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樑士德征戰多年,見慣了生死,可眼睜睜的看着一個大活人在面前摔死,尤其是一個跟隨自己多年的故交親信,這種衝擊力還是無以倫比。
他整個人僵在了金車上,許久,無法呼吸心跳。
“你——”
他想要說什麼,喉嚨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而趴在地上,整個人已經被血泊湮沒的柳復言用最後一點力氣擡起頭,那雙絕望的,被鮮血浸染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一張嘴,鮮血頓時噴涌而出,甚至連一個字都不及成形,就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這個跟着他南征北戰,從最艱難的地方殺出來的老友,就這麼死在了他的面前。
鮮血沿着柳復言的屍體慢慢的流淌過來,不一會兒便染紅了金車的車輪,那濃烈的血腥氣一下子包圍住了整個金車,好像血海突然翻起滔天的波浪朝着他涌過來,一瞬間要將整個洛陽城都吞沒一般。
驚惶之餘,樑士德的心裡突然生出了一點怒意。
“竟然,”
他抓緊了金車上座椅的扶手,指骨掙得啪啪作響,牙也咬得咯咯作響:“他竟然敢——”
聽到他的話,雖然只是很輕很低的聲音,可站在金車旁,同樣被這一幕嚇得目瞪口呆的魏玉立刻明白過來,急忙說道:“晦氣!竟然敢在夏王大好日子做這種事!”
他冰冷又尖刻的聲音如同一陣冷風迎面吹來,也一下子捲走了樑士德剩餘不多的驚惶無措。
心頭那一點怒意頓時無限膨脹起來,他惡狠狠的瞪着地上的屍體,往日所有的朝夕相伴和同甘共苦在這一刻都成了怨恨,明明他離這最高權力只有最後一步,可柳復言竟然不肯陪他,不僅不肯陪伴他,甚至還在這最後一步給他添上一抹血色,不是詛咒是什麼?
這麼一想,他對此人再無同情憐憫,冷冷道:“拖走!”
魏玉急忙下令,周圍的那些士兵只能立刻上前,將那雙眸尚未閉緊的柳復言的屍體拖走,可憐這具尚散發着餘溫的屍體只在這條路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血紅的痕跡。
很快,金車繼續前行,碾過了那攤血泊。
車輪滾滾向前,緊跟着是後面的侍衛,官員,他們一個一個的踩過那片血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鮮紅的痕跡,只有官遲英在路過的時候,下意識的避開,長嘆了口氣。
他道:“權力,真的能讓人如此……盲目,又瘋狂嗎?”
他身邊的官嶴眉心微蹙,在緊張之餘聽到這話,也低頭看了一眼地上那片刺目的鮮紅,道:“權力,本就是這世上最蠱惑人心的東西。爲了權力,父子相殘,兄弟鬩牆,自古以來還少嗎?”
“父子相殘,兄弟鬩牆……”
聽到這兩句話,不知爲什麼官遲英的心頭突然像是壓上了一塊大石,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而官嶴的心思似乎也不在這上面,在他們越來越靠近那座祭壇的時候,他的呼吸也越發緊繃了起來,目光再一次巡梭向四周,荒原上仍然不見任何人的蹤影,若宇文曄……甚至是宇文呈真的要來攻打洛陽,不可能一點影子都沒有。
看來,他們是不會來了。
可官遲英帶回來的那塊玉牌不是假的,商如意身陷敵營的事,應該也不是他編造,只怕是虎牢關那邊的戰事未平,宇文曄來不及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趕回來,又或者——
是宇文呈有意阻撓?
想到這裡,官嶴的頭皮有些發麻。他的姑母官雲暮過世後,官家與宇文家後宅的來往漸漸少了,且宇文呈本就跟他們家的感情不深,反倒因爲被那個慧姨教養長大,更親近宇文愆和他背後的董家。
加上這小子向來眼高手低,又跟宇文曄關係不睦,若真的對上了,那洛陽這邊的大事豈不要落空?
若真是這樣——
官嶴回頭看了一眼在初升朝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更被那一片火紅的綢緞映襯得格外輝煌的洛陽城樓,照官遲英打探的消息來看,樑士德早就已經決定在今天之後毀了這個地方。
也就是說,今日他事成,而他們,也沒有以後了。
官嶴的臉色漸漸的沉了下來,即便跟着大隊人馬往前走着,陽光照得周圍的衆人都有些睜不開眼,可他的雙眸裡卻沒有一絲的光亮,只有一點陽光都照不進的凝重與深邃。
終於,金車行駛到了那祭壇前,整個隊伍也停了下來。
他們這些人立刻按照文武兩班分列在了祭壇下方的空地上,因爲是最早上賀表,也是樑士德最看重的,洛陽城中的名門望族,官嶴帶着官遲英站在了文臣隊伍的最前列,緊跟在他們身後的,是其他幾家的官員,這些人在出城之後也都焦急的巡梭着周圍,眼看已經快要到吉時了,仍然不見官家所許諾的,宇文曄會率軍趕到,連宇文呈的身影都不見。
其中一個忍不住悄悄湊到官嶴的身邊:“知焉,這是怎麼回事?”
