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過年了,丁月璇是從蘇州來的,她不會留在上海,要回家一趟。
丁月璇訂了一張去蘇州的火車票。
站臺上,丁月璇安靜地站着,手上提着行李箱。
清淺的天光落下,站臺上籠着一層薄薄的霧氣,漆黑的鐵軌隱於白霧之中,看不分明。
許是時間還未到,此時站臺上的人並不是很多。
但是過了沒多久,火車站開始變得喧鬧起來,有不少要回家過年的人漸漸涌向站臺。
丁月璇始終靜靜地站在一旁,視線落在遠處,鐵軌延伸而去,望不到盡頭。
丁月璇的名聲極大,有不少人聽過她唱的歌,還看過她演的電影。
火車站上的旅客漸多,果然有人看了過來,似乎是認出了丁月璇。
此時,忽的有一個聲音響起:“月璇。”
是秦驍。
丁月璇聽出了秦驍的聲音,立即回頭。
秦驍朝她走了過來,在她面前站定。
丁月璇雖是怔了幾秒,但她很快回過神來,語氣中帶着隱約的欣喜。
丁月璇問:“秦驍,你怎麼會在這裡?”
秦驍的聲音和往常一樣,始終淡淡的:“怕你不安全,我便過來了。”
快要離開上海前,丁月璇曾經和秦驍說起過自己回家的日子。
秦驍不曉得具體的時間,但是他心中擔心,所以一早就來了。
丁月璇抿嘴輕笑了一下:“我不過是回趟家,哪裡會不安全?”
秦驍說:“你已是上海灘人人皆知的大明星了,若是獨身一人坐火車……”
秦驍話還未說完,他掃了一眼,四周果然有人認出了丁月璇。
他們似乎在遲疑,是否要過來。
若是丁月璇被大家圍住,想要脫身得需要一些時間。
秦驍皺了皺眉:“我們進車裡再說。”
丁月璇瞧見秦驍這副模樣,笑了笑沒說話,等同於默認了。
秦驍伸手將丁月璇的行李箱接過,走在了前面。
丁月璇笑着搖頭,隨即跟了上去。
兩人走出了火車站,坐進了秦驍的車裡。
火車站門口人多,汽車停在這裡,會影響到旁人。
秦驍把車子開遠了些,停到了附近的路口。
此時,四下安靜極了,外面並無太多人經過。
丁月璇和秦驍坐在車內,車內一片沉寂。
丁月璇思索片刻,開口:“秦驍,你到底想做什麼?”
秦驍扭頭看向她,頓了片刻說道:“火車上人多,不安全,我送你回蘇州罷。”
丁月璇怔了一下:“你是認真的?”
秦驍嗯了一聲。
秦驍的話雖不多,但是意思已經很明確了。
丁月璇稍稍側了側身子,轉向秦驍:“我先前來上海,也是自己一個人過來的。”
秦驍語氣真誠:“你是我的朋友,我又答應過要護你周全。”
丁月璇望着秦驍,他總是不解風情,但她似乎已經習慣了。
秦驍又接着說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平安送到蘇州。”
兩人的視線對上,丁月璇看着秦驍的眼睛,這一刻他的眼神極爲認真。
秦驍嘴笨,但是丁月璇漸漸瞭解他的性格後,曉得他只做不說。
丁月璇忽的笑了:“好啊,秦驍。”
見到丁月璇的笑容,秦驍重新看向前方。
秦驍發動了汽車,想起方纔丁月璇的模樣,他的嘴角也浮起了笑意。
車子朝着丁月璇的家鄉蘇州駛去。
一路上,秦驍和丁月璇偶爾會說上幾句話。
雖說大部分時間裡,車內都很安靜,但是氣氛並不尷尬。
丁月璇坐在車中,身邊坐着秦驍,她的心裡安定極了。
儘管在路上耽擱了一些時間,但他們仍舊在黃昏時分來到了蘇州。
這是丁月璇從小到大住着的地方。
丁月璇轉過頭,目光落在車子外面。
車外的景物不斷後退,所有一切似乎還是離家前的那副樣子,熟悉萬分。
但是,丁月璇再次回到家的時候,心態已經和從前不同了。
秦驍開口:“你家怎麼走?”
秦驍沒有來過蘇州,對這裡的道路並不熟悉。
丁月璇將視線收回:“前面左拐,再過兩個路口。”
說完後,丁月璇看了秦驍一眼:“我家裡是唱評彈的。”
以前,她曾經和秦驍說過這件事,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
秦驍始終注視着前方,沒有回頭:“你同我講過的,我記得。”
“是嗎?”丁月璇露出淺淺的笑意,又繼續問,“那我說過的話,你記得多少?”
