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幺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容,騰出一隻手,舉着那詔書,道:“嬤嬤不用看一眼嗎?”
“太后懿旨在先,待得懲治了德妃,再看不遲。”陳嬤嬤對答如流。
“誰說這是陛下聖旨了?”阮小幺奇怪看了她一眼,自顧自攤開,雙手支起,亮在她跟前,“這是先帝的免死金詔,我只不知,與太后懿旨比起來,哪個更大些?”
要來捉阮小幺的太監們齊齊呆了住。
陳嬤嬤一眼看去,剎那間,整個人也愣了住,好半晌,“噗通”一聲,雙膝磕在了地上,跪伏在地。
可憐的太監宮婢們再一次跪了下來。
陳嬤嬤跪了許久,顫顫抖抖道:“你、你怎會有……”
“詔書?”阮小幺彈彈指甲縫,道:“自然是有緣獲得的。”
大宣曾賜過三道免死金詔,俱是開國時頒下。一道給了定國公之先人,早在奪嫡之爭中,免了定國公一家死罪;一道給了前朝廢帝,如今廢帝宗室流落,詔書下落不明;最後一道便給了前燕族部落的首領,如今燕族自立爲王,與大宣二分天下,想來那詔書便沒了用處。
陳嬤嬤更是驚惶不定,啞聲道:“你、你是……是前朝遺族!?”
阮小幺不置可否,只道:“嬤嬤如今是否要考慮考慮怎樣向太后覆命了?”
無論有沒有詔書,只要德妃沒死,陳嬤嬤回去定然不好交差。
她自知這一點,面如死灰,大嘆一聲,“天命難違……”
恨恨盯了她半晌,最終,仍是揮退了衆人,當下準備回宮覆命。
程珺也驚出了一身冷汗。看着阮小幺的神色有些狐疑,轉而又多了一分死裡逃生的輕鬆。
陳嬤嬤這便要走,卻被阮小幺攔了住,“嬤嬤不妨再次等上片刻。”
“讓開。”她冷冷道。
“覆命也不急這一時三刻。回去後還是要領罰的,”阮小幺笑道:“不若便再等一等,萬一太后又改主意了,嬤嬤便不用受罰了。”
她說得實在太胸有成竹,陳嬤嬤也不禁頓住了步子,緊緊盯着她,道:“你又做了何事?”
“太后睿智,無人可比。想必也知曉德妃娘娘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與她的聲明自然有損,或許這只是一時衝動。待會兒便又有懿旨下來,免了德妃的罪了呢!”阮小幺道。
太后曾私下裡與陳嬤嬤說起過阮小幺,還曾經問過她,對這個女子怎樣看法。
陳嬤嬤道:“爲人狡黠聰明,但不做正事。正經女子還應在閨閣之中,習四德爲好。”
太后卻道:“你看她將漱玉軒護得滴水不漏,正經閨閣中的女子,能做到這般麼?”
她說罷,便不再提,卻留了陳嬤嬤一人,獨自琢磨這句話的意思。
最後想到。興許太后看着這李玲瓏,是想起了自己從前的事,那般看似漫不經心,卻城府極深,一步步從宮女坐到了太后之座,成了天下間最尊貴的女人。
當時她還不以爲然。這丫頭不過是聰明一些、貌美一些。貌美而聰明的女人在宮中一抓一大把,最後成功的不也只有一位?
然而此時才真正明白了太后那句話的含義。
阮小幺還在勸她,“嬤嬤稍安勿躁,縱是等上片刻又有何妨?總之今天太陽落山了,明兒個不照常升起來麼?”
陳嬤嬤心中狐疑不定。僵立了許久,最終也豁了出去,總之回去都是要領罰的,再晚一些又有何妨!
然而阮小幺這個大忽悠的話,向來只能信一半。
她小心翼翼扶程珺起了來,椅子被陳嬤嬤佔了,便找了快乾淨的地兒,讓她坐下。
程珺的雙手冰涼粘膩,盡是汗漬,比任何時候都要狼狽,她似乎想笑,卻只大口喘了幾回,也沒笑出來,緊緊握着阮小幺的手,聲音有些發飄,“多謝……”
阮小幺笑笑,搖搖頭。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日頭漸漸升高,屋中悶熱不堪,然而氣氛卻沉滯冷凝,陳嬤嬤一言不發,心中愈發焦躁。
阮小幺在一邊問道:“嬤嬤,您進宮多少年了?”
無人應答。
她勁頭十足,繼續問她:“您在家鄉還有親人麼?”
程珺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
阮小幺轉身道:“我這裡等得很急啊!又沒有牌來玩一玩,只好說說話嘍……怎麼你們好像都不怎麼想說話?”
