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到了六月底,太陽如同流火一般傾瀉在大地上,臨海地區又熱又潮讓人格外難受,而這卻還未到一年最熱的時候。
這樣的天氣,哪怕夜裡清晨空氣中也都瀰漫着一股燥熱,沒有人願意動彈,更沒人願意做事。就連最勤勞的農夫也不願等着烈日干活。
可是,新任定海總兵呂大人卻在這個時候折騰了起來,不僅督促屬下各部出海巡防嚴查海盜,自己竟然親自乘坐大船,在甬江口杭州灣各處巡查。
這個季節這個時候弄出這樣大的動靜,定海城堡官兵自然人人知道原因,當然便有人欣喜有人愁。
欣喜的是那些被總兵呂泰抽調的官兵,根本不以炎熱之天氣爲辛苦,一個個屁顛顛的跟在總兵大人屁股後面鞍前馬後效勞。原本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窮軍戶,根本不入副將參將等大人的眼,現在好不容易受到新任總兵大人賞識,並有了撈外快撈好處的機會,誰不激動,誰不賣力?須知原本這樣的機會都是屬於各位將軍親信所有。
發愁的則是定海的幾個將領,原總兵王之仁去職之後,除了新來的總兵呂泰以外,便以副將王瀾,參將馬永,遊擊將軍李韜爲尊。
如今,這三人聚在一起,愁眉苦臉的商議着。
“我就說嘛,人家是總兵大人,雖然新來乍到,可也不應該完全把他撇開,現在可算坐了蠟。”遊擊將軍李韜愁眉苦臉道。
“當初還不是大家一起商量着來的,現在抱怨有個屁用!”副將王瀾冷哼了一聲,斥道。
“當初我就反對來着,是你說姓吳的剛來啥都不懂,很容易把他糊弄過去,可現在呢,人家不是白癡,早就明白這裡面的利潤有多大,現在擺明車馬這麼幹,我看你如何給那幾家交代?”李韜眼睛一瞪,還嘴道。
雖然王瀾是副將,比他高了兩級,可大家都是世襲的千戶,手中擁有的軍戶實力相差不大,李韜對王瀾並不怵!
“好了,別吵吵了,事情既然發生了,吵吵也沒用,還是想想解決辦法吧。”參將馬永連忙打着圓場。
“辦法有兩個,一是索性幹掉這姓吳的,以後這定海就是咱們說了算,所有的好處都是咱們的,”王瀾咬牙道,話音未落,李韜一下子跳了起來。
“姓王的,你想當總兵想瘋了吧!自己找死可別拽上我們。殺呂泰,你知道呂泰是什麼人嗎?他可是齊國公的心腹,齊國公雖然在杭州守孝,可舟山卻有三千大軍,浙江巡撫王寅也是齊國公的人,爲區區一點銀子你竟然想鋌而走險,老子可不奉陪!”
“王副將,你可別開玩笑,兄弟們還想多活幾年呢。”參將馬永也不悅的看着王瀾。
膽小鬼!王瀾不屑的看了二人一眼,“我只是說有這個辦法,當然殺人是不行的,爲一點銀子鬧這麼大不值得。那只有另一個辦法了,就是分潤好處。只能把士紳們許諾的好處分姓吳的一份了。”
“也只有這個辦法了,不過要分他多少?”馬永點點頭,又爲難了起來,眼看着好容易熬走了王之仁,哥幾個好不容易吃口肥的,又來了個呂泰,精明之處不下王之仁,而看呂泰擺出的這個陣仗,給的少了恐怕滿足不了其胃口。
“頂多分他四分之一,咱們四人平分!”王瀾還未說話,李韜又跳了起來叫道。
殺人不敢殺,分人銀子又這麼小氣,真是貪婪又怯懦的東西,王瀾不屑的看了李韜一眼,簡直不願理會他,遂看向馬永道:“就按往年的例子,把王之仁總兵的份例給姓吳的吧。”
馬永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李韜卻叫道:“姓呂的初來乍到,根本不知行情,不能分他那麼多。”
“閉嘴,要不然你去和他談!”王瀾怒斥了這個攪屎棍子一番,才使得李韜閉上了嘴巴。
......
