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的時候,袖珍說,他沒有名字。再見他的時候,袖珍說,不要叫我!
過去的過去,幕幕浮現在眼前。袖珍記得,當時她從窗臺上的臺階往屋裡跳下來,重重的肚子裡有異物墜落的異樣感。她記得,她在屋裡到處亂跑亂竄,媽媽和袁醫生、宇恆齊齊將她攔住,她不小心撞到了爸爸,爸爸對她厲聲呵斥,說想死就讓她死吧!她還記得,當她從樓梯上翻滾下來時,下身撕裂般的疼痛……
她倒在血泊中,想起那個人的臉,想起那個人,對自己說:“帶上該帶的,明天帶你去民政局。”他的聲音那麼篤定淡然,他的神情沒有絲毫猶豫,她一度以爲這輩子這樣就足夠了。可是,第二天,他卻對自己說:“把孩子拿掉,不要再來找我。”
如果有種東西叫欺騙,那她一定是全世界最好騙的人。如果有種東西叫背叛,那她一定是傷得最深的那個。如果有種東西叫世界末日,那她已經經歷過了。
孩子最終還是生下來了,因爲她的着急尋死,導致孩子出生得早。
都以爲她一定忘了,其實她記得很清楚。雖然很疼,意識很迷糊,但她聽的很清楚。袁醫生當時說:“男孩3斤,女孩子2斤9兩。”
3斤,2斤9兩,她當時還迷迷糊糊想着,3斤酒有多重,有多大,孩子會有多大……
可是,她恨那個人。羊水破了的瞬間,她吐出的那句話,就是“我恨你”。叫她怎麼去原諒,去忘記。
“袖珍,女孩兒已經去了。剩下哥哥,你給她取個名字吧。”媽媽用哭到無力的語氣說。
“他沒有名字。”
“好,那就叫無名。”
這麼多年,她知道媽媽好多次揹着她去看那個倖存下來的孩子。多少次,她的腳步也曾徘徊猶豫過,要不要去看一眼,就一眼。可是,她忍下來了。咬咬牙,就可以忍下來了。
媽媽不會知道,她去看無名的時候,她卻揹着她偷偷去看過醫生。醫生要她說出來,可她怎麼能說?懷胎7個月都瞞下來了,爸爸用盡那麼大的力氣都瞞下來了,她怎麼能說?她只能,一個勁,一個勁的哭,最後哭到眼淚全都乾涸。
“我的女兒,不受莫大的委屈,是不會哭的。”媽媽常常這樣說她,那是因爲,她不能被她看見她的脆弱。
媽媽說手機裡有那個孩子的相片,說他長得很可愛。那些日子是多麼難熬啊,每次看到媽媽的手機放在桌上,她都忍不住想去打開,忍不住想去翻。可是,咬咬牙就忍下來了。
醫生說:“不想說出來,那就忍。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忍的,忍不了,就從頭再忍,再忍不了,就說出來。”所以,她只能忍。
知道那個孩子就是無名的時候,知道那孩子要叫自己的時候,袖珍感覺到未有的恐懼。那孩子對她笑,跟她說話,給她蓋被子,跟她頂嘴,那模樣,跟那個人一模一樣。
她怎麼可以忍受回憶再度重來?她怎麼可以忍受,萬里晴空時,世界突然陷入沉淪的那種絕望?美好的東西都太容易摧殘,她情願,不再美好。
那孩子說要找爹地媽咪的時候,她彷彿能聽到心碎的聲音。孩子,我就是你媽咪,可是,叫我如何不瞞你?如果他知道,她的媽咪曾經想讓他死,如果他知道,他的爹地不期待他的出生,他還會想找他們嗎?
“爺爺說,爹地媽咪很貪玩,在跟無名玩捉迷藏。爹地媽咪肯定在哪個地方等我。等我10歲的時候,我就去找他們。”
那時候,她只覺得那是孩子特有的突發奇想思維散發出來的隨意語言,沒想到,他是說真的。而且,這孩子知道……這孩子知道,華天修就是他要找的人……這孩子,怎麼會知道?
