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窗外雷鳴電閃,不片刻大雨傾盆而下。
崔慧茀連忙去關好書房的窗戶,回來看到周赫煊剛剛寫完的毛筆字,笑着讚道:“周先生的進步真是快,楷書、行書都練得極好。特別是行書,已經頗有名家風範。”
“崔小姐說笑了,就我這毛筆字,只能說勉強見得人,離名家還遠得很。”周赫煊自嘲地笑笑,投筆走到窗後,看着外面的暴風驟雨負手而立。
楷書、行書、草書、隸書,周赫煊都有苦練過,其中楷書花的時間最多。但最有感覺的卻是行書,周赫煊練起來得心應手,初時模仿顏真卿,繼而模仿王羲之,如今已略有小成。
崔慧茀說周赫煊的行書頗有名家風範,並非全是拍馬屁。因爲周赫煊在掌握基本書法技巧後,寫起毛筆字來並不拘泥於形式,筆觸狂放中帶着些含蓄,秀麗中又有些健美之感。
從書法細節上來看,或許周赫煊比不上那些從小練字的傢伙,難免有點技法上的瑕疵,但總體而言卻別有靈動的韻致。
當然,這僅僅只限於行書,周赫煊的其他書法還是很糟糕——相當於舊時科舉考生的平均水平。
崔慧茀來到周赫煊身邊,笑道:“周先生喜歡看雨?”
周赫煊感嘆道:“這下的哪是雨啊,下的是一把把刀子,把成千上萬的老百姓活活戳死!”
崔慧茀由衷敬佩道:“原來周先生是心繫天下蒼生。”
從七月初,南方就開始普降暴雨,江淮地區水患頻發,從四川到江蘇全部變成一片澤國。長江、金沙江、沱江、岷江、涪江、烏江、漢江、淮河、錢塘江、閩江、珠江、大運河全部氾濫,數千萬百姓流離失所。
南方的洪災還沒結束,北邊又開始了。
黃河中下游地區淹得一塌糊塗,而東北也未能倖免,遼河、鴨綠江、松花江、嫩江紛紛成災,受災地區已經超過20個省份。
用《申報》記者的話來說,真是“長江之水未退,黃河之水又增,漢口之難未纖,洛陽之災又起”。
這樣規模巨大的全國性災害,其破壞力遠超去年的中原大戰。因爲洪水到來之際,正好處於夏收時節,必將導致數千萬老百姓流離失所、無米度日,而各地政府的賦稅也沒法收上來。
有人統計,這場大水災的直接死亡人口達14萬,還有人說是40萬,更有人說是400萬!
周赫煊從《申報》上看到一張照片,是美國飛行員林白駕駛飛機航拍的,江蘇某縣已經變成汪洋大海。在一片水鄉澤國中,只能看到零星的樹冠和房頂,其他東西全被淹沒到水下。
百姓無糧,政府無錢,饑荒遍地,病疫四起,哪還有底氣跟日本人打仗?
天津這場大暴雨,足足下了兩天。整個天空都被烏雲籠罩,宛若諸天神佛降下的懲罰,周赫煊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做風雨如晦。
雨停以後,陽光普照,似乎才又重返了人間。
周赫煊站在二樓陽臺上,看着被淹沒的海河兩岸,吐口濁氣說:“天津也被淹了。”
崔慧茀尊敬地說:“還要多虧了周先生,幸好有你說服洋人疏浚河道,興建海河水利改造工程。否則以海河歷年來的糟糕狀況,這次的大暴雨,很可能淹沒天津半個城。”
聽了這話,周赫煊臉上突然浮出微笑。
是啊,他雖然不能改變天下大勢,卻能改變身邊的人和事。至少天津的洪災情況,就因爲他而減輕了許多。
由於連日暴雨,此刻張樂怡、婉容、孟小冬和廖雅泉四個女人正在打麻將。看到天氣放晴,她們紛紛走到花園裡,享受着難得的晴空藍天。
周赫煊百無聊賴地下樓,沒有去打擾太太們,而是叫上孫永振說:“跟我出去走走,整個人都快發黴了!”
“額來開車!”孫永振興奮道,他早就憋壞了。
周赫煊笑罵:“開屁的車,說不定街上都被水淹了。”
天津的有些街道還真被淹了,不過積水不深,甚至還有不少黃包車伕蹚水而行。
對於窮苦百姓來說,洪水帶來的災難並不止於水患,更加耽誤了他們的工時。要是暴雨再下幾天,整個天津城的黃包車伕都得餓肚子,因爲就算不出工拉車,他們也得按時按量給車行繳納規費。
周赫煊這種有錢人就愜意得多,甚至還能帶着保鏢出遊。他們坐在黃包車上,行於積水之間,比平時逛街更添了些情趣。
中國人還是很堅韌的,即便遇到天災,依然樂觀頑強的生活着。
已經有小販開始立在水中擺攤,更有些閒漢和孩童,把漫水的大街當成漁場,吆喝笑鬧着在大街上抓魚。
漸漸到了地頭比較高的街道,終於不再看到洪水蹤跡,暴雨過後的街道更加乾淨,只是偶爾能看到一些沖積的雜物。
周赫煊帶着孫永振下車步行,慢悠悠地逛了兩條街,不知不覺來到法租界的勸業場。
這裡是天津的第二高建築,集商業、娛樂爲一體的大商貿區,也是此時全國的十大商場之一。
或許是暴雨剛停的緣故,勸業場的生意有點冷清,稀稀拉拉看不見幾個客人。
周赫煊一路閒逛,來到家古玩店的櫃檯,店老闆熱情地說:“這位先生,您是中意哪一類的古玩?”
