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一回頭，就看見宇文曄已經走到了她身邊，眼看着她有些身形搖晃，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微微蹙眉：“不舒服？”
“……”
商如意沉默了一下，穩住心神：“沒，沒有。”
宇文曄又低頭看了她一會兒，再擡頭看看渡口下潺潺流動的河水，這裡風平浪靜，河水清澈，但也並沒有什麼值得人駐足的風景，奇怪她剛剛爲什麼會看着河面出神。
正要再問，宇文呈從船艙裡走出來，說道：“二哥，二嫂，父親問你們怎麼還不進去。”
宇文曄擺了擺手，這才又低着頭對她道：“先上船吧，這裡風大。”
商如意點點頭。
宇文曄便扶着她的手一道上了船。
看到這一幕，跟在後面的穆先幾人都詫異的睜大了雙眼，而商如意回頭笑着看了他們一眼。
他們這一次來的人多，坐的也是大船，要比普通的渡船精美寬敞許多，也更加的平穩，看着船舷下不斷被攪成漩渦的水流，商如意只覺得自己的頭腦比那水裡更糾結絞纏，也更沒有了說話的心情，一路就這麼沉默着，上了岸，又坐上馬車，一直到傍晚時分才終於回到宇文府。
宇文曄道：“是。”
起靈之後，他們留下了慧姨等人在家中打掃，這個時候靈堂已經拆除乾淨，家下四周也打掃得一乾二淨，還用清水潑灑了地面，一進大門，立刻聞到了一股生水清冽的味道。
商如意穿好衣裳，又去跟穆先他們交代了幾句話，這纔到了膳廳，一進去，發現宇文淵和宇文曄、宇文呈都已經坐到桌邊了。
就在商如意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時候，宇文曄突然開口，打斷了宇文淵的話，道：“父親，別光說我們，您這一次遠赴前線去爲遼東督運糧草，纔是我們最擔心的。”
尤其這個“但”字，是出現在征伐遼東的軍事上。
“這一次，爲父似乎在遼西，看到了阿史那剎黎的使者，來回與突厥與遼東之間。”
除了桌上的幾個冷盤，廚房立刻又送來了幾道熱菜，雖然都是素齋，卻做得十分精美，尤其是素魚與素雞，做得與真的葷菜相差無幾，香氣撲鼻，好歹也讓他們有了些食慾。
“行了，”
宇文曄淡淡看了她一眼。
這個時候，商如意的思緒已經飄遠了。
宇文淵又轉頭看着商如意道：“你們這一次到雁門郡也辛苦了，聽說你也受了傷，可好些？”
“不錯，也不愧你這些日子的歷練。”
宇文曄看着他，似是想反駁那句“橫行霸道”，但沉默了半晌，終究還是作罷。
商如意與宇文曄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下意識的專注看向宇文淵，宇文曄道：“父親，遼東那邊，有什麼問題嗎？”
他的話沒說完，但一個“但”字，足以讓宇文曄和商如意的心都提了起來。
但接着又說道：“你們可知，爲父這一次到遼西，見到了什麼？”
說完，便擺擺手，衆人各自散去。
“什麼？！”
一見他們回來，慧姨立刻領着人殷勤的迎上來，說道：“國公，二公子，少夫人，三公子，你們回來了。家裡已經收拾乾淨，我讓人煮了水，請先去沐浴，膳廳那邊隔會兒就會擺飯。”
宇文淵點點頭：“嗯，好。”
宇文淵又沉默了許久，才慢慢道：“撤回遼東作戰的部隊，對天下百姓來說，的確是好事，但——”
其實平時吃飯，除了有事，大家也不怎麼說話，而官雲暮又尤其是這家中話最少的人，可不知爲什麼，沒有了她，這一次的飯桌上顯得更安靜了許多，甚至稱得上沉悶。
“如何？”
宇文曄道：“是。”
於是，衆人都動筷吃起來。
一聽這話，商如意的呼吸頓時窒住。
她彷彿回到了那朔風呼嘯的北疆，在蒼茫的天地間，楚暘頂着“楊隨意”這個身份，在她面前恣意的，豪放的說着——
“不錯，”
“……”
這場仗的影響，的確各有算計。
宇文淵道：“不知是誰說的這話，之前裴恤他們幾個老東西那樣說了，都被責罰貶斥……”
只輕聲道：“兒子明白。”
宇文曄又是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後說道：“父親，您還是說遼東的事吧。”
陛下的宏願就是四海歸心，天下一統。這一次巡幸北疆，就是爲了重振大業王朝在北方的威名，將我朝的聲威文教越過長城，遠播四野……
