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再次進入承慶殿,天色已暗。
承慶殿內各處的燭臺都已經點亮,閃耀的燭火在幾個人相繼走進大殿的時候,齊齊的搖曳了起來,明滅不定的燭光映照在端坐於上的宇文淵身上,光影微顫,更顯得他身形魁梧,目光幽遠。
也更加,深不可測。
而一看到他們,原本坐在他左右手下方,記錄辦事的中書和門下的幾個官員都紛紛站起身來,對着他一拱手:“大丞相,我等就先行告退了。”
宇文淵也拱手行禮:“諸位辛苦了。”
幾個人便相繼退出了承慶殿。
只是在最後一個人離開的時候,身形微微一滯,原來是迎面又走進來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今日奉命前往明德門維持秩序的左驍衛大將軍虞定興。
他一走進來,看到大殿中的幾個人,尤其是其中那個熟悉的身影,臉色頓時一沉。
但立刻,也就明白過來。
那張因爲過分消瘦而在晦暗光線下更顯得陰鷙刻薄的臉上,立刻恢復了平靜的神情,不緊不慢的走上前來,對着宇文淵拱手行禮:“大丞相。”
宇文淵問道:“虞大人,明德門那邊的事,辦得如何?”
虞定興回稟道:“延祚坊所上名冊的三百二十一名病患已全部出城。”
“哦。”
宇文淵不動聲色的看了他一眼,再看向站在一旁的宇文愆,說道:“你們,可要確認清楚,若放出一個病患,我是不會輕饒的。”
虞定興立刻道:“不敢。此三百二十一名病患皆由太醫署諸位醫官聯合會診,每個人都已經確認痊癒,方纔準允出城。若有一人染病,下官與太醫署的醫官們將共同擔責。”
宇文淵淡淡的一擺手,道:“若真有病患出城,該擔責的,也不是你們。”
宇文愆聞言,立刻道:“兒子一力承擔。”
宇文淵看了他一眼,道:“若真的鬧出大疫來,你一個人,是承擔不了的。我不要你們任何人承擔責任,因爲擔責,就意味着事情已經辦砸了。”
“……”
“我要你們把事情辦妥,要讓這些百姓都活下來,明白了嗎?”
衆人聞言,立刻上前,拱手道:“是!”
宇文淵這才點了點頭。
然後,他的目光終於慢慢的落到了眼前這一羣人當中站得最遠,也最陌生的那個身影上;而迎向他犀利沉穩的目光的,是一雙有景仰,又敬畏,還有些驚訝、惶恐,等等複雜情緒的眼睛,當四目相對的一瞬間,虞明月幾乎是本能的低下頭去。
她啞聲道:“我——虞明月,拜見大丞相。”
“你,叫虞明月?”
“是,臣女虞明月。”
“你是虞大人的女兒?”
這一次不等虞明月開口,虞定興立刻又上前一步,拱手道:“回大丞相的話,明月正是小女。”
“嗯。”
宇文淵點了點頭,靜靜的看着她,道:“在延祚坊中施藥,救治百姓的,是你吧?”
虞明月輕聲道:“正是明月。”
宇文淵道:“施藥救人乃是好事。你,爲何不願出面呢?”
虞明月道:“救人的是藥,不是明月。所以,有藥就夠了,明月不重要。”
“……!”
宇文淵微微挑眉,似是沒想到她會這麼回答,震驚之餘,眼中也流露出了幾分讚賞之意,但臉上仍舊平靜無波,只說道:“你能這麼想,很好。”
“……”
“不過,有一件事,我卻不太明白,要你回答。”
虞明月立刻道:“大丞相請問。”
宇文淵道:“你爲何會提前買下整個關中所有的藥?難道,你知道大興城內會爆發瘟疫嗎?”
虞明月道:“明月不知。”
“不知,那爲何提前買藥?”
“因爲明月擔心,關中會爆發疫病?”
“既不知,又爲何擔心?”
“因爲——大兵之後,常有大疫。前些日子,扶風之戰死傷無數,明月雖未親歷其中,但在賽詩會上,聽聞各路才子吟誦贊喝,也知曉其中厲害,所以,明月擔心在關中會出現時疫。”
聽到她的話,宇文淵的目光又微微閃爍了一下:“你,參加了賽詩會?”
虞明月低着頭,櫻紅的脣角微微一勾:“是。”
宇文淵突然道:“那廣寒客是——”
虞明月輕聲道:“明月不才,以廣寒爲名。”
“原來是你,”
宇文淵深吸了一口氣,黝黑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明悅之色,笑道:“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這詩寫得好,將士一心,三軍用命。氣吞山河,所向披靡,我原以爲寫這首詩的,當是個男子,卻沒想到,巾幗氣概,不遜鬚眉!”
虞明月聞之大喜,立刻俯身一拜:“多謝大丞相!”
她的笑容還沒收起,宇文淵突然又道:“不過,你擔心歸擔心,爲什麼要買空關中地區所有的藥?”
