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這天氣真是冷的邪性,包裹了秫秸的大缸已凍裂了好幾口,就連家裡的土狗都不願意出門找食,整天縮在竈膛邊上取暖。
天寒地凍,難熬的很。
管家李福已穿上了最厚重的老棉襖,帽子上的護耳也放下來了,依舊冷的哆哆嗦嗦,指着那四具凍的硬邦邦的屍體說道:“昨夜又凍死了四個……”
面色沉重的李吳山無奈的搖了搖頭:“還有棺槨麼?”
“早就沒了。”
“那就用白布包裹一下,用席子捲了埋掉吧,別忘了堆個墳頭。”
“老爺慈悲,這些人轉世投胎之後,一定會報答老爺的恩德。”
“我也不求什麼報答,只是圖個心安。”
自從開設粥棚以來,附近這一帶的饑民蜂擁而入,每日裡守在粥棚附近眼巴巴的等着那碗救命的稀粥。
在這個滴水成冰的隆冬季節,打穀場旁邊一字排開的那十九口大鍋從來就沒有熄過火,如同流水一般源源不斷的供應着熱氣騰騰的粥食。
這十九口大鍋,就好像黑夜的燈火一樣吸引着走投無路的饑民,讓大旗莊成爲這一帶的饑民聚集地。
誰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饑民來到這裡,只有一個大致的粗略估計數字:就算是沒有一萬,七八千總是有的。
七八千人就意味着七八千張飢餓的嘴巴,每日裡消耗的糧米就是一個無法想象的巨大數字。
雖然李吳山李大老爺不停的採買糧米,不停的賑濟饑民,終究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還是有很多饑民橫死於鄉野、街頭。
或者是因爲飢寒,或者是因爲疾病,每天清晨都會有新的屍體出現,以至於根本就來不及打造棺槨,只能用一領薄席捲起來隨便挖個坑堆個墳頭……
對於饑民而言,這已經算是非常不錯的待遇了。
不論如何,停留在大旗莊都是一個極其正確的選擇:至少還有一碗粥吃,死了之後還有幾尺白布和一領薄席,甚至還有人埋葬堆起墳頭,這已經很不錯了。
只有這些饑民才最清楚外面是什麼樣的天地:滿世界都是刀兵血火就不用說了,流落四方的饑民根本就無人理會,若是聚集的人數太多還會遭到官兵的驅趕和打殺。躲在縣城外面等候賑濟的饑民完全就是在等死,每天都有幾大車的屍體拉出去。
同樣是死,死在大旗莊至少還有點尊嚴,若是死在別處,直接就被推到路溝當中任憑野狗啃食,連個囫圇屍首都落不下呢。
“易子相食”絕不是史書上一句空洞的話語,而是活生生的人間慘劇。在生命隨時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饑民什麼樣的事情都做得出來。打砸富戶衝擊官府,甚至直接扯旗造反都只不過是最正常的反應,社會秩序已蕩然無存了。
但是,在大旗莊,這種狀況不會發生。
因爲有大旗莊民團在。
現在的大旗莊民團已膨脹到了一千四百多人的規模,比一個齊裝滿員的軍所還要龐大,隨時都可以彈壓鬧事的饑民。
除了用武力保證大旗莊的正常秩序之外,李吳山還給了饑民一個莫大的希望:加入民團,給李大老爺當兵,就能掙到一條活路。
只要成了民兵,就能到民團的竈上隨便吃喝,還能預支幾升黃米和一包鹽巴,先保住家人的性命。
被飢餓和寒冷折磨的奄奄一息的饑民爭先恐後的加入民團,報名處從早到晚都被求活路的饑民包圍着。
在這個見鬼的世道里,丟出去半口袋糙米就能領回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娃兒,誰給碗飯吃就跟着誰是唯一的生存法則。
所以,在短短的二十幾天之內,大旗莊民團的規模好像吹氣球一樣膨脹了起來。
“老爺……”管家李福不誤擔憂的說道:“再這麼下去,連京城的饑民都要跑過來了,到那個時候,有多少糧米都不夠哇。就算是把咱家的糧倉掏空了,也填不飽這麼多飢餓的肚皮……”
“不是一直在採買糧米嗎?”
“可咱家的銀子是有數的,就算是砸鍋賣鐵怕也支撐不了多久啊。”
“那就先把縣裡的那幾間店鋪盤出去吧。”李吳山說道:“把店鋪賣了,盤迴點銀子來,買了糧米賑濟災民。”
啊!
李老爺要把縣裡的那幾間鋪面賣掉?
那幾間鋪面雖然賺的不多,但終究每年都能賺些銀錢,若是直接賣了,豈不是斷了來錢的門路?
而且,在這個年關將近的時節裡,店鋪很難賣出一個好價錢。爲了能讓這些饑民多吃幾口稀粥,真值得這麼幹嗎?