“隨便看看,”周赫煊道,“你這裡有沒有好的書畫作品?”
“還真讓您遇到了,”店老闆神秘兮兮地把周赫煊請到最裡邊的角落,拿出一幅卷軸說,“我剛淘到的稀罕物,王羲之真跡《寒切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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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赫煊好笑道:“你把我當冤大頭呢?還王羲之真跡。”
店老闆拍胸脯道:“真的,絕不騙你,不信你自己看看。”
周赫煊沒有伸手去接,而是讓店老闆自己把卷軸打開。他自己的書法雖然還欠火候,但鑑賞能力早已練出來,看到《寒切帖》的瞬間兩眼發光,故作冷靜道:“這應該是明清的鉤摹本。”
店老闆一聽,頓時笑道:“喲,原來您是行家。”
“不對,不對,”周赫煊繼而又搖頭,“這上面有唐代留下的鈐印,要麼是唐代鉤摹本,要麼就是現代的仿品。”
店老闆不遺餘力地推銷道:“當然是唐代的珍品,怎麼可能是現代僞造的?”
周赫煊貶低說:“如果真是唐代珍品,放進故宮博物院都夠資格,還會放到你這破店裡來賣?我看這仿造得夠水準,拿回去耍耍還可以,你給個價吧。”
“看您說的,我這麼大的古玩店,還能賣假貨不成?”店老闆收起卷軸說,“你要是誠心買,就別說那麼多廢話。”
周赫煊哈哈笑道:“要是換成‘大羅天’我還信,你這裡是勸業場,能有一分是真貨都難。”
民國時候的古玩買賣非常瘋狂,各大城市都有古玩交易場所,以北平、天津和上海爲最。天津最初的古玩鋪,都集中於估衣街、鍋店街、北門裡,以及東馬路一代。隨着軍閥政客、民國新貴即文人墨客接踵而至,天津的古玩市場愈發繁榮,最有名的便是日租界那邊的‘大羅天’。
‘大羅天’裡不僅有珍品,還有皇宮裡帶出來的精品,前清遺老遺少就靠賣文物生活。
至於法租界的勸業場,呵呵,大部分都是坑洋人的贗品。
大家都知道洋人喜歡中國文物,而且大多數鑑賞能力還比較差,不坑他們坑誰?
比如北平有個叫嶽彬的,清末從山西買進7尊北魏石雕佛頭,賣到現在20年了還特麼沒賣完。不是生意不好,買佛頭的洋人很多,嶽彬請匠人各種復刻、仿刻,早就靠着這玩意兒發家致富了。
哈哈,這些佛頭大部分賣給了西方考古學家,洋人買回去正正經經的做研究,寫出了不少有國際影響力的論文。
周赫煊覷了眼前的奸商一眼,不耐煩道:“賣不賣給個價,我就是看它仿得不錯才問問。”
“唉喲,看您說的,”店老闆忍痛道,“1000大洋,我進價都800塊!”
“100塊,愛賣不賣!”周赫煊沒好氣說。
店老闆痛心地說:“800塊,我原價賣給你……等等,您別走啊,實誠價500塊……300塊,不能再少了!”
周赫煊拿出三張銀票,小心地將卷軸收好,樂滋滋的離開勸業場。
孫永振不解地問:“先生,你明知道是假貨,幹嘛還要買?”
周赫煊笑道:“如果按王羲之真跡來講,當然是假貨。但唐代的假貨,放到現在也是精品中的精品。你信不信,我拿出去吆喝一聲,1萬大洋都有人搶着要。”
孫永振猛拍腦袋:“原來那個老闆纔是傻蛋!”
王羲之《寒切帖》的唐代鉤摹本,隨便放到哪家博物館,也特麼是鎮館之寶啊。
周赫煊哼着小曲回家,把《寒切帖》小心收藏起來,第二天出門去找袁克文,準備談一談籌款賑災的事情。
結果剛剛走到袁家,就聽到裡面傳來哭天搶地的聲音——袁二公子,死了!
而且是窮死的,家人翻箱倒櫃,只在他筆筒裡找出20元錢……
袁克文出殯那天,全城妓(和諧)女集體出動,送葬隊伍多達數千人,更有千餘妓(和諧)女自願繫上白頭繩前來哭墳守靈。
嗚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