“……!”
虞明月嘴角微微一僵,似乎也有些回不過神。
而這時,連商如意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別人或許還不明白,甚至,連他們身爲晚輩,與宇文淵算是熟悉的人,也並不能完全明白宇文淵的心思與行事。他對一個人的誇獎讚頌,並不妨礙他的懷疑,同樣,允許下面的人任意行事,也並不代表他全然放手。
他對人,對事,都有一種屬於自己的無形的控制力,這一點,只怕要他完全收回手去,被控制的人,纔會知曉。
但,虞明月也個機敏的人。
她深吸了一口氣,立刻又釐清思緒,輕聲說道:“因爲大疫,會影響整個關中和朝廷,而藥,就是治療疫病的關鍵。”
“……”
“若放任這些藥材在各家醫館,藥鋪當中,等到時疫一起,這些人難免坐地起價。按照供求定律來說——”
宇文淵一愣:“供求什麼?”
這四個顯然陌生的字引起了大殿內所有人的詫異——只除了宇文愆,連早已在心中有些準備的商如意,眉心也微微蹙了一下。
虞明月定了定神,立刻笑道:“不,是明月口誤。”
“……”
“明月的意思是,這樣關係國計民生的東西,在大疫時期若被他人掌握,難免會溢——會漲價。老百姓一邊有性命之憂,一邊又被迫購買高價的救命藥,難免心生怨念;而怨念,就會影響到朝廷的統治。”
“……”
“所以,明月寧願花費巨資,先買下所有的藥。若大疫不起,則相安無事,若真起大疫,明月也能救治百姓,爲朝廷,爲大丞相排憂解難。”
“……”
她這一番話下來,承慶殿上的人全都安靜下來。
商如意更是幾乎窒息。
她當然知道,虞明月不是個普通人,只從自己從她身上獲取的那一點消息,就足夠讓她和她的整個家族受益這一點就可見一斑;但她沒想到,在這件事上,即便明知道她的目的是什麼,可真正說出來,卻能如此冠冕堂皇。
宇文曄微微擡起頭來,一雙深邃又冷峻的眼睛看向虞明月,眼中冷光漸凝。
而聽到虞明月的這些話,宇文淵也沉默了下來,他看了她一會兒,忽的像是想起了什麼,笑道:“此情此景,倒讓我想起第一次在沈家,見到如意的時候。”
“……?”
商如意一愣。
但她立刻也明白過來,隨即,心裡也對宇文淵那如同獵人般的敏銳欽佩不已。
初見那一刻,她相信虞明月一定跟當初自己在沈家第一次見到宇文淵時的心情是一樣的,哪怕已經知曉,甚至,她可能是熟然於心,但乍然見到一個能改變天下,即將成爲世間至尊的人,再是倨傲,再是狂縱,也沒辦法不敬畏有加。
那個時候的自己,甚至將“高祖”二字直接脫口而出。
相比之下,虞明月的確要沉穩得多。
而且,之後的應答如流,也比她當初漂亮得多,畢竟虞明月是已經做了實事,比起她一句空泛的“神弓震龍門,築屍成京觀”的誇讚,虞明月顯然也“有用”得多。
想到這裡,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微笑着說道:“如意那個時候不懂事,讓爹笑話了。”
宇文淵笑着擺了擺手:“一家人,有什麼好笑話的?”
說罷,他再次看向虞明月,細細打量了一番,眼神在滿意中,似乎還多了幾分其他的思量,半晌,他對着虞定興道:“虞大人。”
“下官在。”
“我之前聽說,你還有一女?”
“是,小女明珠。”
“我聽說,她好像已經許了人家,是括州刺史蘇季的長子,是嗎?”
“是。沒想到,小女的婚事還勞大丞相掛心。”
“哪裡,我也是身爲老父親,會擔心兒女的婚嫁。明珠小姐既已許婚,又爲何一直沒有完婚呢?”
聽到這話,虞定興的深凹的眼睛裡立刻閃出了一道精光。
但他的臉上,仍舊是一成不變的平靜,和帶着一絲奉承意味的笑容,低着頭輕聲道:“明珠雖已許婚,奈何明月尚未出閣,她身爲小妹,自然不好越過明月。”
“原來如此。”
宇文淵點了點頭,笑道:“那,明月小姐,可有人家了?”
一瞬間,整個承慶殿都安靜了下來,所有人彷彿屏住了呼吸,只有一個人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在這樣的寂靜中顯得格外的突兀。
商如意下意識的擡起頭來。
那呼吸聲,甚至連心跳聲,都讓她聽得一清二楚的,不是別人,正是站在身邊只一兩步之遙的宇文愆。
他低着頭,脣瓣抿成了一條線。
臉色更有些意外的蒼白。
這一刻,即便極力的壓抑心中的悸動,虞定興開口時,聲音也有些不受控制的輕顫,他沉聲道:“小女,尚未許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