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又擡頭看了他一眼。
夜色中,她的眼睛如同月光下的湖面,原本可以平靜無波,卻在這一刻被投進了一塊石頭,不僅打破了她自以爲的平靜,更是閃爍搖曳,亂得不成樣子。
看着她的目光,宇文曄的眼神也更深了一些。
就在兩個人相對無言,但那沉默氣氛中卻又好像透着一種說不出的曖昧情愫,甚至令人有些忍不住沉溺的時候,一陣夜風突然吹過。
不多的涼意,卻讓商如意一下子冷靜了下來。
她……在想什麼?
只這一想,她立刻更清醒了一些。再擡頭看向宇文曄的時候,眼中的閃爍與悸動已經消失,雖然是被她強壓下去,可宇文曄看着那雙驟然冷下來的眼睛,一時間,氣息也是一窒。
明明什麼都沒發生,可又好像,發生了許多。
商如意有些慌亂的低下頭去,輕聲道:“有點晚了。”
言下之意,該回去休息了。
“……”
宇文曄看了她一會兒,彷彿輕嘆了口氣,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只轉過身,默默地朝前走去,而商如意也鬆了口氣,急忙跟上了他的腳步。
不一會兒,便走進了一個院子。
這是一處位於國公府東北角的院子,地方寬大,卻並沒有什麼花草樹木,地上的青石板還有好幾處裂痕,商如意一看就知道,肯定是他過去住在此處練武造成的,也難怪院子裡那麼空。
不過,說起來他應該也已經許多年沒回過這個地方了,可這裡卻是從裡到外,都充滿了他的氣息。
宇文曄走上前去,推開了房門。
頓時,又一陣夜風從兩人身後吹過,灌進了這個有些空曠的房間。
商如意訝異的睜大雙眼,看着眼前的這個房間,恍惚間,她好像回到了太原的宇文府,又彷彿剛一步踏進東都洛陽的國公府的時候,這個房間和之前他的居所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比那些房間大一些。
但更大,也只是更空曠,這裡仍舊沒什麼陳設器皿,跟幾乎所有普通的房間一樣,一個巨大的木質屏風將房間分爲內外兩處,外面是會客的外間,擺着兩三張矮桌,幾塊毯子,主位的旁邊一個青銅香爐,而隨着宇文曄的腳步,她慢慢的跟進去,內間也只有一張寬大的牀榻,靠窗的地方擺着一張翹頭案,看來是他看書寫信的地方。
其餘的,便什麼都沒有了。
商如意看了又看,忍不住道:“這裡,和太原府,和東都的時候,你的房間簡直一模一樣嘛。”
宇文曄看着她,嘴角帶笑,道:“我早就跟你說過的。”
商如意一愣,轉頭看向他。
宇文曄道:“那個時候我還說有機會帶你來大興城看看我的房間,如今伱也看到了,我沒騙你。”
“……”
商如意倒是有些恍惚。
是了,那個時候他們剛到東都,剛進入他的房間的時候,他的確說過這話——其實,她也記得。
只是沒想到,連他自己,都還記得。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圖舍兒的聲音也隨着夜風飄進了這個房間——
“所以,那個臥雪纔是個大壞蛋!”
“她可真會裝模作樣,我還當她是個不知事的小丫頭呢,沒想到那麼會藏,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這一次要不是她,我們家小姐也不會吃那麼大的苦頭。”
商如意回過頭,隱隱看到她和長菀手裡拿着一包一包的行李走了進來,她一路嘰嘰喳喳的說着,長菀雖一言不發,倒是聽得很認真,最後才說道:“原來是她。”
“對呀,”
圖舍兒道:“我以前還當你不是好人呢,原來她纔不是好人。長菀,今後我再不錯看你了。”
長菀看了她一眼,噗嗤一笑,才道:“哦。”
站在屋子裡的商如意也險些笑了起來,又覺得有些丟臉,自己的丫頭這麼傻乎乎的,連帶着她這個主人也不聰明起來。
果然,站在她身邊的宇文曄肩膀微微抽動了一下,像是在笑。
但商如意看他的時候,他卻又是一臉嚴肅。
幸好這個時候,圖舍兒和長菀已經走了進來,一看到大門開着,兩人立刻走到內間,一見他倆,急忙行禮,圖舍兒喜道:“小姐,你們已經回來了。”
“……”
商如意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
一旁的長菀也是要笑不笑的樣子,但還是保持着一臉的平靜,輕聲道:“二公子,少夫人,你們終於回來了。奴婢已經燒好了熱水,在那邊備上了,隨時可以沐浴。”
宇文曄輕咳了一聲,才道:“我先去洗,你準備準備吧。”
說完,便走了出去。
商如意倒是有些詫異,平時他什麼事都是讓着自己先去,可今天,他卻商量都不商量一聲就自己先去沐浴,有點沒風度。
但想想,不過是沐浴這種小事,誰先誰後,倒也談不上風度。
於是,她便坐到一邊,讓圖舍兒幫自己拆了頭髮,另一邊的長菀打開了帶回來的行李包袱,一件一件的收拾,商如意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柔聲道:“這些日子,你也受了不少苦吧。”
長菀忙道:“奴婢受的哪叫苦。”
說着,又有些愧疚的道:“若那個時候,奴婢能再警覺些,就好了。”
商如意知道她說的是自己被臥雪劫走一事,只淡淡的一笑——說起來,有些事情是命定的,也許老天都要讓她去江都一趟,不爲別的,只爲陪着那個人走完寂寞人生的最後一程。所以,哪怕不是臥雪,大概也有別的人,別的路,讓她南下江都。
甚至,如果讓她自己選擇,她也未必會有第二種選擇——哪怕,會留下那樣的噩夢。
這一程,也許辛苦,甚至痛苦,卻並不後悔。
於是她淡淡道:“不提這個。”
長菀立刻道:“是。”
眼看着她又去收拾衣裳,商如意突然道:“對了,我從東都帶出來的,娘給我的那個首飾盒,在哪裡?”
