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陷入了一種長久的,似沉悶,又似平靜的靜默。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沈無崢輕嘆了一聲,說道:“看來,我們還是輕看了對方,這個人出手乾淨利落,不像是第一次這麼做的。”
“……”
“但最可怕的,不是這個人的手段。”
宇文曄看向他,卻沉默不語,倒是裴行遠疑惑的道:“這還不可怕?我今天命都差點喪在這個人手上,還有什麼比這更怕?”
沈無崢笑着搖了搖頭。
然後道:“更可怕的是,我們的身邊有這麼一個人,我們卻從未察覺。”
“……!?”
裴行遠驀地睜大了雙眼。
而宇文曄的目光微微一閃,再想了想,道:“輔明兄的意思是——賢士處世,若錐處囊中,其末立見。”
沈無崢點了點頭。
裴行遠眨眨眼睛,想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對啊,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厲害的人存在,怎麼會在過去,完全沒有一點名頭。”
沈無崢道:“就連善童兒——這麼一個小孩子,鳳臣在去王崗寨的時候,都能叫出他的名字,知曉他的來歷。”
“……”
“這個人的手段,智慧,給我們造成的麻煩,可超過王崗寨太多了,但這麼一個人,我們竟然從來不知曉他的存在,民間也從未有過這麼一個人的名號。”
“……”
“這個人就好像,好像——”
他微微蹙眉,似在斟酌用語。
而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商如意突然道:“就好像,老天憑空丟到這世間的。”
“……!”
聽到這話,三個男人都愣了一下。
尤其是宇文曄,像是完全沒想到商如意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詫異的看着她,而沈無崢想了想,緩緩道:“正是如此。”
“……”
“此人所知所能,超過普通人太多。”
“……”
聽到這句話之後,商如意的眼神更深了幾分,脣瓣抿成了一條線,沒再說話。
整個房間,又陷入了一種幾乎沉悶的沉默當中。
不過,這種沉默立刻就被裴行遠打斷了,他擡手便往桌上一拍,只是他忘了自己的傷處,痛得齜牙咧嘴,紅着眼睛卻還露出不屑的神情,道:“超過普通人又如何?”
“……”
“我們幾個,是普通人嗎?”
“……”
“那個人花了那麼大的力氣想要弄死我,不也沒如願嗎?”
說到這裡,他像是纔想起什麼來,轉頭看向宇文曄,道:“對了,今晚那個金大吉一路都派人攔在後面,就是不想我耍花招,讓人跟上我們。那你是怎麼找到那個地方的?還來得那麼快?”
宇文曄看了他一眼,道:“望火樓。”
“啊?”
裴行遠一聽,頓時眼睛一亮,道:“都會市旁邊的望火樓?”
宇文曄點了點頭。
望火樓,便是大興城內四個最繁華的坊市外修的一座高樓,說是樓,其實也就是一座簡單的木塔,高度幾乎與城牆持平,站在上面能夠俯瞰大片坊市,一旦有一個坊市中出現了火情,就能立刻發現,並能大致定位前去救火。
而東城的兩座望火樓,其中一座,就修在都會市的西北角。
宇文曄在發現跟丟了裴行遠之後,並沒有硬闖進去,畢竟那樣也未必能跟上對方,打草驚蛇的話,反倒會引得對方狗急跳牆。
他道:“我到了望火樓,剛到,就看到那邊的火光。”
“……”
“我估摸了位置,就立刻帶人過去了。”
說着,他看了一眼裴行遠,眼神微微有些閃爍,沉聲道:“不過幸好,你自己爭取了一些時間。”
“……”
“否則——我還真的未必,能趕得及。”
裴行遠一聽,心裡也不由得有些發毛。
的確,那個時候若不是他拼死,用那一千兩銀票引誘金大吉上前,然後死死抓着他的手臂要跟他同歸於盡,逼得他下令讓那些人熄滅了火焰,等到救下他之後再對自己動手,掙出了這段時間給宇文曄趕來,只怕自己今晚真的要遭逢不測了。
裴行遠心有餘悸,卻又立刻笑道:“好兄弟,還是你靠譜。”
“……”
宇文曄卻沒有立刻說話,只沉默了一會兒,纔看着他道:“行遠,今晚,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
裴行遠頓時又有些得意,擺着腦袋笑了笑,然後再看向沈無崢,道:“你看看,我就說嘛,對方是比普通人強,但我們幾個是普通人嗎?”
“……”
“他費盡心機都弄不死我,更何況我們幾個加起來。”
“……”
“還有,就算對方能未卜先知——甚至,全知全能,可他能弄清楚我們腦子裡在想什麼嘛?我看未必,否則,他要弄死我,也不必這麼步步爲營的。”
“……”
“所以,還是那句話,只要我們想得比對方更深,他就拿我們沒辦法,更贏不了我們!”
