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爪孫可不是什麼好稱呼,江湖中投靠官府的敗類才被這麼叫,這一上來就如此咄咄逼人,讓宋勇忠禁不住又是皺了下眉頭,可就在這功夫,又是一聲蒼老的女聲在背後響起,略帶惡了些慈祥的感覺。
“過娃,不得無禮!”
“是,嬸孃!”
不僅僅剛剛那個出聲諷刺的黑臉尕漢子,就連其他三個漢子也是微微一鞠躬,宋勇忠這纔看清,在四把椅子側後面簾子後頭,還有一把椅子,一個五十上下的老婦人被兩個婢女攙扶着先行坐下,旋即這四個人方纔以此坐下金交椅。
李過,高一功,劉芳亮,袁宗第,至於老婦人,應當是李自成的原配夫人高桂英高夫人!情報如同涓涓細流那樣流淌過宋勇忠腦海,不過不動聲色下,宋勇忠面無表情的做了個揖。
“乞活帥宋青書麾下選鋒軍將宋勇忠拜見諸位山大王!”
這自爆山門還是用的當年農民起義時候的乞活營名號,不過後一句稱呼就讓在座的諸位都是臉色一變,剛剛諷刺過的李過第一個惱火的蹦了起來,指着宋勇忠鼻子就喝罵道。
“殺才,汝敢輕視吾等?以爲某刀不利否?”
“過娃!”
高桂英又是一聲呵斥,把李過呵斥回去,不過這個亂世也少有的女中豪傑同樣有些不悅的說道。
“宋將軍,我等敬你遠來是客,可就算你家大帥再此,也不敢輕汝我等,注意你的言辭!”
“宋某的確不善言辭,可是宋某敢問高夫人,曾經震撼天下的闖軍,如今窩在這山裡幹什麼?”
宋勇忠一句反問,不僅僅問的高桂英無言,就連咄咄逼人的李過也忍不住沉默了下,的確,大順軍如今實在是不堪,龜縮在羣山中,僅僅能苟延殘喘。姿態終於低了點,不過還是頗有些敵視的問道。
“宋傻子派你過來作甚,他又保了哪個皇帝,來着山中給吾等加封個什麼官,讓我們跟他一樣做朝廷鷹犬?一併說出來吧!”
“加封沒有,大帥此次派宋某來,是要繼承這闖王名號,帶着你們繼續做之前未竟的事業的!”
“汝,好膽!”
李過氣的差不點沒蹦起來,其餘袁宗第,劉芳亮,高一功幾個臉色也變得不好看,不過沒等李過罵出聲,宋勇忠卻已經急促的搶先朗朗宣揚起來。
“這闖王之位,不就是有德者居之嗎?我家大帥肩挑天下,在江南以一己之力驅逐了要斷我華夏脊樑,剃髮易服的建奴,殲滅建奴三十萬,如今又是保境安民,西打的漢奸吳三桂於鄱陽湖動彈不得,北拒建奴幾十萬大軍於長江不得前進一步,我家大帥之恩德賢名,北至高麗倭國,南到極南之地,天下皆知!”
“高闖王危難時自王天王手中接過大旗,李闖王又自高闖王之後扛起大梁,如今李闖王不在了,汝等何人恩德高過我家大帥?哼,若不是香火之情,你以爲汝等這幾萬殘兵敗將,我家大帥看得上眼?”
這話更加不客氣了,然而李過幾個卻已經來不及氣憤於宋勇忠的傲慢,第二位座椅的高一功忍不住霍然站起,風霜縱橫的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驚愕而不可置信的問道。
“你說,你家大帥已經站穩了江南,還把建奴打回了江北?”
清軍入侵對於相互混戰了十多年的中原各個勢力來說,簡直就是一場噩夢,當初高一功雖然沒有參與燕山之戰,可後來的長慶之役,潼關之戰,九江之戰,陽新之戰等一系列大順軍與清軍的決戰,他都參加了,他知道彷彿決口那樣揚鞭催馬的八旗鐵騎,蒙古騎兵是多麼的可怕,所以對於宋勇忠的話,高一功才如此的震撼。
可聽着他的驚呼,宋勇忠卻是驕傲的點了點頭。
“然也!”
