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是陰天,在接近黃昏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雖然守了一整天,什麼都沒發生,可那些守在縣衙周圍的那些侍衛們仍舊不敢怠慢,他們一個個身軀挺得筆直,神情肅然,目不斜視。
直到光線暗得他們幾乎快要看不到彼此的時候,纔有人商量着,去拿一盞燈過來。
就在這時,一個纖細的身影從那個安靜的院落裡走了出來。
雖然低着頭看不清臉,但從衣着和髮飾來看,正是剛剛拎着食盒進去照顧秦王妃的那個婢女臥雪,只見她一隻手拎着明顯空了的食盒,一隻手拿着手帕擦拭着眼睛,好像剛剛哭過的樣子。
幾個人對視了一眼,倒沒說什麼,自動的給她讓開了一條路。
那臥雪對他們道了一聲謝,匆匆的走了。
一直看着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前方的長廊盡頭,幾個侍衛纔回過頭來,其中一個年輕一些的輕聲說道:“進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就哭着出來了?”
另一個稍微年長一些的侍衛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個安靜的庭院,和院子裡那門窗緊閉的房子,在晦暗的天色下透着一股讓人窒息的沉悶感,他輕嘆了口氣,道:“咱們這位秦王妃可不是個普通的角色。”
那年輕侍衛睜大了眼睛:“怎麼說?”
年長的侍衛道:“尋常天家的皇妃、王妃,一個個都嬌滴滴的,只會享福——哪怕是當年的杜皇后,都坐到朝堂上去了,也只是在朝堂上。可這位秦王妃不一樣,人家是能上戰場的。”
“戰場?”
“對啊,就是前些日子的扶風——”
那年長的侍衛是之前親身經歷過扶風之戰,更看到過商如意如何“箭向雲破鎏金處,燎原一決九州沉”,於是細細的訴說了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那年輕的侍衛聽得瞠目結舌,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所以,”
年長的侍衛最後說道:“這一次,秦王殿下竟然不讓王妃隨行,還把她關在這裡,讓我們守着,這位王妃能忍嗎?”
“……”
“剛剛那丫頭進去,只怕也捱罵了。”
“……”
那年輕的侍衛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只回頭,又看了一眼晦暗的光線下,已經看不清楚的庭院,和黑漆漆的,門窗緊閉的房子,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氣,小聲說道:“那咱們可得小心的服侍。”
“那是自然。”
說話間,去拿燈籠的人回來了。
可剛提着燈籠走到他們面前,突然一陣急風吹來,衆人被吹得一陣搖晃,突然聽見身後不遠處那庭院裡傳來“哐啷”一聲。
是風,把門吹開了。
幾個人愣了一下,再對視了一眼,都有些懵懂。
難道,剛剛那臥雪離開的時候,沒鎖門?
這麼一想,幾個人都慌了,急忙提着燈籠過去。一進庭院,果然看到大門洞開,門被風吹得不停的撞在一旁的牆上,發出“哐啷啷”的聲音,而房間裡則是一片漆黑,連一點光都沒有。
也沒有一點人的聲音。
幾個人越發不安,小心翼翼的走過去,手中的燈籠在風中發出的明滅不定的光芒終於勉強照亮了大門內,只見一個纖細的身影倒在地上,身上穿着那秦王妃平日所用的便服,幾個頓時嚇得腿都軟了,急忙走進去。
可一走近,燭光就照到了地上那人的臉上。
赫然,是剛剛離開的臥雪!
與此同時,祁縣城樓上的守城士兵們也高舉起了火把,眼看着時辰將到,他們紛紛走到城門口,正準備關閉城門的時候,在他們的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很輕的聲音——
“等一下。”
衆人立刻停下來,回頭一看,只見晦暗的光線下,一個身形纖細的女子從城內走出來,她身上的衣裳不算厚實,卻帶着一頂帷帽,垂下的紗幔被風吹得緊貼在臉上,勾勒出清晰明麗的輪廓。
只見她走過來,對着衆人簡單的行了個禮,說道:“我要出城。”
說完,便轉身往外走去。
那些守城士兵一時間愣住,竟也反應不過來,直到她已經要走到大門口了,其中一個士兵突然道:“等等!”