“閉嘴!”陳嬤嬤冷聲道。
阮小幺撇了撇嘴。
陳嬤嬤終於開口了,又道:“我在太后跟前伺候了這麼多年,這種事,她是不會改主意的。”
“話莫要說絕,”阮小幺道:“事各有不同。此事事關後宮、朝廷,其實太后不必如此做。德妃娘娘向來遵紀守法,是後宮的好妃子;對於中宮之位,也沒有什麼取而代之的想法,究竟立誰爲後,到底還是要看陛下的意思。若是此時你們把她殺了,皇上不僅會震怒,搞不好要徹查此事……更重要的是,德妃娘娘從此就成了皇上心口的一粒硃砂痣,而你們,就成了迫害他心頭所愛的劊子手。”
陳嬤嬤擡眼看了看程珺。她面容姣麗,三分柔媚蘊含在內,端莊識體,在如此境地之下,仍不減從容氣度,實則……真當得起這“德”字。
阮小幺站在屋中間,頂上射下的光線照在她身周遭,似乎讓她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光暈。
屋子雖小,沉默久了,也覺得空曠,而她的聲音卻如仙音妙樂,源源不斷傳到了陳嬤嬤的耳裡。
沉下心去想她的話,慢慢地也覺得越來越有道理。
雖然一字不露,但她面上已漸漸緩和了下來。
日光又漸漸西斜,屋中殘留的餘熱不散,漸漸地暗了一些。
算算時辰,此時恐怕已近酉時了。
忽然外頭有了一些響動,似乎有人匆匆從外頭而來,硬質的鞋底踩在走廊石磚上,沉悶而含糊地傳來了陣陣“噠噠”之聲。
陳嬤嬤幾乎是瞬間便站了起來,急急去開了門。
外頭又來了兩個太監,似乎來得匆忙,面上還有汗珠,先向陳嬤嬤行了個禮,急急道:“德妃娘娘還……”
陳嬤嬤忙將人請了進來。
那二人一瞧德妃還好端端坐在一邊,都是鬆了一口氣,取出了另一道懿旨,交由陳嬤嬤。
程珺眼中驚愕,不由自主便看向阮小幺,極是迷惑不解。
阮小幺卻悄悄抹了把脖子後頭的汗,咧嘴笑了笑。
懿旨上寫得清清楚楚,暫使德妃在儀和殿思過,私藏鳳袍一案,待皇帝回宮後,再行論處。
陳嬤嬤幾乎當場就要笑了出來。
她硬是收了面上萬幸的神色,再三謝道:“辛苦二位公公,待回了宮,自有論賞。”
“嬤嬤客氣了,”一人道;“奴婢只是跑個腿。嬤嬤這便回了吧,外頭轎子已然備好了。”
另一人向程珺恭敬行禮,“委屈德妃娘娘了,還請娘娘與奴婢回宮。”
程珺輕輕點了點頭。
至於阮小幺,懿旨中沒有提到她分毫。既然程珺都不殺了,陳嬤嬤也不揪着她不放了。
陳嬤嬤臨走前,深深看了她一眼,面上已沒了方纔的嚴肅與銳利。
阮小幺聳聳肩,待幾人都出了去後,也跟着離了開。
一路上出了重重門廊,衆太監兵士看她的眼神都十分怪異。
阮小幺朝衆人做了個鬼臉,待到了方纔着意爲難的那太監跟前,重重哼了一聲,頗有狐假虎威的風範。
那太監哆嗦着身子,腦袋埋得更低了。
她這纔出了氣,大搖大擺出了去。
外頭除了宮轎,另有一頂翠綠的朊羅小轎,專爲阮小幺等在此處。
那是秀姨家中的轎子。
她笑着過去,問那轎伕,“秀姨回來了?”
“夫人尚未回來,先差了人來接姑娘。”轎伕道。
阮小幺笑意盈盈,上轎去了尚書府。
戶部尚書韓忠今日隨皇帝至天壇,如今還未回來,尚書府外已掌了燈籠,映着微黑的天色,格外安詳靜謐。
秀姨正在前廳中等候,見她來了,忙迎了上來,口中念道:“你這丫頭可算回來了!我正擔心着大理寺不放人呢!”
她似乎剛剛回府,身上還穿着入宮的那套誥命服,莊重得有些刻板。
自從阮小幺來了建康,秀姨便時常到她那處走動,沒回也只是說說話,敘一敘家常,卻從來不提葉晴湖之事。
她一個堂堂三品誥命,平日裡多少人登門想拉交情,卻向來只親自去尋阮小幺,在旁人看來,簡直是阮小幺又走了什麼狗屎運。
內裡之事,旁人不知,阮小幺竟是也不知。
她笑着向秀姨拜了個大禮,“今日之事,若無秀姨相助,玲瓏這條小命想必已沒了!”
秀姨將她扶了起來,嗔怪道:“你今日差那宮婢來找我,平白嚇了我一跳!宮中這檔子糟心事兒,也是你能插手的!?瞧吧,如今脫身不得,開心了?”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阮小幺苦笑了一聲,又開始給她灌黃湯,“秀姨你好厲害哦!在太后跟前說兩句,就能把太后說得動心了!”
“秀姨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她恨聲嘆氣,“提心吊膽的,生怕一個說不好,太后便要惱怒!這回我可是下血本了!”
阮小幺也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