聽着這話,整個聚義廳更是響起了喧囂的議論聲,李過的臉色也變得格外難看,聽着其他幾個人的議論,許久,他方纔惱羞成怒的叫嚷道。
“宋傻子何人?他最先投靠了朝廷,早不是咱們一路人了,闖王爺攻下京師時候,他還死保着爲狗皇帝賣命!老子看這小子完全是吹噓,就是騙咱們大順軍下山給他當炮灰,減輕江南建奴對他們的攻勢!”
“大家不能相信!”
“呵呵,看來你是被建奴打怕了!”
“老子沒有!”
聽着宋勇忠的嘲諷,李過那張秦人特有的愣娃臉又是再一次漲得通紅,可再一次,宋勇忠忽略了他,繼續以他令人氣憤的不屑語氣哼笑道。
“當年大傢伙起兵爲了什麼?一是實在活不下去了,要跟官府手裡搶一條活路,而是爲了給咱們泥腿子老百姓打一個大傢伙都能活得下去,活的好的天下,闖王爺差點做到了,而我家大帥正在做!”
“要抗清就在現在,尊嚴是靠着自己爭取的,如今吳三桂大軍被我家大帥吸引在鄱陽湖,還有點男人血性的,就跟着宋某下山,收復這湖廣的大好河山,解百姓倒懸之苦,至於已經被打怕了的,你們也可以在這巫山上接着等着,等着我家大帥大軍前來解救你們。”
鴉雀無聲。
議論聲一剎那寂靜下來,聚義廳中每個人都是死死盯着宋勇忠的臉,驚疑不定中夾雜着期待,自崇禎初年開始扛旗造反,到如今,那些動搖的如田見秀等,不是降了清庭,就是早早投靠了大明,存留下來的,骨子裡都有着一杆不屈的熱血。
然而現實卻實在令人心涼,恢宏一時的大順,沒了,連闖王爺都死了,大傢伙一路上從京師敗到這巴東的犄角旮旯,連頭都不敢冒,敵人的確是太強大了。
寂靜了足足幾分鐘,還是高夫人出面了,這個默默支撐着李自成十多年的女人從簾子後頭站了起來,走到最前面,對着宋勇忠輕輕道了個萬福。
“宋將軍,我們大順相信將軍所說的話,也敬佩宋大帥的威德,不過如您所見,我大順最後一點骨血底子全在這兒了,大傢伙還有家小百姓需要保護,請容我等考慮一下。”
“三天!宋某隻能等三天!三日過後,宋某還有新的任務需要去完成。”
“如此甚好!”
點了點頭,高桂英旋即對身後她長兄高一功說道。
“送宋將軍下去!”
…………
這場會面並沒有一錘定音,可卻彷彿一塊巨石扔進了平靜的池塘,捲起了千般的波浪。
宋勇忠還有其隨從被安頓在了興山大堂的最東面,從這裡就可以眺望附近大半個大順軍佈置,居高臨下,每天宋勇忠都可以看到螞蟻一樣密集的大順軍聚聚散散,已經遭受了太多重創,再次出山,的確是個沉重的選擇。
而且他們還面臨着一點,宋青書的招撫,這一次如果出山了,相當於承認了宋青書的闖王地位,那麼自李自成襄陽建制以來,轟轟烈烈的大順軍將徹底成爲歷史。
雖然宋青書不會虧待他們,而且從未虧待過任何人,可一個最令他們驕傲的輝煌時代就此過去,還是令人緬懷,唏噓的。
第三天,最開始接待宋勇忠的王光興找上了門來。
“宋將軍,李大帥他們,還是不願意承認宋大帥爲新的闖王!”
的確露出了一股子遺憾,不過旋即宋勇忠臉上再一次恢復了古井無波,淡然的對着王光興一抱拳。
“多謝王將軍相告了,既然人各有志,宋某也不多打擾了,但願日後我們不會在戰場上相遇,宋某收拾一下,就下山。”
“宋將軍等等!”
看着宋勇忠回身收拾簡陋的木桌子上一堆堆文案情報,這個四十上下粗糙的就像陝北頑石一般的漢子捏的拳頭咯咯作響,終於還是喊住了宋勇忠。
搓着手,王光興彷彿很難開口的模樣,嚅囁着問道。
“那個,如果我老王帶着麾下弟兄跟宋將軍走,去打韃子,我們,我們能得到什麼?”