夜晚,涼風從海上吹來,吹去一天的熱氣,人們這纔好過了許多。
副將王瀾在城堡唯一的酒店備下了酒席,邀請總兵大人赴宴。
王瀾三人等了好長時間,總兵呂泰才姍姍來遲。
“總兵大人巡查辛苦了,末將敬您一杯。”王瀾率先端起了酒杯,向呂泰敬道。
呂泰卻捏着酒杯未曾端起,而是掃視了正在忐忑中的三人一眼,似笑非笑道,“咱們都是武人,就別他孃的繞彎子了,有話直來直去的說出來,說完了再一起喝酒玩耍不遲!”
“呂大人果然是爽快人,末將佩服佩服。”王瀾還未說話,李韜率先拍上了馬屁。
呂泰瞥了李韜一眼,並未理會他,而是徑直道:“本將雖然初來乍到,卻也不是個棒槌。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咱們定海城臨近大海,坐落山頂,土地貧瘠,整個定海衛上下軍戶上萬,想填飽肚子也不容易,唯有向大海伸手了。
這寧波府,多丘陵山地,少平原,若論民間富足比之杭州、紹興、湖州、嘉興等府相去甚遠,可也有一樣好處,就是海港極多海運發達,距離倭國、琉球又近。自我大明成立以來,寧波府便是海貿的重要之地,每年來往倭國琉球的海船不下數十艘上百艘。
當然了,朝廷有禁海的規矩在,本官身爲定海防倭總兵,職責所在便是查抄通倭之海船,這點沒有商量。”
隨着呂泰的話語,王瀾、李韜等人臉色發白,難道這呂泰真是一個棒槌不成,非要查抄走私海商?
“然,百姓們生活不易,很多時候去倭國貿易也是生活所迫,本官雖然身負職責卻也不能趕盡殺絕,若非銅鐵等軍事物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未嘗不可。”呂泰話鋒一轉,又道。
“是啊,是啊,百姓們不易,我們應該爲他們考慮,”幾人聞言大喜,紛紛道,“總兵大人放心,百姓們裝船貿易的都是棉布生絲,茶葉,瓷器這些日用品,並非什麼軍事物質。”
“是不是軍事物資總要現場查看才行,而且他們出海賺大錢,咱們弟兄卻擔着天大幹系,弟兄們水裡火裡奔波個不停,家人卻嗷嗷待哺,總也得讓弟兄們混口飯吃。”呂泰道,義正詞嚴、道貌岸然的話語說過,接下來就是就地分髒的時候,於是衆人知道攤牌的時候到了。
三人之中,王瀾最爲冷靜主意也多,雖然李韜對之不服屢屢頂撞,可真遇到大事還是以王瀾爲首。
王瀾端着酒杯,腦子快速的轉動着,這新任總兵說話刀切豆腐兩面光,可謂有理有據,來到定海沒多少時日,竟然不知不覺的讓他拉攏了一批破落軍戶爲其效力,可見並不是一個省油的燈,也許這定海的水有多深人家早就探了個明明白白,如此,再像李韜說的討價還價欺負人家初來乍到不懂,那可就是愚蠢了。
“呂總兵爽快,弟兄們也不藏着掖着。這定海的情況總兵您知道的也大致差不多,末將就有話直說了。
每年的夏季東南季風起時,便是海商們出海往倭國的時候,這寧波府每年出海海船約有數十艘,正如總兵所說,他們賺大錢也不能讓兄弟們擔干係。按照慣例,每艘海船會給咱們弟兄五百兩銀子,換咱們兄弟一個視而不見,加起來一年也就三四萬兩罷了。
這筆銀子向來是總兵大人獨拿三成,我們三個各佔兩成,剩下的一成弟兄們平分。今年就還按這個比例分潤您看如何?”
王瀾說完之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呂泰。
一年三四萬兩的收益,自己身爲總兵獨佔三成,大概近萬兩銀子,這可是一筆好大的收入。到了明末雖然白銀不斷涌入有些貶值,可卻依然十分值錢,一箇中等之家一年的收入也就二三十兩銀子,一個縣一年的稅收也就這麼多吧!
