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太師之子殺了崇德帝,就是謀逆叛臣。慕容景與程邦則是代天行義,名正言順,他們要討伐的是這個亂世,是失德昏君,但崇德帝的江山,慕容景可謀,程邦可取,獨潘太師要得不行,因崇德帝封了潘太師的嫡女爲後,而他更是崇德帝的帝師,崇德帝厚待潘家,潘太師三個兒子個個高官厚祿,晉爵封候,他們殺崇德帝,就是最大的奸賊,是不忠不義之人。
在看人上,陳湘如遠不及呂連城,但此刻還是提醒道:“防人之心不可無。”
呂連城微微含笑:“月亮多慮了,且放手一搏。有慕容宸與洛陽世族周旋,我們後方無虞,便可全力抗敵。”
有了主意,呂連城不願久滯,催促道:“月亮,傳飯。”
本是劍客,與陳湘如朝夕相處下來,他竟習慣了說一些文謅謅的話語,他想:在她的面前,再粗魯的男子都會溫柔幾分。
呂連城瞧了眼陳湘如身上的衣裙,雖還是七成新的,但他覺得,既是他的女人,就該穿着最體面好看的衣衫,“月亮”他溫柔如初,只在他的面前,他就像變了一個人,會笑、會低聲地說話,生怕嚇着了她一般。
這一次,卻是陳湘如搶先道:“呂連城。”她笑着,明媚陽光地道:“我們說過的,無論你如何,今年八月我們就成親。”
呂連城拉着她的手,他比她更想早些成親,可眼瞧着還有一個檻要過,“等打完了這仗,我便娶你可門。讓你做我今生唯一的妻。”
陳湘如低應一聲,對着外頭道:“喜妹,傳飯。”
用罷了午飯,呂連城道:“月亮,我得去趟老鷹崗,看看雲兒幾個將鷹字營訓得如何了。今晚估計就不回來了。”他溫和笑着,“待我歸來。我們就商議成親佳期。”
陳湘如笑着。她期望早些成親,這樣就能名正言順地做他的妻。
這日夜裡,陳湘如躺在牀上。看着身側睡得香甜的乖乖,腳那頭又有魯喜妹,想到呂連城晌午說的話,不久後就要成親。而她的嫁衣已經繡好了,喜妹也幫襯了她不少。那是一件她最喜歡的嫁衣。
迷濛之中,沉沉地睡去。
這是她從皇商陳湘如成爲名伎陳湘如後,第一次夢到陳銀歡,眉眼之間與她現在的模樣有八分相似。最不像處無疑是她的額頭、眉眼,陳銀歡的眉毛更淡些,所以她常用黛眉膏描畫。但陳湘如的眉毛更濃些,也更直。幾乎沒有雜亂的眉毛,眼睛亦更深邃。
陳銀歡牽着她的小手,身後跟着半大的李湘華,幾人緩緩往西湖畔的涼亭移去,同來的侍女早早地擺上了糕點與一壺酒,侍立一側道:“姑娘,都好了。”
這一壺酒,裝着臨安城最好的竹葉青。
一年又一年,陳銀歡等着那個男人。
一回又一回,她失望而去,卻在來年春天懷着同樣的期盼到這裡等候。
任是天晴下雨,每年到了三月,當城裡的男男女女結伴踏春時,陳銀歡便領着李湘華和陳湘如來這涼亭裡等人,經常是一等就是一整天,什麼也不做,望着西湖平靜的湖面發呆,就那樣沉陷在回憶之中。
終於,有一天陳湘如再有控抑不住,輕聲問比自己大的李湘華:“姐姐,我娘爲什麼年年都來這兒?”
李湘華先是想到自己,然後輕聲地對她道:“妹妹,姨母在等姨父呢。”
據說是陳湘如的親生父親。從她記事起,她就聽樓裡的姑娘們說,陳銀歡和李銀喜一樣,一生都只得一個男人。
李湘華一出生就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只知道那是一個某地鄉下來江南遊玩的書生,後來好似高中,卻再也沒有回江南,直至李銀喜臨死,也聲聲喚着那個男人的名字。
只是,陳銀歡從來不告訴她們,李湘華的父親姓甚名誰,就連李湘華也是恨着他親生父親的。
直至懂事後,陳湘如才明白,陳銀歡等的是一個姓孟的男人,他是陳銀歡一生唯一的男人,他曾許諾會在陽春三月時來帶她離開紅塵是非地,給她一個名分,讓她衣食無憂地過下去,還曾說過要與她生一羣的孩子。
可一年又一年,陳銀歡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最後鬱鬱而終、撒手人寰,也再沒等到那個男人的出現。
在他出現前,陳銀歡是軟香樓內的頭牌清倌人。
他們相戀後他做了陳銀歡的第一個,也是一生唯一的男人。
陳銀歡是驕傲的,陳湘如在隱隱中聽人說過,陳銀歡原是官家小姐,只因祖父獲罪,連家中女眷也被牽連,而陳銀歡墮入風塵做了藝伎。那時候陳銀歡才六歲。
