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歷代帝王的樣貌,史書中的記載大致相同,無非就是“龍額廣頜”“隆準而目炬”“身姿甚雄偉”之類的描述,親眼見到了崇禎皇帝的模樣之後,李吳山才真正明白,原來史書中記載的東西也並不可靠。
眼前的崇禎皇帝不僅身形消瘦,而且面色蒼白,怎麼看都和“身姿雄偉”不沾邊兒。因爲不是很正式的召見,所以崇禎皇帝沒有穿龍袍,而是穿了一件子青灰色的窄袖長衣,要不是雙肩部位上繡着的團龍,很難想象得出他就是大明王朝的九五至尊。
坐在皇帝身邊的那個女人穿的稍顯正式一些,頭戴四方凰冠,披了件兒火雲紋的九鳳丹陽氅,這一身裝束已經很好的說明了她的身份——母儀天下的中宮周皇后。
周皇后的臉色比崇禎皇帝要健康的多,但卻很難用“漂亮”“美麗”之類的詞彙來形容。圓盤臉,嘴巴顯得有些大,而且面色較黑,若是換一身粗布裝束的話,簡直就和大旗莊的絕大多數村婦沒有太大區別。
自古以來,皇后的姿色就不是很重要的因素,最要緊的是一個“德”字。
無論是在朝堂還是在民間,這位周皇后的名聲簡直無可挑剔,樸素、節儉、體恤民生,雖然沒有做出過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卻足以對得起“母儀天下”這個評語。
按照剛剛學來的禮節,正式拜過了帝后,高高在上的崇禎皇帝依舊正襟危坐,彷彿一尊沒有情感的神像。與之相比,周皇后則顯得更加親切隨和,伸出雙手虛虛一扶,面帶笑容的說道:“原以爲格斃僞酋洪太的李吳山定然是身高八尺體態雄健的彪形大漢,想不到竟然這般年輕的俊彥之才。又不是在朝堂之上,莫拘禮數了,坐……”
皇后賜座,當然不能真的一屁股坐下,而是象徵性的虛虛一讓,站在下首等待皇帝的問詢。
“李氏吳山者,”輕咳一聲,面無表情的崇禎皇帝終於開口講話了:“雖是一介白丁,卻心繫社稷,戰陣殺敵格斃洪太,大振我朝民心士氣,傾頹之風一蕩而空,其功不啊。”
“臣雖位卑,尚有幾分愚忠,奉朝廷之命興民團起民練,強虜入寇之際唯有一力死戰報效浩蕩皇恩。至於格斃敵酋一事,實是仰賴萬歲洪福,僥倖而已,萬不敢當一個功字。”
這一番問答,不過是例行公事般的奏對,早就以後把臺詞都背熟了的。其實全都是廢話,一句有營養的都沒有。
這叫奏對得體。
李吳山的表現似乎讓崇禎皇帝很滿意,微微往前傾了傾身子,刻板的臉上終於有了點讚許的意思:“大旗莊民團制置如何?有多少人馬?”
“回稟萬歲,大旗莊民團不過是些有心報效的鄉民而已,談不上什麼制置。至於人們麼……攏共就六百餘……”
這事不能撒謊,因爲路恭行很清楚大旗莊民團的底細。
按照朝廷體制,李吳山那個捐來的分巡武備的官職並不算高,只能下轄四百二十到四百五十人馬,若是超過了這個數字就算是違制。不過呢,同樣的事情也有兩種說法:現如今的李吳山立下了天大的功勞,違制也就成了“心繫朝廷實心用事”了。
自己掏腰包給朝廷養兵,當然是越多越好。
“才六百餘鄉勇,就能格斃虜酋洪太,想來定有一番苦戰。給朕仔細說說,這一戰是怎麼打下來的?”
說到這裡,李吳山就開始充分發揮他的表演才能了。
青泥河一戰本就血腥慘烈險象環生,經過李吳山的“藝術加工”之後,更是足尺加三,把整個戰鬥過程說的增加激動人心,到了最後竟然硬生生的從眼角擠出幾滴淚來,連聲音都有些哽咽了:“青泥河一戰,大旗莊民團折損甚重,直接戰死者超過半數,傷者無算。更有助戰的老幼婦孺,爲國捐軀者更甚。戰後收斂遺體,竟然有千二之多,沿河十三莊已是戶戶哭喪家家戴孝,慘吶……”
“鄉民尚思爲國殺敵,實是民心可用。”聽罷了李吳山描述的戰鬥經過,崇禎皇帝微微的點了點頭:“此等忠勇之民,朝廷當有所封賞,此間事了之後找有司議一議,多給些封賞也就是了……”
“朕再問你,強虜入寇之際,官軍退散,爲何你這民團能夠擊敗強敵?”
清軍的辮子兵,連正規的官軍都被打的灰頭土臉退避三舍,你一個的民團竟然能一戰而勝,是不是有什麼訣竅啊?