聽完此言,呂泰心潮起伏,他知道這個防倭總兵油水很大,卻沒想到這麼大。如此大的收益,怪不得這三人會心動,竟然想繞過自己獨吞!這麼多的抽水再加上平素裡喝喝兵血,少數每年也能撈個兩三萬兩銀子!王瀾三人聯袂來找自己,也就是想把自己拉下水和他們同流合污。不過,呂泰心中冷笑了起來。
“好,我老呂也不是個貪婪的人,就以王兄弟所言,就按往年比例分紅,不過醜話說到前頭,我老呂眼中也不揉沙子,什麼時候海船從我定海出海必須得事先報於我知,我要了解所有海船的情況!誰要敢糊弄我,別怪老呂的寶刀不認人!”
呂泰說着拍拍腰間的鋼刀,發出嚴厲得警告。
“哪能呢,總兵大人您過慮了。”見呂泰答應下來,王瀾等頓時鬆了口氣,多吃多佔沒有弄成,最起碼往日的利益保住了,每人妥妥的六七千兩銀子進袋。
“來,哥幾個,走起!”呂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衆人開始了推杯換盞。
微風吹着軍旗,旗面飄向西北,風越來越大,旗幟被吹的獵獵作響。
東南季風起,又是一年北上倭國海貿的時候。
......
楊文清親自到了定海城堡,送去了五百兩銀子。
楊文清是鄞縣楊家的人,是楊家族長楊秉鼐的堂侄,讀書不行科舉無望,只得替家族做這跑海顛簸的生意。
楊家一家三尚書、一門七進士,是寧波府第一家族,在整個江南也算得上鼎鼎有名,名下的土地跨州連縣多達數萬畝,算得上浙江排到前幾位的地主。
江南經濟發達,主要是田地多種桑棉等經濟作物,若是都種糧食的話,數萬畝田地產的糧食留夠佃戶嚼裹,剩下的也賣不了多少銀子。可是種桑養蠶卻不一樣,一畝桑田養蠶所產生絲價值是種糧食八九倍乃至十倍以上,這也是江南一帶少種糧食多種桑棉的原因。而一擔生絲在大明價值五六十兩銀子,若是把生絲運到倭國,能夠賣到二百多兩白銀,利潤多達數倍以上。
龐大的利潤,讓無數海商趨之若鶩,從大明立國直到現在,雖然朝廷屢屢禁海,卻也屢禁不絕,就是利之所致讓人勇往直前。若是朝廷禁止的狠了,便會發生大的動亂,像嘉靖年間的倭寇之亂,其背後便是沿海大族慫恿所至。
楊家,乃至寧波府其他家族,更不會放過海貿這等賺錢的買賣,只需要把自家產的生絲裝船運往倭國,價值便可以翻上數倍,這可比辛苦養蠶繅絲來的容易。
不過做生意也得一路打點,各路閻王小鬼都得打點明白,楊家勢力再大也做不到一手遮天,更何況在汪洋大海之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所以爲了買個平安,每艘船需要花三千兩的銀子向獨霸倭國航線的福建鄭家買“水標”,所謂水標也就是一面旗幟,意味着鄭家允許去日本貿易。(由於獨霸着倭國南洋航線,每年靠賣水標,在加上自己家的貿易,鄭家收入達千萬兩之巨,是真正的富可敵國,不,比大明每年國庫收入還要多!)
鄭家這個“閻王”需要打點,而定海防倭總兵這個“小鬼”也不能忽視,定海防倭總兵的駐地就在甬江入海口,負責着寧波府大半的海防,若是定海的軍戶們稍微使點壞,也能讓海船一去不回。
當然給定海的銀子就不需要三千兩那麼多,以定海那些破爛軍戶,五百兩足以讓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楊文清給定海送去銀子,約定了兩日後出海,這兩天便有兩艘三桅福船停泊在杭州灣的一座小漁港裡,漁港是楊家所有。陸續有船隻載着生絲,棉布,漆器,茶葉等經甬江進入漁港,把各式貨物裝載到海船上。
運送貨物的船隻陸續不絕經過甬江口,定海城堡的官兵們卻都視而不見,這種合作已經經歷了數十年上百年,大家已經視作平常。
兩日後,兩艘海船揚帆起航,趁着漸起的東南季風,向着倭國的方向而去。楊文清站在船艉樓上,看着逐漸遠去的海岸,哀嘆着一去又要半年的時間。不過想想半年後獲得的巨大收穫,又讓他喜上眉梢。
然而海船出杭州灣,剛過金塘島,便有十多條海船圍了上來,讓楊文清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