陳銀歡在鬱鬱寡歡中,始終沒有等到她深愛的孟公子。臨終前,她一手拉着李湘華的手,一面央求着柳姨:“銀笑姐,我把這兩個孩子託付給你了,盼你視她們若親生……”
柳姨眼裡蓄着淚,寬慰道:“好妹妹,我會善待她們的。”目光卻看着兩個長得如花似玉的姑娘,這可是從小習武識字的,待得大了,又成她的搖錢樹。
陳銀歡咳着,強撐着病體從枕下摸出個包兒來,那裡面裝的是一塊銀質寄名鎖,又有一隻姆指大小狀似星星的翡翠玉佩,她道:“湘華,這寄名鎖是你親生父親章公子留下的,他當年離開之時,你娘孕你三月,說是留給你的。你娘過世後,一直由我保管着,今兒我就交給你。”
一枚不值幾個錢的寄名鎖便是章公子對湘華所有的父愛,幾夕歡好,留下了一抹血脈,卻從此再未露面。他在異地富貴高中,踏入仕途,便忘了昔日贈銀接濟、鼓勵過他的李銀喜。
陳銀歡把那枚翡翠玉佩掛到年紀不大的陳湘如脖子上。一臉憂傷地道:“湘如,你記住了,你爹是個文武皆備的男子,他英俊倜儻、學識不凡,他的名字叫孟修遠。這是他給我的訂情信物,他一定是被什麼事給纏上了,這纔沒來尋我。他若來了。你就求着他,讓他帶了湘華一起離開……”
只是,陳銀歡一去那麼多年。從來不曾有個叫孟修遠的男子來看她。
最開始的時候,連李湘華也盼着孟修遠來,可到底他是從未出現過,一次也沒有。她們姐妹只能從年紀稍大的姨母輩的姑娘裡聽說關於自己生父的點滴。
李湘華恨及了她的生父。
後來,連陳湘如也漸漸忘了。曾有一個叫孟修遠的男子出現在陳銀歡的記憶裡。
逝去的人走遠了,她卻忘不了陳銀歡帶着自己與李湘華在西湖畔一年又一年的等候。
她似乎聽見一個男人對陳銀歡道:“銀歡,陽春三月時,就在我們初遇的地方再見。那時我帶你離開風塵,給你一個安穩,我們生一堆的孩子……”
男人的情話。最是靠不住的。
他說與陳銀歡的話久久地、一遍遍地重複着。
又是陳銀歡臨終嘔血的畫面,那在陳湘如記憶裡已經很少有笑的母親。終是在鬱鬱寡歡,在她最美的二十六歲時走遠了她的一生,把只得幾歲的陳湘如交託給李湘華與柳姨照顧。
畫面飛轉,是陳湘如幼時在軟香樓成長的經歷,柳姨因她的一個舞蹈動作不對,無情地擊下柳枝,疼得她呲牙裂嘴,甚至被柳姨罰不許吃飯,深夜裡是李湘華避開所有人,悄悄給她送饅頭和熱水……
夢得正沉,只聽魯喜妹低呼一聲:“我的小姐,你又走尿了?”
魯喜妹脫下她的開襠褲,讓乖乖只着中衣。
乖乖不悅地嘟嚨兩聲,許是正困,又睡着了。
魯喜妹取了羊毛皮,又新換了一塊乾的鋪上。
陳湘如看着忙碌的魯喜妹,方纔明白自己剛纔在做飯,可那茫然的神色似還沉陷在那一回悲傷之中。
魯喜妹道:“小姐,你近來太累,不如明晚我帶乖小姐睡小榻吧。”
陳湘如道:“天氣就要轉涼了,不必分開睡。”早前就算是三伏的酷夏,她們三人也擠在一張大榻上,這到了冬天擠在一處倒也暖和。
被吵醒後,陳湘如再難入睡,腦海裡想的都是陳銀歡、李湘華等人的事,李銀喜生下了李湘華,恐怕到現在當年的章公子也不知道李銀喜所生的孩子是男是女,他也定是不在乎的,但凡有些在意,就會令人接走李銀喜母女,就如她的生父孟修遠不在乎她和陳銀歡一般。
她放棄做慕容宸的侍妾,選擇呂連城,也僅僅是呂連城承諾了她給予她妻位,對於尋常女子易得的名分,於她卻很難。
陳湘如着實睡不着,披衣起來,移到花廳上,左手、右手地對奕起來,只下了几子便再無興致,腦子裡想的都是呂連城的事。
潘太師父子要派兵清剿月亮山,洛陽世族組建的人馬他們不懼,可潘太師派來的官兵卻是最正統的軍隊,不得不防。
化整爲零,散而攻之,遊擊作戰,這雖是她想的法子,但也不曉面對那樣的軍隊能否有用。
想得沉迷,陳湘如扒在棋盤上就睡着了。
魯喜妹一覺醒來,見腳那頭又是空的,乖乖橫睡在枕下,半攏着錦衾,嘟着小嘴呼呼大睡,模樣憨態可鞠。
喜妹掖好被子,將乖乖移了個方向,這才披衣出來,一眼就瞧見花廳上睡着的陳湘如,“我的個天。”她失聲低呼一聲,轉身取了件斗篷,小心翼翼地給陳湘如披上,雖是輕柔還是驚醒了陳湘如。
陳湘如半睜着眸子,“這麼早就起來了?”
“我能早過你麼?瞧你這模樣,在花廳待很久了吧?時辰還早,你且回牀上再睡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