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珍珠夫婦本來住在金陵大學分配的寓所裡,但北伐士兵的排外暴亂突然發生,夫妻二人匆忙逃難,只隨身攜帶了《大地》初稿,《水滸傳》的翻譯稿被遺落在小洋樓裡。
“周先生,這是我寫的小說,還請斧正。”賽珍珠說話完全是純中式的,甚至帶着些鎮江方言口音。她拿出《大地》稿件,態度非常誠懇,完全是請教的語氣。
賽珍珠如今的情況非常尷尬,她寫的小說中國人不感興趣,寄到美國也經常被退稿,屬於那種比較失敗的小作家。
周赫煊穿越前就讀過《大地》,此時看初稿也大同小異,粗略地看完二三十章,他合上稿件說:“想聽我的客觀評價嗎?”
“當然。”賽珍珠點頭。
周赫煊毫不客氣地說:“寫作技巧非常普通,文字並不出彩,但勝在平實真誠。”
“就這些?”賽珍珠有些失望。
周赫煊又說:“你這本書,中國人不會喜歡,美國人可能感興趣。”
賽珍珠不解道:“爲什麼?”
周赫煊笑道:“因爲你是站在一個美國人的角度,來展現中國農村。整部小說筆調溫暖,充滿了對中國農民的同情和對中國農村的熱愛,同時也揭露了中國農村社會的黑暗。但你是美國人,難免有隔岸觀火之嫌,對現實問題的看法只停留在表面,猶如浮光掠影,難以深入進去。這本小說對中國人而言,是沒有任何閱讀價值的。”
“或許吧。”賽珍珠點頭。
周赫煊話鋒一轉,繼續說:“不過嘛,如果有出版商幫忙運作的話,《大地》在歐美有可能會暢銷。因爲你的立場是美國式的,美國人對此沒有閱讀障礙,同時還能感受到一種來自東方的未知神秘。這本書,可以作爲西方世界認識中國的窗口。”
賽珍珠欣慰道:“這就足夠了。”
“但是,這本書也會加深西方人對中國的誤解,”周赫煊說,“因爲你描述的是一個已經變形的中國農村社會,它僅僅是你眼中的中國農村。”
未來的普利策小說獎和諾貝爾文學獎作品,就這樣被周赫煊批得一無是處。
賽珍珠苦笑,搖頭說:“周,我真不該讓你評價《大地》,你打擊了我的創作積極性。”
周赫煊笑着安慰道:“別太失望,它還是非常優秀的,只是我太過挑剔而已。”
“我認爲周的觀點很準確,”布克突然發言道,“我們畢竟是外人,很難理解中國人的思維,也很難了解真正的中國。相反,周先生纔是真正的大學者,他的《大國崛起》令人歎爲觀止,把世界列強的興衰分析得全面而深刻。”
“布克先生也看過《大國崛起》?”周赫煊問。
布克說:“當然,《大國崛起》已經在歐洲史學界引起轟動,在美國也有一定的影響力。不過暫時只限於學界範圍,普通民衆對此並無瞭解,他們甚至都沒聽說過這本史學鉅著。”
周赫煊笑道:“這很正常,普通民衆更喜歡通俗讀物。”
“這就是讓我驚歎的地方,”布克說,“中國的學生和知識分子,似乎比西方人更熱衷於瞭解世界,像《大國崛起》這樣的學術著作,居然也能在中國暢銷。”
周赫煊感嘆說:“中國人已經封閉落後太久,再不睜眼看世界,就徹底沒救了。”
布克笑道:“所以我對中國的未來非常看好,我在美國和歐洲都居住過,也曾去過日本和印度。似乎只有日本人,纔有中國人這樣對知識文化的狂熱。而印度則很糟糕,那邊的知識分子有些……怎麼說呢,有些不思進取。”
“布克先生是研究農學的?”周赫煊問。
“是的,”布克說,“中國的農業還很落後,而且像江南水鄉和西南山區,也沒有機械化耕種的條件。我考察中國農村多年,甚至沒見過一臺農用拖拉機。”
周赫煊說:“那是因爲拖拉機使用柴油,不僅機器昂貴,燃油費也用不起。大地主倒是有錢,但他們寧願多僱幾個長工,也比使用機器划算。”
“確實是這樣。”布克苦笑。
周赫煊問:“爲什麼不製造一種,主結構爲木質,輔以少量鋼鐵配件,以人力爲動力的機器呢?比如小型的稻穀收割機,玉米脫粒機。”
布克若有所思:“你的想法似乎可行。”
周赫煊當即拿出紙筆,憑印象畫出人力收割機,指着機器說:“這是人力踏板,用腳踩壓踏板,來帶動履帶運轉機器。農民只需要將稻穗放在脫粒輪上,便可輕鬆地收穫稻穀。而且這種機器很輕便,兩個成年人就能擡動,非常適合小農經濟的中國。”
“天才般的設想!”布克看得眼睛發亮。
周赫煊卻突然沉默了,因爲他聯想到當今中國農村的現狀。一旦人力收割機得到推廣,以前需要六個長工乾的活,現在兩個人就能搞定。地主倒是省錢省時了,窮困的農民卻愈加窮困,因爲機器的使用必然導致部分人失去生計。
從長遠而言,這屬於社會發展的陣痛。但真正設身處地,卻讓人觸目驚心。
就拿民國的手工業來說,由於西方工業產品的衝擊,大量手工業從業者致貧,這是個非常嚴峻的社會問題。
布克卻不管那麼許多,逮着周赫煊詢問人力脫粒機的詳細情況。
周赫煊只是依葫蘆畫瓢而已,僅知道大致的工作原理,具體細節和配件,需要求助機械專家才行。特別是脫粒輪的設計,鐵環安裝太稀,會導致稻穗脫不盡,安裝太密,又有可能卡住機器,必須經過反覆試驗調製。
接下來的三天,周赫煊都待在旅館裡。跟布克討論農業,跟賽珍珠討論文學,直到城中的騷亂完全平息,他們才乘坐火車返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