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北部,索姆省。
努瓦耶勒市。
準確的說,應該叫做努瓦耶勒“鎮”,整個小鎮還不到600位居民。
然而它確實是“市”,並且擁有自己的市長。
1930年元旦剛過,周赫煊便跟使館人員、建築設計師柯布西耶,以及巴黎的幾名華工代表,一起來到這座法國北方小鎮。
巴黎塞納河左岸的華人聚居地,有接近2000名華人都是當年的援法華工。他們聽說周赫煊要爲犧牲華工修陵園,便自發的報名前來做嚮導。
衆人首先坐火車來到亞眠,然後轉乘轎車前往努瓦耶勒。
半路上,陳英指着遠方一條廢棄的鐵路說:“那條鐵路就是華工修的,一直通往歐戰前線。當年我修了大概一個月的鐵路,每隔幾天就有德國飛機來轟炸。鐵路沿線死了不少華工兄弟,基本上都是就地掩埋。如果有可能的話,可以沿着鐵路蒐集他們的屍骨。”
隨行的使館工作人員搖頭道:“工程量太大了,而且就算挖出屍骸,也不能保證他們就是華工,也有可能是戰死的英法士兵。”
“那就……算了吧。”陳英遺憾道。
周赫煊對援法華工的歷史瞭解不深,只知道有個叫張長鬆的華工留在法國。二戰期間,張長鬆和幾個兒子(一共13個子女)同時參軍,父子齊上陣抵抗德國入侵。他的二兒子退伍後,還成爲法國的足球明星,加入了法國國家隊,參加過兩屆奧運會比賽。
後世法國人一提起援法華工,就必然拿張長鬆父子出來做宣傳,所以他們的故事流傳很廣。至於此時嘛,張長鬆還在法國的某煤礦當爆破工,他的足球明星兒子還不滿10歲。
下午三點,衆人抵達努瓦耶勒市。
市長亨利·德瓦利庫爾率領全市500多居民,站在鎮口列隊迎接,甚至他們還拉着橫幅:歡迎中國朋友!
亨利市長在衆人下車後,熱情地迎上來,跟周赫煊握手道:“您就是周先生吧,我是努瓦耶勒市長亨利·德瓦利庫爾,非常歡迎諸位的到來。”
“市長先生,你好!”周赫煊點頭微笑。
隨行過來當嚮導的華工張大華突然出聲喊道:“亨先生,還記得我嗎?”
“你是……”亨利市長猛拍腦袋,“我想起來了,你是負責掃大街的張!”
當時的華工們雖然大都被關在營地中,但還是有一些頻繁跟鎮上居民接觸,比如有兩個專門掃大街的。另外,還有給英法駐小鎮機關燒鍋爐的,送菜做飯的,都長期住在小鎮上。
張大華笑道:“亨先生,我現在已經學會說法語了。”
“聽到有人叫我亨先生,真是懷念啊,”亨利市長感慨道,“我還記得,自從你們來了以後,鎮上乾淨了許多,你們總是那麼勤勞。對了,我這次準備了禮物!”