臨來的時候,李吳山就知道這是一個定然會問起的話題,早就做了非常充分的準備,馬上侃侃而談:“敵軍氣勢洶洶,看起來雖盛,卻已是強弩之末……”
“敵以少兵臨大國,必然力求速戰速勝,一個晝夜之間行軍一百四十里,肯定是輕軍冒進。”
“青泥河三面環繞,便如一個口袋,鑽進來之後一定會急於突破。只要抵住首輪衝殺,以後也就好說了。”
“自古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臣將大旗莊民團至於背水一戰的境地,民兵必然死戰到底。如此一來,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敵焉有不敗之理?”
這話說的……相當空洞,全都是些不切實際的理論,但卻有着極強的說服力,聽的崇禎皇帝不住點頭。
“以你所見,我大明如何才能掃賊蕩虜?”
所謂的賊,就是李自成、張獻忠等人。所謂的虜,自然就是滿清蒙古各部。
如何才能掃賊蕩虜,這個話題可就大了。
當崇禎皇帝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其實已經承認了現在的大明朝處於一個非常不利的地位,至少已經喪失了戰略主動,甚至有可能會更糟。
作爲一個的六品民兵頭子,當然不合適在這種事關國家大戰略的問題上胡說八道。
但皇帝親口問起了,又不能不回答。
稍微沉吟片刻,李吳山才說道:“以臣一愚之間,掃賊蕩虜之事不在於戰場爭鋒。”
李闖等造反衆人也好,滿清蒙古的威脅也罷,追究到根子上,根本就不是一個軍事問題,而在於經濟層面上。
“打仗打仗,看似是拼的前方軍力,其實說到底不過是錢糧二字。”
戰爭不過是政治的延續,而政治則是經濟的表現形式,對於李吳山來說,這些只不過是一個連初中生都能弄明白的問題。
“打仗打的就是錢糧”這句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
如果大明朝的經濟能夠維持在及格線以上,擁有足夠的錢糧來支撐戰爭,就算是再有十個八個的李自成,再有十個八個的滿清,也早就滅了。
“想我大明幅員萬里,生民億兆,國力十倍於賊虜,又是天下正統,掃賊蕩虜自然不在話下。”
無論是國土、人口還是資源,大明朝都遠遠超過對手,戰勝敵人完全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根本就不需要操心。
但事實卻恰恰相反,在滿清和李闖的雙重逼迫之下,現在的大明朝已是四處冒火八方生煙的境地,雖還不至於搖搖欲墜,卻早已經顯露出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的窘態。
自身的實力明明比對手強的多,卻被對手打的疲於應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動員能力不足,而且是嚴重不足。
“萬歲想想,我大明那麼多的土地,那麼多的人口,爲何還是組織不起一支強兵?無非就是因爲土地所產的糧米和百姓創造的財富不在朝廷手中而已。”
財富不在朝廷手中,國家的潛力根本就動員不起來,這纔是根源。
崇禎皇帝並不昏聵,他早已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國家有勁兒使不上,資源和人口無法動員起來,這才導致了今日的局面。
億兆百姓辛勤勞作,所創造的財富究竟哪裡去了?總不會平白無故的就憑空蒸發了吧?
這個問題根本就不需要回答,因爲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知道答案。
老百姓們吃不上飯,已經窮的揭竿而起造反了。朝廷卻拿不出養兵的錢糧,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造反的老百姓越來越多,滿清也趁火打劫。
錢糧財富不在老百姓的手中,也不在國庫裡邊,而是在地主士紳和官僚的手中。
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大明的立國之本,現如今所謂的士大夫階層只顧自己的利益,毫不在乎大明朝的興衰,想要從他們手中爭奪資源,那等於是和全天下爲敵,一定會動搖國本。
自古以來,就沒有哪個皇帝敢於公然挑戰士大夫階層,崇禎皇帝也不例外。
“能有這份見識已是難能可貴了。”用一句輕飄飄的話語結束了這個話題之後,崇禎皇帝又說道:“李卿起於鄉野,組建民團頗有些建樹,能夠說出些常人看不到的精要之處,朕欲大興民練,卿意如何?”
不知不覺之間,對李吳山的稱呼已經改成了“卿”。
皇帝的意思就是:我看民團還是很不從的嘛,我想推廣一下,你有什麼意見或者建議嗎?
既然皇帝準備大舉推廣大旗莊民團的成功經驗,身爲民團榜樣的李吳山就應該表示贊同,但是在這個問題上他卻和皇帝唱起了反調:
“臣以爲不可。”
“爲何?”
“實不敢欺瞞萬歲,”李吳山說道:“組建民團一事,最是耗費錢糧。臣本頗有些家底,自從組建民團之後,已散了個乾乾淨淨也僅僅只是勉強支撐而已。若不是因爲青泥河一戰僥倖獲勝,真是堅持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