車內沉默了片刻,秦驍這纔開了口:“我都記得。”
丁月璇怔了一怔。
她看着秦驍的側臉,這時天光漸暗,秦驍隱在陰影之中。
下一秒,街旁的路燈亮起,重新照進車內,柔和的燈光同樣落在秦驍的臉上。
丁月璇眼睛亮了幾分,她正想說些什麼。
這時,車子停了。
秦驍忽的扭頭看她,一下子撞進丁月璇的眼睛。
他愣了幾秒,方纔丁月璇一直看着他。
秦驍說:“你家到了。”
丁月璇尚且沒有動,秦驍開門下車,他替她拿了行李。
丁月璇還坐在那裡,似乎不想下車。
秦驍走過來,他給丁月璇開了車門:“月璇。”
丁月璇看了過去,秦驍的手中拿着她的箱子,他俯身看她,目光認真。
丁月璇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她曉得,有些時日,她將看不見秦驍了。
丁月璇下了車。
秦驍把行李箱放在她家門口,並敲了敲門。
屋子裡面傳來聲音:“是月璇嗎?”
那人的聲線極爲清亮,就像丁月璇一樣。
秦驍心中這麼想着。
丁月璇站在門口,秦驍轉身看她,脣邊隱有笑意:“新年快樂。”
說完後,秦驍快步走到了車子那裡。
打開車門後,他似乎想到了什麼,頓了一下,同丁月璇揮了揮手。
此時,門開了,丁月璇的母親走出來。
秦驍坐進了車子。
丁月璇轉身看向母親,她還未開口,卻聽到身後傳來車子發動的聲音。
丁月璇心中發緊,忽的開口:“母親,等我一下。”
丁月璇的母親疑惑,她只瞧見丁月璇說完這句後,神情慌張地跑出了家門。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丁月璇就立即轉身,追了出去。
車子已經開了一小段距離,丁月璇跟在車子後面,一直叫着秦驍的名字。
丁月璇的聲音在後面響起:“秦驍。”
她連連喊了好幾聲。
秦驍聽到了,立即停了車。
他迅速打開車門,下了車。
秦驍看見丁月璇快步走了過來,他下意識上前幾步,直到丁月璇走到他的面前停下。
丁月璇跑得氣喘吁吁,天氣這麼冷,她的額間還覆上了一層薄汗。
秦驍不解:“月璇。”
丁月璇的聲線仍舊不穩,她深吸了一口氣:“秦驍。”
她頓了頓:“留下來過年吧。”
這時,天空忽然落下了雪,紛紛揚揚地飄着。
天地之間,一片沉寂。
兩人站在路燈旁,柔黃的光線照亮丁月璇的臉。
秦驍看向丁月璇的眼睛,乾淨清亮。
他下意識點了點頭,做出了回答。
“好。”
秦驍和丁月璇對視着,彷彿天地間只留下他們兩個人。
他們一同笑了。
……
固城。
夜幕初降,大雪剛歇,地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空氣冰冷極了,鼻間盡是溼冷的氣息。
今日是除夕夜,街道上極爲喧鬧,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張燈結綵的景象。
這時,天空驟然明亮了起來,煙花的硝煙味道瀰漫在空氣中。
是固城的人在慶祝新年。
人們臉上都帶着喜色,這嚴寒的天氣,絲毫沒有影響他們半分。
一路走來,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火,氣氛安詳。
莫清寒緩步走着,周身氣息陰冷。他垂下眼,那些光亮從未到達眼底。
莫清寒來到一個小巷,小巷幽深,極爲僻靜,四下光線昏暗。
愈往裡走,光線愈加暗淡,那些聲響也變得遙遠了起來,
小巷的盡頭是一座房子,佇立在黑暗中,看上去極爲荒涼。
莫清寒目光晦暗不明,這裡曾經是一個妓館。如今已被他買下。
四下無人,聲響輕微,這裡彷彿與那些歡樂隔絕了一樣,全然沒有除夕的氣息。
莫清寒停了腳步,推門走了進去。
門開了,月光傾瀉而下,但很快就消散在黑暗裡,房裡再次歸於一片黯沉。
房裡空蕩蕩的,清淨得厲害。莫清寒落座,神色看不分明。
黑暗寂寂,莫清寒的身影極爲沉默。
今日是除夕,也是莫清寒母親,莫苓的忌日。
莫苓死的那天,也下了這樣的大雪,鋪天蓋地皆是凜冽的寒意。
回憶翻涌,莫清寒思緒沉沉,那些沉痛的過往席捲而來。
……
莫苓原本是個清倌,後來意外被人破了身。她生下莫清寒後,爲了生存,開始接客。
妓館魚龍混雜,空氣中盡是濃重的脂粉香味。妓.女與客人的調笑聲,始終充斥在周遭,沒有停歇。
莫清寒從小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
