。
可幸歷史的浮塵終將散去,我們身在這個時代最大的幸事是,可以親眼目睹國家的富強崛起。
恭王府最著名的是海棠,每逢花開如錦,便覺春深似海。
令人不由不發思古之幽情。
站在齊檐的海棠花下,夾岸敷水,輕紅飛亂。任何故事到了這裡,都應該只是於春光中匆匆笑嘆。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如果正巧身在北京,去恭王府看海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