長菀急忙道:“奴婢收在偏屋的箱子裡,夫人要看?”
商如意道:“先拿過來,我一會兒再說。”
“是。”
長菀急忙出去拿了。
等到她走了,圖舍兒又道:“現在看,她做事情也麻利,話也不多,真是個好樣的,虧我之前還老嫌她,如今看來,會說漂亮話的未必是好人呢。”
商如意已經被她氣得沒了脾氣,半晌才翻了個白眼:“你,你長點心吧。”
“啊?”
圖舍兒一愣,看着銅鏡中自家小姐無奈的樣子。
商如意道:“哪有像你這樣,什麼話都往外說,跟個沒嘴的竹簍子似得。”
圖舍兒想了想,道:“可是,奴婢也沒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呀。臥雪是個壞人,這事兒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奴婢錯看了長菀,如今想跟她和好,也是奴婢的心裡話。”
“……”
“奴婢覺得,對人好這件事,還是得說出來才行的。”
“……!”
商如意的心微微一動,擡眼看向銅鏡中圖舍兒那雙明亮的眼睛。
半晌,她笑道;“你怎麼就知道自己錯看她了?”
圖舍兒道:“小姐你不知道吧,奴婢剛剛聽家裡的人說的,奴婢跟着姑爺去江都宮之後,都是長菀一路顧着小姐的東西回太原,又到大興城。聽人說,有一次過河的時候,小姐的一包東西掉河裡了,她命都不要了跳下去撿的。”
“……哦?”
“可她也不跟小姐說,若奴婢不說,小姐都不知道呢。”
“……”
商如意點點頭,道:“難爲她了。”
圖舍兒道:“今後,奴婢再不跟她生分了,我們一起好好的服侍小姐,小姐也不用怕再有人算計你。”
商如意沉默了一下,道:“你是不是,一點都不希望臥雪再回來。”
“回來?!”
一聽到這話,圖舍兒眼睛都瞪圓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詫異的道:“小姐,你的意思是,還讓她再回來服侍?”
商如意沒說話,只看着她。
圖舍兒更不敢置信:“小姐,你不會真有這樣的念頭吧?”
“……”
“她,她可害你呀。”
商如意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她,也有不得已。”
圖舍兒的眉頭都擰了起來,想了許久,才輕聲道:“所以,小姐之前留下了她,這一路上還帶着她?”
“……”
“小姐可要想明白,連夫人都說過,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
“她那樣算計了小姐,難保今後——”
聽到她的話,商如意一時間也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兒,輕輕道:“也罷,我也就是說說,這件事容後再議吧。”
說着,她自己摘下耳墜,放到桌上。
一回頭,就看到宇文曄已經沐浴完,穿着一身單薄的長衫,頭髮還有些潤潤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到了房間,商如意立刻道:“你,你洗完了。”
“嗯。”
宇文曄看着她長髮披散在腦後,雖凌亂,卻比平時髮髻齊整的模樣多了幾分柔美,眼神不由的深了一些。
半晌,他將臉偏向一邊,道:“你也快去沐浴吧,完了好早些休息。”
“哦,好。”
商如意點點頭,便讓圖舍兒陪着她過去沐浴。舒舒服服的洗了個澡,整人都清爽了不少,等她回到房間的時候,卻不見了宇文曄的身影。
她下意識的問道:“他呢?”
長菀在一邊整理行李,聽到這話,輕聲道:“剛剛,二公子出去了。”
“出去了?”
商如意有些疑惑,纔剛回到家,他怎麼又出去了?
於是問道:“他去哪兒了?”
長菀遲疑了一下,看了商如意一眼,才小心翼翼的道:“二公子好像……進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