妓館老闆極爲嚴苛,客人給妓.女的錢,幾乎都被他拿走了。
莫苓帶着莫清寒,一直過着極爲淒涼的生活。
莫苓身體一直不好,後來身體越來越差,就被妓館趕了出來。
莫苓用僅存的銀錢,租了一個院子。小院破敗,環境極差。但是,莫清寒跟在莫苓身邊,覺得非常安心。
離開妓館後,莫苓靠給旁人縫補衣服賺錢,勉強可以度日。
當莫清寒還小的時候,一個清晨,他走進莫苓的房裡。
桌上放着一張報紙,報紙攤開,莫清寒走上前,低頭看了起來。
報紙上有一個男人,那男人五官英俊,報紙上寫着這男人的名字。
陸宗霆。
莫清寒還想繼續看,這時,莫苓走了進來。
莫苓眼眸一沉,立即拿起桌上的報紙,收了起來。她看向莫清寒時,岔開了話題。
之後他發現母親經常會看着報紙發呆,那些報紙上都有着那個男人的信息。
母親還會把這些報紙都收集起來。
莫清寒不曉得母親爲何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她的眼底總有着沉痛。
莫清寒心裡隱隱有了一個猜想,於是他問莫苓,他的親生父親是誰。
莫苓總是不回答。
莫清寒沒有再問,但他記住了這個男人的臉,也記住了這男人的名字。
陸宗霆。
時光流逝,莫清寒已經十幾歲了。那年恰好到了除夕,家家戶戶都在慶祝新年。
而莫苓的病越來越重,她纏綿病榻,精神極差。
莫清寒慌亂極了,他打開門,就往醫館跑去。
冰冷的空氣迎面而來,凜冽的寒風吹到他臉上,傳來陣陣疼痛。
除夕時分,醫館都關門了,但是莫苓情況危急,必須請大夫醫治。
莫苓身體不好,平日一直在這個醫館醫治。莫清寒來到醫館門前,敲起了門。
大門緊閉,但是莫清寒仍舊敲着。
這時,門內傳來一個聲音:“是誰?”
莫清寒焦急地開口:“陳大夫,我母親病重,您能過去看看嗎?”
門打開,柔和的燈光落了下來。
莫清寒擡眼看去,醫館裡有很多人,他們圍在一張桌上,正在吃飯。
屋內極爲溫馨。
他從未擁有過這樣的生活。
燈光柔和,而莫清寒腳下卻是濃重的陰影。
莫清寒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他垂下眼,不再去看。
陳大夫看見是莫清寒,他孤零零地站在門口,身影格外寂寥。
陳大夫曉得這對母子的情況,他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走罷。”
莫清寒心下一鬆:“謝謝大夫。”
莫清寒和陳大夫來到屋內,屋內光線昏暗,極爲壓抑。
陳大夫來到牀邊,看了過去。
他眉頭緊皺,莫苓臉色極差,她已是將死之人。
陳大夫把脈以後,看向莫清寒:“我無能爲力了,你準備後事罷。”
莫清寒的心驟然落在谷底,他怔在了那裡。
大夫離去,房內寂靜極了。
莫清寒走上前,握住了莫苓的手,有些哽咽:“母親。”
莫苓看了過來,握了握莫清寒的手。
她早就知曉自己的情況,她雖留戀人世,卻命不久矣。
她死後,莫清寒就是一個人了。
夜色深沉,煙花的聲響漸漸低了,四下寂靜得厲害。
不知何時,天空落了細雪,清冷極了。
莫清寒低聲問:“母親,我父親是不是陸宗霆?”
這個問題在他心裡很久了。
莫苓沉默了一會,還是開口:“是。”
雪勢漸大,雪花紛紛落下,地上銀白一片。
窗外是漆黑深冷的夜色,還有漫天紛飛的大雪。
那樣靜默,那樣冰冷。
簌簌雪聲,響在靜謐的夜裡,清晰極了。
莫清寒沒有說話。
莫苓繼續開口,聲音極低:“我從上海去南京的火車上,意外拿錯了葉家太太的手提箱。”
她快死了,有些事情必須告訴莫清寒。
莫苓的聲音越發虛弱:“我有一份做妾的文書,現在應該在葉家。”
“你去葉家找到這份文書,就能證明你的身份。”
然後,莫苓停止了呼吸,身體的熱氣散盡。
雪依舊無聲無息地下着,地面覆上了一層冰霜。
冷意漫上莫清寒的心頭,永遠沒有停歇。
他母親去世了,從此以後,他就是一個人。
莫清寒無錢安葬莫苓,他便去外面偷東西,想換一些錢來。
這時,他恰好碰見了他的老師。
老師有任務在身,不然不會來到這種地方。
老師見莫清寒孤苦無依,幫他安葬了他的母親。
後來,老師帶走了他,還教了他很多東西。
……
過了許久,莫清寒的眼睛漸漸清明,他從回憶中抽離。
過年時分,全國各地的人都在慶祝新年。
他不由得想起,老師現在在做什麼?