“華叔叔,袖珍,謝謝你們,讓我這麼快就找到。我本來以爲,要再過三年,才能見到你們……”
聽到小不點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袖珍腦子裡“嗡”的一片,看着孩子的眼神都錯愕了。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戳了一下,很疼很疼,疼得要沒辦法呼吸了。
她明白了,她什麼都明白了,小不點早就知道自己……所以,那天聽到他叫她媽咪,不是在夢裡。那是真的。
華天修深深的眼眸看了小不點一眼,似乎帶着疑惑。小不點自己擦掉眼淚,捧着他的臉,說:“無名剛剛做夢了呢!瞎說的。袖珍,我們走吧!無名回家等你。”
“不……不要叫我……”
聽到自己發顫的聲音,袖珍身子慢慢往後退。剎那間,所有複雜情緒洶涌而來。孩子,對不起,媽咪還沒有辦法面對你。
無名的小臉簇成一團,嘴角緊癟,大眼睛裡就開始滲出眼淚來。他張着嘴巴,小小的嘴脣一個勁的抽動,袖珍不忍去看,轉身衝了出去。
剛出走廊,迎面撞上高夏。他一定被她倉皇的神色嚇到了,手將她緊緊扶住。因爲她來勢兇猛,高夏衣兜裡揣的藥瓶子掉了下去,“啪”的在走廊上亂滾。
袖珍喘着氣,接連喃喃了幾句“對不起”,彎下身要去撿,卻總是撿不起來。藥瓶子越滾越遠,最後滾到華天修的腳底下。
高夏也顧不得掉地上的東西了,把她拉起來,慌忙問:“袖珍,你怎麼了?小不點怎麼了?”
“我……我不送了,你幫我送吧。”她拽着他的胳膊,用盡好的力氣,終於用微弱的聲音說了出來。說完,拐進走廊的拐角處,她就跑了。一路跑,一路能聽到小不點哭着喊她的名字:“袖珍……袖珍……”
走廊的盡頭,是關着門的密室,她猛地將門推開,把自己埋進黑暗裡。只有在黑暗裡,她才覺得安全。只有黑暗,才能包容所有東西,包容她的自私,她的逃避。
她蜷在冰冷的地板,把頭埋進雙臂,不停的喘息,不停的喘息,喉嚨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要跳出來了,她的肺裡已經一絲空氣沒有,眼淚卻遲遲出不來,最後,趴在地板上,扯着乾澀的嗓子,叫了出來。
小不點幾乎是扯着嗓子地哭喊,袖珍,袖珍,袖珍……他以爲,只要他一遍遍叫她,她就會回來。他的袖珍,不會這麼無情的,只要他賣乖,只要他討她歡心,她就會對自己笑,跟自己說話。對,不能哭,袖珍不喜歡他哭。
他擦掉眼淚,從華天修懷裡跳下來,追了兩步,卻不小心被藥瓶子絆倒了,趴在地上,喘得沒力氣站起來。
“袖珍……袖珍……無名不該叫你……你快回來啊袖珍……嗚嗚嗚嗚……”
華天修跟高夏都被眼前這一幕怔住,將小不點抱起來,擦了擦他哭得像小花貓一樣的臉,拍拍塵土,連聲安慰。小不點淚眼婆娑的看着華天修,喃喃的叫着“華叔叔”。
最後送走無名的,不是華天修,也不是袖珍,是高夏。
小不點在高夏懷裡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胡言亂語的念着:“華叔叔,袖珍……華叔叔……袖珍……爲什麼,你們都不來送我……”
“無名乖,不是有高夏叔叔嗎?要是小朋友們知道你跟高夏叔叔在一起,高夏叔叔抱過你,你的面子該有多大?”
小不點坐在阿潘的車上,蜷在高夏懷裡。這裡已經是山腳下接近馬路的地方了,離他住過的別墅很遠,離他離開的酒店也有好長距離,高夏叔叔花了好長時間才把他抱到這裡來的,花了好大力氣才把他勸不哭的。
山下的路好長好遠,遠得看不清盡頭,路的中間打掃乾淨,露出褐色的山路,兩邊堆砌着高高的雪堆,樹枝被雪壓了一層又一層。旁邊的樹下,有人堆了個小雪人,小雪人佇立在那裡,好像警察叔叔。他想起了,華叔叔給自己堆的雪滑梯。
華叔叔,一定是喜歡無名的吧?不然不會那麼冷的天,給自己堆雪滑梯。堆到難的地方,他就把手套摘下來,用手掌小心的雕刻出冰雪的造型,用手指打出凹凹凸凸的地方,堆到最後,華叔叔的手都通紅了。
無名想着想着,眼淚又開始往下掉,只看到眼前的雪景變得好朦朧,好模糊。
“怎麼了?無名?”
“高夏叔叔……”
“嗯?”
“管爹地就要叫爹地,管媽咪就要叫媽咪,可是我不能。”
“爲什麼呀?”
“他是我爹地,她是我媽咪,可是我不能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