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陸淮商議後, 葉楚買了去北平的火車票。
兩人分頭行事, 但願能一切順利。
天光亮了,四下浮着微微的霧氣, 落在臉上,是淺淡的沁涼。
一輛黑色的汽車駛離了賀公館,往火車站的方向開去。
汽車停了,一個男人走下車。
正是賀洵。
賀洵踱着步子, 慢條斯理地走到站臺, 然後, 停下了腳步。
今日,他要去北平一趟, 去查看那邊的生意。
賀洵不經意地往四下看去, 站臺上的人寥寥無幾。許是因着天光還早,人們還沒來,聲響輕微。
空氣冰冷至極,帶着凜冽的寒意, 火車站彷彿都沉在這片蕭瑟的寂靜中。
慢慢地,細碎的腳步聲響起, 站臺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
葉楚易容後,也坐上了汽車,準備離開葉公館。
葉楚坐的是督軍府的車, 陸淮派了人,送葉楚去火車站。
蘇蘭很放心,所以沒有讓葉公館的人跟來。
葉楚提着行李, 在站臺緩緩停下了腳步。
她往周圍看去,然後,目光凝在了某處。
她一眼就看到了賀洵。
賀洵身材高大,氣質隨性散漫,在人羣中格外顯眼。
葉楚的目光悄無聲息地掠過賀洵,爲了謹慎起見,她很快就移開了視線。
葉楚離賀洵不近,兩人中間隔着好些人。
但賀洵極爲敏銳,即便葉楚只是偶然看了他幾眼,他仍是察覺到有人在注意他。
賀洵體內存在着兩個人格,雖然兩人互不干擾,但是賀洵有時候會不自覺帶出江洵的習慣。
江洵是暗閣的殺手,他最擅長隱藏行蹤,若是有人跟蹤他,他會立即發現。
因此,賀洵對這種事很敏感。他確定方纔有人在跟蹤自己。
賀洵的神色依舊是那樣漫不經心,但是眸底帶了隱隱的冷意。
他轉過頭,往四下看去。
眼前是陌生的面孔,耳邊是喧囂的人聲,一切看上去極爲尋常。
賀洵的目光狀似不經意地掠過某個人,那人面容平凡,此時正看着前方。
和其他人一樣,等着火車的到來。
賀洵收回了視線,嘴角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他的目光靜靜落在前方。
汽笛聲響起,在清冽的空氣中,似乎也變得悠長起來。
稀薄的霧氣裡,火車沿着漆黑的鐵軌而來,視野逐漸變得清晰,緩緩地在站臺停下。
車門打開,人們上了車。
火車轟隆隆地遠去,帶走了那些喧囂,站臺歸於一片靜默。
葉楚提着行李,走上了火車。
爲了安全起見,陸淮給了葉楚一個假身份。
姓陸。
暗衛跟着葉楚,在這一路上會保護葉楚的安全。
葉楚經過一節節車廂,路過那些乘客,然後,止了腳步。
走進車廂,裡面的佈置乾淨整潔,葉楚把行李放好了。
葉楚準備交待暗衛一些事,她打開門,正要往外走去。
發覺門口站着一個人。
葉楚望了過去。
那人閒閒地靠在那裡,身形頎長,氣質散漫。
他方纔正低着頭,聽見開門聲,便擡頭看了過來。
清冷的陽光落下,映亮了那人的面容,愈加顯得他五官立體。
賀洵。
葉楚一愣,但她很快鎮定下來。
現在她做了易容,也用了化名,賀洵不可能會認出自己。
賀洵直起身子,向前走了幾步,站在葉楚跟前。
他的目光落在葉楚身上,薄脣一勾:“這位小姐,方纔我注意你很久了。”
聽上去像是故意在和葉楚搭訕。
葉楚擡起頭,目光淡淡:“先生,有事?”