鎮上居民推過來整整一小車蘋果,亨利市長笑道:“我記得你們最喜歡吃蘋果,當時鎮上的蘋果都被你們賣完了,一個蘋果賣到3法郎高價。”
那可是一戰前的3法郎,相當於普通華工一天的工資(華工日薪爲1.5到4.5法郎)。
中國底層百姓雖然勤勞儉樸,但在那種看不到明天的情況下,難免會變得大手大腳起來。山東屬於蘋果產地,好多華工在出洋前,都只看過,卻沒吃過蘋果。
到了法國後朝不保夕,華工們便瘋狂的愛上蘋果,一來想體驗蘋果的美味,二來也是懷念家鄉。
最後小鎮上的蘋果被買光了,許多華工寧願用一天辛勞十多個小時賺來的工錢,高價購買蘋果嚐鮮。鎮上有個蘋果販子還因此致富,現在已經搬去大城市定居了。
亨利市長親自把一個個蘋果,塞進周赫煊他們手中。
幾個華工迫不及待地啃着蘋果,似乎是聯想起當年的經歷,眼淚嘩啦啦往下流。
亨利市長又對周赫煊說:“周先生,我代表本市,向您頒發榮譽市民勳章,請務必接受。”
“我的榮幸。”周赫煊微笑道。
在隨行記者的見證留念下,亨利市長將榮譽市民勳章別在周赫煊胸口。雖然這個“市”只有500多居民,但好歹也是市啊。
當天下午,在華工嚮導的帶領下,周赫煊前往當年的華工醫院和瘋人院參觀。
這兩棟建築都已經廢棄很久,臺階上長滿青苔,一切苦難都塵封在歷史中。
周赫煊拾起草叢裡的一根扁擔,那扁擔是木質的,通體腐朽風化成黑色的朽木,似乎在無聲的訴說着當年的情形。
陳英指着麥田遠處的樹林說:“周先生,樹林裡葬着200多個華工兄弟。當年立了木頭碑的,一個個都有名有姓。”
周赫煊點頭道:“全都移葬過來,跟其他華工一起安葬在陵園中。”
設計師柯布西耶也工作起來,開始實地查看情況。他轉了兩圈,回來對周赫煊說:“周先生,我建議把瘋人院拆除,華工醫院雖然被廢棄,但主題建築還比較穩固,修葺過後完全可以用來做華工博物館。”
“華工博物館?這個主意很好。”周赫煊說。
柯布西耶不僅是建築設計師,更是一位建築規劃師,他說道:“我初步的構想,是開闢南邊那塊荒地做爲陵園墓地,可能會佔用少許農田,紀念碑修在博物館和墓地中間偏南的位置。按照你的要求,大門面向東邊修建,入門處可以設立華工塑像,道路兩邊各立一座。如果按照這種想法來修建陵園,包括博物館在內,總造價可能要在500萬法郎以上。”
500萬金法郎,按照現在的匯率,大概就是20萬大洋,這點錢周赫煊還是出得起的。
當然,還有尋找、移葬華工屍骨的錢要另算,這也是很大的一筆開支。
不過嘛,美國的經濟危機,再過幾個月就要傳播到法國。到時候差不多陵園就該開工了,正好可以再省些預算,廉價工人隨便都能僱到。
接下來半個月,周赫煊開始在法國講學。他想要讓法國人重視華工,讓法國人尊重在法華人,就必須給面子接受法國高校的邀請。每次講學結束後,他都要提起華工的功勞,讓華工的事蹟更加深入人心。
這種做法的效果很好,至少許多高校的學生和老師,都對華人印象大爲改觀。
從巴黎的大學,周赫煊一直講學講到斯特拉斯堡,都靠近德國邊境了。
在斯德拉斯堡第二大學,周赫煊會見了年鑑學派的兩位史學家費弗爾和布洛赫,三人進行了深入的學術交流。與此同時,費弗爾和布洛赫也接手邀請,答應擔任北平研究院的榮譽會員,並於今年夏天前往中國進行學術交流。
費弗爾他們的年鑑學派雖然搞得風風火火,但說實話,仍舊屬於史學界的非主流派別。如今歐洲的史學界主流,是以孔泰爲代表的實證主義史學,以及蘭克爲代表的蘭克學派。
特別是蘭克學派,在中國的影響極大。中國30年代的史學研究,遵循的就是蘭克學派路線,民國中期的史學大家,都可以稱爲蘭克的徒子徒孫。
周赫煊在斯特拉斯堡逗留三日,正準備離開,中國駐德公使和柏林大學突然發來邀請,希望他能夠去德國也走一圈。
民國時期就是這樣,由於交通不便,出趟遠門非常困難。
因此,不管是哪個國家的學者做跨洲旅行,都要儘可能的到處轉轉。去年張伯苓赴歐講學,就一口氣跑了好幾個國家,似乎不多走走顯得太虧本,浪費了昂貴的船票。
周赫煊欣然前往柏林,出乎意料的見到一位大人物——愛因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