“老爺三思啊。”
“我意已絕。”說這話的時候,李吳山的態度非常堅決:“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店鋪錢財不過是身外之物,今年賣掉了以後還能找機會賺回來。不要再說什麼了,這事就交給你去辦理,儘快把縣裡的店鋪盤出去。”
“現在這個時節,怕是賣不出高價……”
“價錢低一點也無妨,只要賣了就好。”
“可是……賣了店鋪,老爺以後的日子還怎麼過呦……”
就在剛剛過去不久的前半月,大旗莊民團又舉行了一次“對抗比賽”,和前兩次一樣,這一回李老爺把最後一塊田地當做彩頭分給了在比賽中獲勝的民兵。
現如今的李吳山,已經沒有任何田產,全都指望縣裡的店鋪賺錢養家,若是把店鋪也賣掉了,以後的日子就真過不下去了。
“生命只有一次,和生命比起來,沒有什麼捨不得的,就只當是行善積德了,這麼做總比燒香拜佛有用吧?”
看這架勢,李老爺是真的決定砸鍋賣鐵的賑濟數以萬計的饑民了。
真是一片慈悲佛心啊。
若是佛爺看到了,肯定會感動萬分的吧!
其實,李吳山根本就不信佛,也不信任何神靈,因爲他本就是最典型的無神論者。所謂的破家舍財賑濟饑民,也不過是一個好聽的說法罷了。
賣了店鋪以後的日子怎麼過?這個迫在眉睫的問題其實根本就是一個僞命題。
垂三百年的大明朝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百日之內就要煙消雲散了,還談什麼以後?
大明朝已經把路走絕了,已沒有以後了。
現在,趕緊處理到那些田產、地產、店鋪,統統變現纔是最明智的選擇,要不然的話就會全部成爲闖軍的戰利品。
打着賑濟災民的幌子,把不動產變現,一來是爲了規避不可逆的兵災,再者也是爲了將來積蓄力量。
至於“家財無多”“庫房將空”這一類的話語,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說法罷了。
饑民們吃的稀粥根本就不值幾個錢,每天的消耗量也不過六十幾石的樣子,對於早有準備的李吳山而言,雖不能說是九牛一毛,卻還能支撐得住。
光是從四大家族手中騙來的錢財就有二十幾萬之多,而且全都現錢,再加上以前的積蓄,還是可以應付的。
真正的大頭是民團那邊。
因爲馬上就要組建正式的大旗軍了,李吳山正在瘋狂採購軍資軍械武器鎧甲……
“李老爺安好!”怪聲怪氣的話語聲中,江湖騙子崔耀祖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稀粥湊了過來。 ▪ ttκá n▪ co
誰也不曉得這老騙子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這麼冷的天氣,居然沒有把這老東西活活凍死,他的命還挺硬。
“你竟然還在大旗莊?”
“我老崔爲什麼要走?我才捨不得走呢。”“哧溜哧溜”的吸吮着稀粥,這個老騙子賊眉鼠眼的乾笑着:“你李老爺吃香喝辣,我老崔喝風吃粥,其實做的都是一回事,想的也是同一個事情。”
唯恐這老騙子又要在衆人面前胡說八道,李吳山擡腳就踹。
崔耀祖捱了一腳,卻一點都惱,反而湊的更近了:“李老爺遵了我老崔的說法,果斷開設粥棚賑濟饑民,不僅撈了個行善積德的活菩薩名聲,咱們大隊伍也空前壯大……”
“什麼?你說老子賑濟饑民是爲了沽名釣譽?信不信我現在就抽你一記脆耳光?”
“是不是沽名釣譽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養起了名望聚起了人氣,咱們的隊伍也算是勉強能看了……”
“什麼叫咱們的隊伍?大旗莊民團和你有一文錢的關係嗎?趕緊滾蛋,滾的越遠越好……”
“李老爺先別忙着趕我走,還有正經的事情沒有說呢。”這個年老成精的江湖騙子腆着臉繼續往前湊,笑嘻嘻的說道:“前幾日,我看到有幾架大車進了李老爺的大宅,車上裝的應該是軍用鎧甲吧?我敢肯定,那裡邊裝的一定是連臂的半身鎧。”
李吳山眉頭一皺。
這老傢伙說對了。
前幾天確實弄了些鎧甲,而且全都是最精良的連臂半身鎧。
雖然是打着組建大旗軍的幌子,但這種事情本身就是機密,他是怎麼知道的?
“李老爺不必存疑,”崔耀祖嘿嘿的笑着說道:“非是我老崔要刺探你李老爺的秘事,只是那些箱子上打着兵部制器局的印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里邊裝的是什麼東西。”
光是看一眼箱子的知道里邊裝的是軍用的連臂半身鎧?這也太玄乎了些吧?
“旁人或許看不出來,但卻瞞不過我老崔的法眼。”這個老騙子已經收起了那副賊眉鼠眼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了:“以前我老崔就是兵部制器局的主事郎中,堂堂的五品朝廷命官,怎麼會不認識那些個東西?”
什麼?
這個江湖騙子般的崔耀祖竟然是朝廷命官?而且還是兵部制器局的主事郎中?
你是在開玩笑的吧?
李吳山稍一思量,馬上就想到了一個人,開口問道:“你是薊門崔家的人?”
“是。”
“你和崔呈秀是什麼關係?”
“崔公呈秀正是家叔……”
“怪不得你總是說些誹謗朝廷的瘋話,原來是閹黨餘孽,”李吳山咬牙切齒的大叫着:“今日不把你生生的打死,怎對得起天高地厚的浩蕩皇恩……”
當李吳山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棒的時候,崔耀祖早已經沒了蹤影,跑的比兔子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