一個女子遇到陌生男人的搭訕,態度冷淡,最是尋常不過了。
江洵和葉楚是朋友,葉楚和江洵相處時,狀態極爲放鬆。
雖然此時在她面前的人是賀洵,但葉楚這次來北平,是來跟蹤江洵的,她並不想讓他發現自己。
賀洵挑了挑眉:“若是我說有事,你能回答我的問題嗎?”
她跟蹤自己上了火車,還僞裝了面容,看來她要做的事情與自己有關。
若不是賀洵對這件事極爲敏銳,他也不可能發覺她的真實身份。
葉楚不回答,過道一片寂靜。
陽光傾瀉,車廂內視野清明。而未被陽光照到的地方,光線有些昏暗。
葉楚的臉一半沉在陽光裡,姿態平靜,面容清冷。
冬日的陽光細弱溫暖,塵埃浮浮沉沉。葉楚的影子映在地上,陽光拉長了她纖瘦的身影。
葉楚不說話,賀洵並不在意。
他看了葉楚一眼,又往前走了幾步,踏進了光影裡。
賀洵開口:“我姓賀。”
葉楚:“賀先生好。”
賀洵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小姐去北平嗎?做什麼事情?”
他的神色閒散,聽上去彷彿只是隨口問問。
“這是我的個人隱私。”葉楚擡頭:“賀先生,我們纔剛認識,不方便告訴你。”
葉楚不清楚賀洵是否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她提高了警惕,說的每一句話都不露痕跡。
賀洵笑了。
她又是這句話。每回遇到她不想回答的問題,她總以這句話來搪塞。
她看到自己的時候,似乎總帶着防備。
這時,賀洵忽的問了一句:“你去北平見家人?比如姐妹。”
他的話中暗藏深意。
賀洵曉得,她有個妹妹在北平。葉家對外稱她妹妹在北平唸書。
莫非她是去北平看妹妹的?
葉楚一怔。
賀洵說這話,難道他猜到了什麼?
賀洵又漫不經心地說道:“要麼就是在北平找朋友,學堂裡的朋友。”
她的朋友嚴曼曼也在北平,她們關係極好。說不定,她是去北平找嚴曼曼的。
葉楚眼眸一緊。
賀洵現在分明是在試探自己,他已經對她的身份有所懷疑。
但葉楚面上仍是一片平靜,她搖了搖頭:“無可奉告。”
無論賀洵怎麼試探,她不透露半分便是。
賀洵在一旁自顧自地講,又問了葉楚幾個問題。
葉楚的態度一直很冷淡,不着痕跡地避開了。
賀洵看見葉楚的反應,他的神色始終未變。
彷彿他並不在意葉楚的想法,又彷彿他早已知曉了一切。
光線沉沉,賀洵的神色晦暗不明,令人看不清他的情緒。
這時,賀洵看向葉楚:“聊了這麼久,還不知道小姐貴姓。”
賀洵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帶着幾分不羈。
不曉得她會說出她的真名,還是直接不回答。
葉楚瞥了賀洵一眼,淡淡地說:“姓陸。”
聲音極輕,落在空氣裡,卻又清晰極了。
賀洵愣了幾秒,隨即笑了:“哦?陸小姐。”
現在上海灘人人皆知,她和陸淮的關係。
陸淮在楊家宴會上開槍護她、在大上海俱樂部請她跳舞、很多報紙還報道了陸三少追求她的消息……
一樁樁一件件,都看得出她和陸淮關係匪淺。
這次去北平,她更是用了陸淮的姓。這麼說來,她和陸淮……
賀洵目光沉沉,他忽的說了一句:“你的易容做的不好。”
清晰的話落進葉楚耳中,葉楚心一緊。
她擡起手,下意識摸上自己的臉。
葉楚忽然想到了什麼,她立即放下手。
但是,已經遲了。
瞥見葉楚的動作,賀洵笑了:“方纔是騙你的。”
果然試出來了,他一開始就猜到了是她。
雖然葉楚做了僞裝,但賀洵曉得,那張平凡的面容背後,是葉楚的臉。
葉楚眼睛一眯。