那女子腳步一滯,卻沒有停下,反倒加快腳步往外走去。
幾個士兵立刻追上去,攔在了她的面前,那女子這才被迫停下,她深吸了一口氣,擡起頭來,隔着那層半透明的紗幔看着眼前這些守城士兵,低沉,卻也客客氣氣的說道:“幾位軍爺,有什麼吩咐嗎?”
那守城士兵低頭又仔細的看了看她,覺得甚是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只皺着眉頭道:“上面交代了,如今咱們祁縣只能進不能出。要出城,得等太原——得等過兩天上頭有命令了才能出。姑娘,你請回吧。”
這女子只沉默了一下,低聲說道:“可是,我有急事,必須要出城。”
幾個士兵面面相覷,越發覺得這個人可疑。
那個士兵又仔細的看了她兩眼,然後挪步到她面前,嚴嚴實實的擋住了她出城的路,說道:“什麼急事,你說來我們聽聽?”
這女子看着周圍如山一般的身軀將自己包圍起來,倒也並不像尋常老百姓遇上官兵似得驚恐,只是低頭想了一會兒,才擡起頭來看向眼前的士兵,平靜而清晰的說道:“秦王府的事。”
“什麼!?”
衆人大驚,還沒回過神來,只見她從懷裡那出一樣東西。
定睛一看,正是秦王府的令牌!
這女子竟然是——
這些守城士兵雖然是最底層的兵士,但因爲崗位特殊的關係,他們很清楚自己現在站的是哪一隊,如今祁縣正是被秦王宇文曄收復,他們謹守城門許進不許出,也是因爲秦王殿下要攻打太原,爲了避免消息走漏才這麼做。
而眼前這個女子手持秦王府的令牌,那她自然是在爲秦王殿下做事了。
如此一來,沒有人再敢阻擋,那攔在她面前的守城士兵也立刻往旁邊退了兩步,這女子默默的將令牌收起來,只對着他們點了點頭,便快步的往外走去。
就在這時,城門內的長街上,突然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幾個士兵轉頭一看,只見一個身形高大的侍衛從長街的另一邊匆匆的跑了過來,一看到那個女子纖細的身影就要走出城門的時候,立刻跺着腳大喊:“攔住她!”
幾個守城士兵一愣,不及反應,那人又大喊道:“快攔住她,她是秦王妃!”
“什麼!?”衆人大驚,急忙轉過頭去,而那女子纖細的身影也是一顫,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正好一陣風從旁吹過,風聲中似乎還夾雜着一陣煙塵和隱隱的呼嘯聲,猛地掀開了她頭頂的帷帽,露出了一張清麗的面孔。
正是秦王妃商如意!
“真的,是——!”
剛剛那個看着她眼熟的守城士兵頓時倒抽了又冷氣,這纔想起來,自己之前守城的時候就見過她,只是沒想到,才兩天的時間,她就以同樣的裝扮又要離開這裡!
那士兵立刻大喊:“站住!”
他的聲音剛響起,商如意已經轉過頭,飛快的往城外跑去。
一時間,衆人也都慌了,急忙跟着追了上去,一邊追一邊大喊道:“王妃,請留步!”
“別跑啊!”
“站住,別跑!”
這一刻,呼嘯的風聲中,不僅隱隱夾雜着一絲不知何處來的呼嘯聲,更夾雜着沉重的心跳,震耳欲聾如同雷鳴,那正是商如意自己的心跳聲。她咬着牙,拼命的朝前飛奔,冰冷的風跟刀子一樣割過她的臉頰,但這一刻,她完全感覺不到痛,甚至也感覺不到冷,只一心想要離開這個地方。
她要回去。
她要回到沈無崢身邊,哪怕——
哪怕——!
可是,就算她早有準備,拼了命的朝前飛奔,但畢竟只是個女子,而身後那些士兵一個個緊追不捨,沒一會兒,眼看着就要追上她了!
就在這時,他們突然感覺到一陣異樣。
那風中的呼嘯聲,越來越近,而且,越來越響,甚至,完全不是風聲,而是風聲中夾雜着更大的,震耳欲聾的聲響,連他們腳下的地面,都被震得顫抖了起來。
那是——
衆人下意識的朝着風的方向看去,商如意也在那一片震響聲中回頭,凌亂的髮絲纏繞在眼前,卻纏繞出了一幕令她驚詫的景象!