他最尊敬老師,從不違背老師的命令。
莫清寒略加思索,打了一個電話過去。
老師有妻兒,有家庭,不曉得是否會接到這個電話。
冬夜裡,莫清寒等待着,耐心得很。
隔了一會兒,電話那頭才響起了聲音:“是誰?”
莫清寒開了口:“老師,是我。”
空氣彷彿凝滯了片刻,隱隱有冰冷風聲掠過。
老師知道今天是莫清寒母親的忌日,他的語氣不由得沉了幾分:“你又去了固城?”
莫清寒嗯了一聲。
老師的聲音聽上去遺憾極了:“你母親的事情,我深感抱歉。”
他頓了頓:“若是我們早些相識,或許我就能救她的命……”
老師對莫清寒向來嚴厲苛刻。
但在這天晚上,他竟放緩了語氣,同莫清寒講話。
莫清寒低啞:“這同老師沒有關係,是陸家和葉家的錯。”
老師沒有說話,他現在已經確定了一件事。
他不確定,莫清寒是否忘記了他真正應該做的事情。
老師僞善極了,方纔那一番話只是爲了逼出莫清寒講真話。這般聽來,他的確沒有偏離目標。
莫清寒的聲線帶着沙啞:“他們對母親做的事情,我絕不會忘的。”
老師沉默良久,嘆了一口氣:“罷了。”
冰冷徹骨的冬夜,一道聲音響起,語氣堅定至極。
老師緩緩開口:“只有仇恨,才能讓你走得更遠。”
莫清寒沒有回答,很快,這通電話就結束了。
窗外大雪紛紛,覆蓋了整個固城,屋子外面是銀裝素裹的世界,莫清寒獨自一人坐在寒冷中。
整夜過去,他的眼底恨意未消。
……
除夕夜,上海。
這天晚上,葉家的人都聚到了一起,其樂融融。
葉楚望着葉家衆人,她眼中情緒複雜。
所幸重生令她改變了命運,葉家不像前世那樣各自分散,家破人亡。
今生的此時此刻,葉家完好又無恙。
晚飯尚且沒有開始,他們都沒有落座。
萬儀慧朝葉楚走來,她立即隱起了眼底的情緒。
萬儀慧問起葉楚:“三少的事情,你是怎麼想的?”
葉家人都知道陸淮在追求葉楚,他那樣高調,是給足了葉楚面子。
這證明陸三少十分重視葉楚。
葉楚怔了一下:“我們暫時還是朋友。”
暫時這個詞用得十分巧妙,萬儀慧瞥見了她泛紅的耳朵,笑了一聲,沒有講話。
蘇蘭插了一句:“阿楚已經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蘇蘭覺得,年輕人的事情讓他們做主就是了。
若是她知道,陸淮時常揹着她來葉公館找葉楚,或許心裡就不是這麼想的了。
葉楚看了蘇蘭一眼。
她想起前幾日,蘇蘭在門口險些發現陸淮一事,似是心虛,立即移開了眼。
想到這裡,葉楚又不由得記起一些事,耳根愈發熱了。
年後,她要去督軍府一趟。
葉楚好久沒有去過那裡,的確有些想念了。
她不再多想,低下頭來,認真吃飯。
用完晚餐後,葉家人一同去了祠堂。
行走在葉公館的路上,不遠處時常響起炮竹的聲音,空氣裡瀰漫着年味。
葉老太太走在最前面,葉楚他們跟在後頭。
老太爺已經過世了,葉老太太終日和白貓作伴。
她沒有別的願望,只希望葉家能好好的。
葉家一行人進了祠堂。
葉老太太遵循祖上的教誨,教導她的兒子行事端正,她的兩個兒媳也是心善之人。
葉家子孫堂堂正正,從不做虧心事。
他們時有善舉,定期會向慈善單位捐款,幫助籌建救濟院。
祠堂裡擺着牌位,葉家人恭敬萬分。
面對葉家的列祖列宗,他們問心無愧。
這年的除夕夜,萬家燈火,明亮至極。
葉公館的祠堂裡。
葉老太太許下了一個願望。
新的一年,希望葉家平安順遂,事事如意。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隨機掉落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