“……”
“你們,不會是在耍我們吧?”
聽到這話,官遲英也急了,慌忙道:“我沒有。我回來之前,的的確確是——”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人打斷,另外幾個上了賀表,此刻也悔恨不已的官員都紛紛低聲說道:“我們可是因爲你們家許諾了,纔會跟着你們一道上賀表,若非如此,誰會做這樣的事?簡直是給家族蒙羞!”
“不錯,今日若真事不成,全都是你們害的!”
“知焉,你是官家的家主,也是這一次領頭的人,總要有個態度吧!”
眼看着他們越來越激憤,甚至有些顧不上遮掩,連周圍那些列隊站立的侍衛們都漸漸發現了這邊的不對,紛紛側目來看,但因爲離得有些遠,倒也沒有聽清他們說什麼,只有人大聲呵斥了一句:“不要說話!”
衆人看着那些侍衛手裡雪亮的刀劍,一時間也不敢輕舉妄動。
可官嶴反倒安靜得一言不發。
官遲英知道,自己這位兄長一直都是家中的頂樑柱,不僅是因爲他繼承了官位,也是因爲他的心性格外的堅定不屈,所以當初樑士德攻陷洛陽,殺得日月無光,他也毫不畏懼,更不肯屈膝投降。這一次,是因爲自己帶回了官雲暮的玉牌,和秦王妃的承諾,他才勉強相信了自己。
對他而言,投降樑士德,爲他上賀表,這是身爲文官的奇恥大辱,他才應該是現在最後悔的那個。
怎麼反倒一點響動都沒有?
官遲英滿頭冷汗,可看着官嶴一臉蒼白,不僅沒有血色,彷彿整個人連溫度都沒有了,他越發感到了不安,趁着沒人注意小心的說道:“兄長,你——”
官嶴淡淡道:“不用說了。”
“……?”
官遲英詫異的看着他,只見官嶴冷靜的站在那裡,兩手交握着,他的右手沿着自己的左手虎口慢慢的往上,撫上了自己的手臂,官遲英這才發現,雖然衣袍寬大,但他的手臂顯得比往常粗壯了許多,尤其在被他自己的右手捏緊的時候,不像是捏着自己的手臂,倒像是捏着一把……利刃。
官遲英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驀地瞪大了雙眼:“兄長!?”
官嶴冷冷道:“我早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
“不論你帶回來的消息是真是假,不論今天宇文曄能不能來,若事不能成,只有用我的血,來洗清這恥辱!”
“……!”
這一刻,官遲英的呼吸都窒住了。
而就在他腦子裡一片空白,甚至想不出應該用什麼話語去阻止官嶴,又或者——他知曉這件事走到現在,根本沒有人能阻止官嶴,這個時候,前方突然響起了一陣鼓樂。
衆人全都擡起頭來,只見樑士德慢慢從金車上走了下來,腳下一條筆直的甬道穿過文武官員的兩邊列陣,直通向了那座三層的祭壇,每一層祭壇四周都有十幾個衛兵列隊守衛,刁斗森嚴,秩序井然。
此刻,祭壇的最上方青銅鼎爐裡已經燃燒起了火焰,祭臺上也擺放了三尊清酒,
樑士德看到這一幕,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一步一步的踩着鋪在地上的厚厚的軟毯,朝着祭壇走去。
頃刻間,他已經走到了這些文武大臣的最前列,也就是離官嶴他們最近的地方。
再進一步,就要登上祭壇了。
同時,官嶴的右手已經悄悄的伸進了左手的衣袖裡,他的手臂上綁縛着一把鋒利的短刀,一整個早上都在他的袖中蠢蠢欲動,彷彿欲飲鮮血。
就在這個時候,就在這一刻——
眼看着官嶴就要拔刀出鞘的一瞬間,樑士德突然站住了腳步,正停在他的面前,說道:“犧牲,準備好了嗎?”
一聽這話,衆人都是一愣,也才發現,那祭壇最上方的祭臺上,只有三尊清酒,卻並不見犧牲。
可魏玉卻立刻上前來,諂媚的笑道:“早就準備好了。”
說完,他有意無意的往官遲英他們這邊看了一眼。
這一刻,官遲英的心裡突然感到了一點不安,可這一點不安甚至還來不及形成一個念頭,就聽見樑士德道:“那就獻上吧!”
話音剛落,四周的侍衛突然一擁而上,將官嶴和官遲英兩個人抓了起來!
他們兩還沒來得及掙扎,就被按倒在地,而跟他們站在一起的其他幾個官員,也都被刷刷出鞘的刀劍架住了脖子,一個都不敢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