彷彿生怕宋勇忠誤會他們貪生怕死,貪圖財物那樣,王光興又是急忙解釋道:“畢竟我老王麾下弟兄,也是有家有小,有老母的,打韃子義不容辭,可是家裡人……”
“我明白了!”
倒是露出一股笑容,當初把命都賣給宋青書,爲的不就是保着鄉黨親鄰一條活路嗎?宋勇忠也是認真的點點頭。
“願意當兵的,按照咱們明軍的標準,一個月二兩銀子,打仗還有津貼,一年發四套衣服,就算死了,家裡大帥年年也給撫卹銀子,直到兄弟娃兒長大,老人仙去,如果願意種田,只要打完了吳三桂就可以退役,在南洋,我家大帥有着大片的土地,要種子給種子,要農具給農具,還給安家銀子!”
“南洋?”
這個遙遠的名詞聽的王光興淹了口口水,倒是讓宋勇忠聳了聳肩,笑着說道:“那地方我去過,的確熱了點,不過土地是真的肥的漏油,要是肯幹活,一年收三茬不成問題,我家大帥最大的糧倉就在那裡,就算不願意在那兒定居,幹上幾年,帶個千百兩銀子回大明,再幹點什麼都行!”
“成,當年末將就聽聞過宋大帥的恩名,老王相信宋大帥,老王手底下的兄弟也相信宋大帥!我這就去集合隊伍,和宋將軍一起出山,打韃子!”
熱血漢子說到做到,這一次下山,再不用蒙着眼睛了,王光興這猛將是親自帶着宋勇忠從山中棧道走下去,一個個散落村落也是忙碌起來,村子裡丈夫再一次告別妻兒,年老的老父親顫抖着捧出滿是刀劍痕跡的長矛大刀,妻兒沉默的準備着乾糧,從興山沿着棧道下山,到巫山縣前時候,宋勇忠這兒已經匯聚了三四千大順軍舊部。
雖然人少了點,不過也是一支力量了,而且如今偌大的湖廣就是個大火藥桶,宋勇忠有信心帶着這個火星子,炸個天翻地覆。
然而在巫山縣出山後的小平原,卻似乎遇到了麻煩,搶先一步,李過部,劉芳亮部,高一功部,袁宗第部,幾萬大順軍如同當初縱橫天下的模樣,牽着自己家養着的馬,挎着長槍,靜靜地列陣在那片小平原上。
這一幕看的王光興的臉色倒是變了下,有些忐忑的對着宋勇忠抱了抱拳頭。
“宋將軍勿急,老王去和四位頭領說一下,他們也是願意打建奴的,應該不能爲難咱們!”
“宋某和王將軍一同去。”
點頭答應一聲,宋勇忠倒是面色陰沉的騎着馬跟在了王光興後頭,大順軍的陣前,似乎預料到了他們會來那樣,袁宗第,李過等四個首要統領,也是早早的騎着馬在那兒等着。
“不知李大統領率軍攔截於此,有何貴幹?莫非一定要和宋某過不去不成!”
疾馳到二十步距離,宋勇忠在馬上欠了欠身子,還算是剋制的問道,不過暗地裡,手卻是扣在了左輪上,聽着他詢問,李過那虎楞楞的臉上再一次浮現出了傲慢。
“老子說過,他宋傻子何德何能?老子是永遠不會承認他是闖王的!”
“不過!”
就在宋勇忠緊張中,這個農民軍頭子的臉上卻是露出了一股子笑容來。
“不過打韃子,咱們大順軍的老少爺們,什麼時候落過後面,就算是這次你撒謊了,局勢遠沒有那麼樂觀,老子這一脖子熱血依舊交給你了,讓老子兒子孫子拖着個辮子穿馬褂過活,老子可不幹。”
沒等宋勇忠反應過來,李過又是高傲的一甩馬頭,回身對着隊伍高昂的怒吼出來。
“弟兄們,咱們是陝西的爺們,關中的漢子!拿起傢伙,幹韃子了!”
那淒涼而又動人的秦腔唱着信天游,穿着簡陋的花衣,拿着落後甚至有些生鏽的武器,數萬大軍再一次雄赳赳,氣昂昂的踏上了征程,看着搖晃的馬背,好有一個個樸實的戰士,忽然間,宋勇忠那死板的臉,也禁不住露出一股笑容來。
不論燕趙的悲歌之士,或是江南文弱之人,再悠悠老秦的漢子,捍衛來自祖宗的文明,保衛河山上,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