賀洵多次試探,他果然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賀洵收起了笑意:“陸楚,若是有事,就來前面車廂找我。”
既然她稱自己姓陸,那他就這麼叫她罷了。
雖不知葉楚爲何要跟蹤他,但他是信禮中學的校董,於情於理總要照拂葉楚。
葉楚:“好,賀先生。”
待到賀洵離開,葉楚給暗衛交代了一些事情,便回到了車廂。
葉楚沉思,賀洵知道了她是誰,但是賀洵沒有惡意,她不必太過擔心。
火車向前方駛去,靜默的山巒和蒼青的湖水飛快地掠過窗外,一切都變得遙遠了起來。
時間靜默,緩緩流逝。
過了一會兒,火車停了下來。
這時,車內響起了廣播。
“津州站到了,請大家立即下車。”
“火車故障,將在此站停下,進行修理。”
“乘客們必須在該站下車,也可以選擇轉乘另一班火車。”
“……”
葉楚聽見後,愣了幾秒。
她很快就拿起行李,準備離開車廂。
車門打開,冰冷乾淨的空氣襲來,葉楚的餘光看見了一個人。
葉楚一怔。
眼前的人氣質優雅,眼底平靜而從容,光影落在他的臉上,彷彿都沉寂了下來。
此時的他,不是賀洵,是江洵。
葉楚試探地問:“江……?”
他頂着賀洵的面容,點了點頭:“是我。”
葉楚聽到了江洵的聲音,她心下一鬆。
方纔葉楚已經同賀洵說過,她擔心江洵並不知道,便又提了一句。
葉楚說:“我現在姓陸。”
江洵嗯了一聲:“我清楚。”
江洵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一秒,很快偏開:“我們走吧。”
葉楚提起行李箱,隨着江洵,離開了這條走道。下火車後,兩人一同走進人潮。
那羣暗衛認識賀洵的臉,他們跟在身後,隱沒在人羣中。
四處是喧鬧細碎的人聲,所有人都因爲火車的故障,被迫下了車。這班火車已經取消,他們只能逗留在火車站中。
火車站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嘈雜萬分。江洵不時看葉楚,確保她無事。
他們找到了一處空的地方,暫時停下,葉楚擱下了手中的行李箱。
葉楚似是察覺到了什麼,擡眼看去。
火車站有個牌子,上面寫着兩個字。
津州。
葉楚微微一怔,津州這個地方,她曾經來過。
津州是秦驍的家鄉,上次黑市比武期間,秦驍兄弟得了重病,她來到這裡,替他打點。
身旁響起了江洵的聲音,葉楚漸漸收起了心緒。
江洵開了口:“若是我們想要去北平,必須現在過去買票了。”
方纔那班列車的終點站是北平,現下一出事,大家都被留在了這裡。
葉楚點頭,他們去了售票處,沒有猜錯,隊伍已經排得很長了。
兩人開始排隊,面上卻並不焦急的樣子,似乎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他們都有解決的辦法。
售票員擡眼看來:“去哪裡?”
江洵聲音清和:“津州到北平。”
“什麼時間?”
“最近的一班。”
“先生,最近的一班是中午十二點。”
“兩張臥鋪單間車廂的票。”
“抱歉,先生,臥鋪車廂的票已經賣完了。”
江洵扭頭看向葉楚,似在徵求她的意見。葉楚點頭,表示自己並不在意這些。
江洵看回售票處:“那就坐鋪罷。”
時間十分緊急,在津州車站等了一會,他們並未用午餐,就直接上了火車。
暗衛也很快跟上來,散入這列火車的各節車廂,確保此次行動萬無一失。
葉楚坐下來,放下行李箱。江洵坐在她的對面,他的餘光注意着周圍,心中已經瞭然。
他極爲敏銳,自是知道這裡有人。
江洵問:“他的人也來了?”