“……”
“鳳臣,你說呢!”
“……”
宇文曄沒有回答他,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後慢慢的站起身來,走到房間的另一邊,一把推開窗戶。
忽的一聲,一陣清新的風吹進了這個房間,將剛剛滋生出的一點焦灼的情緒一下子吹散了,不僅商如意和沈無崢,連之前吸入了不少濃煙,一直覺得胸口憋悶的裴行遠都感覺到呼吸一暢,發出了一聲輕嘆。
好舒服!
而再擡頭看向外面,原本漆黑的天邊,此刻隱隱的泛着一點魚肚白。
天,快要亮了。
直到這個時候,裴行遠才恍然,他們已經摺騰了一夜——說來也不奇怪,他到達都會市北門的時候就已經是子時,之後又經歷了一番生死,再被接到這裡來,宇文曄又處理了那些人,到了現在,可不是快天亮了。
光線微弱的街道上,已經開始出現了馬車的身影,馬蹄聲和車輪碾過地面發出的聲音漸漸擊破了這個漫長的夜晚所凝聚的寂靜。
往常的這個時候,是朝廷的官員要進宮上早朝了,而現在,雖然免了早朝,但在瘟疫發生的第一天宇文淵就已經下令,他每天早起會在承慶殿內起坐辦事,這些官員們正是在這個時候就要趕去宮中協理政務的。
宇文曄慢慢的轉過身來看着房中的三個人。
身後深重的夜色,和即便再深重的夜色也遮掩不住的微弱的晨光,將他高大的身軀勾勒得愈發清晰,更清晰的,是那雙從來都不慌亂,在亂局中反倒更加冷靜的雙眼。
他說道:“當然。”
說着,他又微微垂下眼瞼,長長的眼睫覆在那雙精光內斂的眼睛上,只微微漏出一點閃爍的光芒,道:“經過了今晚,我反倒覺得,這個人也許真的能未卜先知,但——”
商如意道:“如何?”
宇文曄道:“知,與智,是兩回事。”
聽見他這話,沈無崢的眼中也驀地閃過了一縷精光,半晌,輕輕的點了點頭。
可裴行遠卻顯然沒弄明白他們的意思,看看宇文曄,又看看沈無崢,有些着急的說道:“什麼意思?你們兩什麼意思?說明白啊!”
宇文曄只抿了抿脣,卻不理他,而是對着商如意道:“時辰也差不多了,走吧。”
商如意點點頭,立刻站起身來。
她到底與“無情”的宇文曄和沈無崢不同,起身之後又對着受到冷落有些生氣的裴行遠道:“裴公子,你就在這裡好好休息,養養傷,裴公那邊,我們會派人去說的。”
裴行遠雖有些不滿,但聽見她這麼說,也只能點點頭。
商如意又擡頭看向沈無崢:“哥,那你——”
沈無崢道:“我一無官職,二無恩蔭,就不與你們一道進宮了,我還是留在這裡照顧行遠吧。”
原本一臉不悅,聽到這話,裴行遠立刻又笑了起來,道:“算你有良心。”
沈無崢搖了搖頭,又看向宇文曄,神情比之前更凝重了幾分,道:“近日謀劃之事,成敗在此一舉——你們,小心!”
宇文曄點點頭:“恩。”
說完,便帶着商如意轉身走出了這個房間。
不一會兒,樓下響起了馬車離開的聲音,沈無崢走到窗邊,看着他們的馬車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仍舊晦暗的長街盡頭。
他輕嘆了口氣,回過頭。
只見裴行遠慢慢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卻又牽扯到身上的幾處淤傷,痛得他齜牙咧嘴的,沈無崢便走回到他身邊,問道:“你是要再叫個大夫來看看,還是——”
裴行遠立刻擺手:“再說吧,我要先睡一會兒,折騰了一晚上,我眼皮都打得快分不開啦。”
沈無崢笑着搖了搖頭,便扶着他走到牀邊躺下,又爲他拉上被子蓋好。
裴行遠笑道:“想不到,你還這麼關心我呀。”
沈無崢爲他掖了掖被角,然後道:“對了,你昨夜燒了如意的那五百兩銀票——記得給她補上。”
“啊?”
房間裡立刻響起了裴行遠的慘叫——
“五百兩啊,讓我補?我自己的還虧了五百兩呢!”
“你燒你自己的我不管,你燒了如意的,就得賠。”
“你也太沒良心了吧……”
在兩人的抱怨爭執中,天色漸明,一條條沉寂了一整夜的街道在晨曦中漸漸的顯露出明亮的輪廓,而當第一縷陽光照在大興皇宮上時,原本緊閉的城門,突然打開。
一騎人馬疾馳而入,將原本就暗流涌動的大興城的清晨,攪動得越發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