宇文淵道：“衆人只知，勾利國乃是我大業王朝的藩屬國，自先帝賜國姓金印以來，一直臣服與我朝；而當今聖上登基之後，勾利王雖也稱臣，但歲貢比起其父減少了三成不止，而且拒不入朝，這也是陛下要征伐其國的主要原因。”
“都是父親平日的教導。”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仍有些沙啞。
宇文淵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話，而是拿起酒杯來又喝了一口，眼睛有些發紅似得，長嘆道：“兩難，兩難啊……”
宇文淵點點頭。
宇文淵嘆息着說道：“所以，遼東之戰對我朝的影響，各人的心頭有各人的算計；可遼東之戰該不該打……”
再美味的菜餚，在這樣的心情和氣氛中，也難免讓人味同嚼蠟。
宇文淵舉起筷子：“快吃吧。”
宇文淵淡淡道：“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怨我舉賢避親，不怎麼提拔你，可你要知道，你爹在這個位置上，多少人看着，不能因爲你是我的兒子，就讓你在軍中橫行霸道的。”
宇文淵又關切的道：“那你們——”
宇文曄和商如意全都大吃一驚，兩個人對視一眼，也都是不可思議的表情，再看向宇文淵，詫異的道：“他們？修長城？”
宇文淵道：“勾利王牟子奉，竟然在遼西開始修築長城了！”
提起這個，商如意的心又是一顫。
宇文淵道：“我聽說，這一次陛下之所以撤回遼東作戰的計劃，是因爲有人向他諫言，也因爲陛下放棄了遼東戰事，才換得雁門郡軍民一心，共克突厥大軍？”
“一邊稱臣，一邊減少歲貢，一邊更是在邊境修築長城，玩了一手好機巧。更重要的是——”
可是，一種撲面而來的危機感，已經籠罩在他們的心頭。
宇文曄道：“父親，到底怎麼了？”
聽見他這麼說，宇文淵勉強又露出一點笑容來，道：“好了，不說那些，先上菜吧。”
宇文淵提起此事，卻也是冷笑道：“若真是與我大業王朝一般，北拒突厥也就罷了，可他們修的長城，面向的卻是我朝！”
他突然又想起什麼來，對着宇文曄說道：“對了，聽說這一次你在雁門郡立了大功，皇上冊封你爲輔國大將軍了？”
宇文曄道：“稱臣納貢，卻不入朝，的確有損我大業王朝的天威。可是，數度征伐無功而返，耗費民力無算，這樣的征伐，也實在不是上算。”
於是，沒過一會兒，宇文淵和宇文曄都放下了筷子，唯有宇文呈還在吃着，商如意不好也跟着擱筷，便關切的爲他夾菜盛湯。
一旁的宇文呈已經噘着嘴低下頭去，倒是宇文曄輕聲道：“父親，還是不要太傷心。”
一提起雁門郡，商如意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並不是身上受的傷，而是她跟皇帝的關係——哪怕楚暘拔了幾個人的舌頭震嚇了衆人，宇文曄也明確表示過不會在父親面前提起那件事，可她心中終有些發虛，只能輕聲回答：“沒，沒事。”
商如意被圖舍兒和臥雪扶着去沐浴，這些日子忙碌下來，她的確感到滿身疲憊，尤其今天在過河的時候，更覺得身上好像沾染了不少河面上不太乾淨的水汽，所以在浴桶裡足足泡了大半個時辰，等到被圖舍兒扶出來的時候，臉紅彤彤的，身上都軟了。
看着她這樣，宇文淵的眼中更流露出滿意的神色。
圖舍兒急忙讓臥雪送了一杯蜂蜜水來，潤潤的喝了兩口，人才精神了些。
“……”
夫婦二人同時道：“什麼？”
宇文曄的臉上也露出了震愕的神情，許久過去，都沒有人再開口。
“……”
聽着他這一聲長嘆，似是有許多未盡之言。
商如意急忙上前：“媳婦來遲了，請爹恕罪。”
商如意立刻問道：“爹，你是覺得，不該撤回那些軍隊？應該繼續對遼東作戰？”
宇文淵有些不快自己的話被他打斷，瞪了他一眼，才嘆了口氣道：“遼東啊，唉……”
宇文淵擺了擺手讓她坐下，和藹的道：“你累了這些日子，原該讓你好好休息的，只是今天是初一，人雖不齊，好歹湊到一處吃頓飯。”
可該不該打，大概他的心裡，也的確有着自己的冀望。
只是……
這時，宇文淵又長嘆了一聲，苦笑道：“罷了，好不容易從那苦寒之地回來，也不該再在飯桌上說這些，是我醉了，來人，給我倒茶。”
慧姨急忙帶人送了茶上來。
宇文淵一看到她送來的茶杯，下意識的蹙了一下眉頭：“我最喜歡的那隻杯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