葉楚當然明白江洵口中的他,指的正是陸淮。
葉楚聲線淡淡,嗯了一聲。
她轉移了話題:“賀洵,我現在要去餐車,需要幫你帶些東西嗎?”
現在他們不在上海,但她仍舊不會暴露江洵的真實身份。
江洵對此不在意,只讓葉楚隨便帶些食物便是了。
葉楚獨自一人前往餐車的那節車廂,江洵知道有暗衛跟着她。他望着她的背影,待她離開後,收回了視線。
餐車內人很多,葉楚先買好了江洵的那一份,讓暗衛給他帶了回去。
她端着一份牛排,尋找着座位。
葉楚四處查看,她穿過人羣,朝着一處空桌子走去。
與此同時,有個男人走了進來,他身形高大,卻氣質陰冷。即便窗外陽光晴好,他周身的陰寒仍不會散去。
他彷彿警惕心極高,一走進車廂,就裝作不經意地掃視着周圍。
葉楚正好坐下,他的視線沒有落在她身上。
在這列餐車中,他查探不到任何危險。
待到這個男人買好餐點後,車廂已經沒有座位了。
他掃了一眼,僅留一張桌子那邊有空位,那裡坐着一個女子。
她的背影有些眼熟。
男人略加思索,朝她走了過去。
他在葉楚的面前坐下,目光掠過她的臉。
那個女子的面容陌生,他並不認識。他收起方纔的警惕,低下頭來。
男人坐下的時候,葉楚察覺到有道陰影在眼前。
葉楚下意識擡眼看去,她不由得心神一緊。
她的對面坐着一個男人,他的眼睛深黑,五官極爲涼薄,面容淡漠極了。
他沒有做任何僞裝,似乎認定了,不會有人認出他來。
但是那副五官,即便他化成灰,葉楚都會認得。
莫清寒。
痛苦的記憶漫上心頭,潮水一般洶涌而至。
他害死葉家人,吞併葉家產業,讓她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葉楚彷彿回到了那年的上海。冬天冰冷徹骨,她所擁有的一切,伴着寒風,一點一點從她手中被帶走。
她生不如死,如臨地獄。
是眼前這人一手促成了此事。
恨意從心底升起,葉楚握緊了手中的刀叉。
若不是葉楚還殘留着一絲理智,她無法確保自己到底會做出什麼。
但葉楚明白,她萬萬不能輕舉妄動。
她只能低下頭去,斂起神色。
快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緒。
莫清寒似是察覺到了葉楚的視線,擡眼看了過來。
他的目光看向葉楚的臉頰,她面色沉靜,沒有什麼疑點。
葉楚此刻做了僞裝,因此,莫清寒並不會認出她。
莫清寒多疑,他忽的開了口。
“這位小姐。”
他的聲線聽上去雖然溫和,卻好似黑夜,幽暗至極。
莫清寒的視線緩緩落在葉楚的手上。
她的手中拿着一把刀子,虛環着,卻沒有使用。
他忽的一笑:“你不準備用餐嗎?”
陽光斜射入窗,照亮了面前的餐桌。
聽到莫清寒的聲音,葉楚極爲鎮定,她不能展露出絲毫的真實情緒。
車窗外,一切景色疾馳而去,影影綽綽。
葉楚閉上眼睛,壓抑又剋制。
短短几秒間,那些黑暗的過往,已經被她極好地隱藏了起來。
葉楚擡起頭來,她的眼底雲淡風輕。
今生,她第一次對上了莫清寒這張臉。
樹影掠過那雙眼睛,葉楚的情緒看不分明。
莫清寒坐在那裡,望着她。
幽暗目光掃過葉楚的臉,她看上去平靜極了。
四下喧鬧聲音仍舊響着,這裡卻靜默萬分,彷彿被沉沉冬日所阻。
在冰冷的陽光中,喧囂漸漸平息。
他的視線落進她的眼中。
猶如一場無法逃離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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