就在大道的另一邊,突然衝出了一隊人馬!
這羣人一個個壯碩如山,身上穿着的卻不是他們常見的衣衫厚襖,而是動物的皮毛簡單縫製出的粗劣卻粗獷的衣裳,口中的呼嘯聲尖銳刺耳,更直衝天際!
是突厥人!
商如意瞪大了雙眼,只見一騎人馬一馬當先的衝了過來,馬背上的人高大英武,卻帶着一張狼頭面具,遮掩住了他的上半張臉,只露出了堅毅的下巴和緊閉的脣線,在座下的駿馬快要撞上她的一瞬間,這人突然俯下身,朝着她伸出手!
“啊!”
商如意發出了一聲急促的短呼,可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感到整個人一下子騰空而起。
下一刻,她已經被那人一把攔腰撈起,抓到了懷裡。
哪怕已經心如死灰,這個時候商如意也被嚇壞了,她立刻就要掙扎,口中也大喊道:“放開我,你是什麼人!?”
可就在她想要掙脫對方跳下馬背的時候,那人一言不發,一隻手捏住她兩隻纖細的手腕收攏到一處,另一隻手抓着繮繩,順勢在她的手腕上繞了幾圈,一下子就把商如意兩隻手緊緊捆住了!
“你——!”
商如意大驚,正要說什麼,聲音卻被身後那些愈發沉重的馬蹄聲打斷,她急忙越過這個人的肩膀往後看去,只見他們身後那羣剛剛還在追趕商如意的守城士兵被這一羣突然出現的突厥士兵撞得人仰馬翻,有些人直接被馬蹄踩踏而死,另幾個僥倖撿回命的倉惶的往城內逃去。
城內立刻響起了一陣鑼鼓聲,緊接着,便有士兵策馬追了出來。
但,都已經太遲了。
這隊人馬行動迅疾,抓住了商如意之後只看了城內一眼,便不再流連,立刻朝着西邊飛馳而去,不一會兒便將那些追趕他們的人馬遠遠的拋在了身後。
商如意周身冰冷。
她已經看出來了,這個人非常熟悉如何追擊獵物,更熟悉在馬背上處理獵物,自己落到他手上,至少現在,要跑,是根本不可能的。
她咬緊下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雖然現在,座下的駿馬狂奔,不斷的顛簸着馬背上的人,尤其是她,思緒早就被震得粉碎。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秦王妃?”
商如意的心一顫,擡起頭來,對上了那張狼頭面具,她看不清面具後的眼睛,卻能清楚的感覺到,對方目光的冰冷銳利。
“你,是宇文曄的女人?”
“……!”
商如意的心狂跳不止。
但這個時候,否認也沒用,畢竟剛剛追在她身後的那些人一直在高呼“秦王妃”三個字,這些人顯然是聽明白了,才突然衝出,抓住她的,否認不但沒用,還更落了下乘。
想到這裡,她深吸了一口氣,坦然的對着那張冷冰冰的狼頭面具:“你,又是誰?”
這個突厥人靜了一下。
雖然狼頭面具嚴嚴實實的蓋住了他的上半張臉,也遮掩了他所有的情緒,但商如意還是能感覺到,剛剛那一瞬間,他似乎有些驚異。
驚異眼前這個女人,會如此坦然。
敢如此坦然。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他突然擡起一隻手,掀開了臉上的面具。
頓時,一張英俊又粗獷的臉,映入商如意的眼簾。
這個人,大概二十來歲,雖然年輕,可皮膚粗糙,鬍渣滿臉,眼角眉梢都透着風霜歲月的痕跡,但即便是這樣的痕跡,也磨不去他英俊的輪廓,更磨不平銳利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樑,只有那張抿成一條線,此刻一角微微揚起的薄脣,給這張粗獷的臉增添了一抹若有似無的柔和。
商如意屏住了呼吸:“你是——”
這個男人並不低頭看她,一雙狼眼仍舊注視着前方。
“阿史那朱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