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連城早年雖是劍客,行走四方,到過的地方不少,各地民居也見過不少,這穿鬥房的建法,原是蜀中一帶的百姓所居,現下被他用了出來。
年前,他拿了一萬兩銀票給鄭達,沒想鄭達竟敢私吞銀兩,這事被人揭發後,呂連城直接把鄭達綁到木樁上,留話道:“若是這山上的所有人都原諒你,你就還是二當家。”
偏有早前被鄭達欺負的人說什麼也不肯原諒,大家一聽說他吞山上的銀子,這不就是要多吃大家的口糧,有膽大的孩子還跑到他面前吐唾沫,揚着小手又踹又踢:“混蛋!壞人,叫你欺負我娘,叫我欺負我們……”
後來,陳湘如才聽說,那自毀容貌的肖氏,就是被鄭達欺負過的,要不是她爲保名節毀了容貌,血流滿面,怕是就成了鄭達的女人。
肖氏的兒子已經*歲,自是記事的,見鄭達被綁,也給他狠狠地出了口惡氣。
呂連城站在空曠的場地上,朗聲道:“從今兒起,這草帽兒山更名月亮山,我——呂連城就是你們的大當家,現在新推二當家,二當家的職責就是盯着衆人,誰要犯了山規,就得接受處罰,像這次鄭達私吞銀兩,一套寒衣二百六十文,竟敢謊報是三百五十文,還把剩下的銀兩吞進自個兒的腰包,說已經花完了,哼,老子給的是一萬兩銀票,當老子是造銀子的,那麼多錢,就買了幾車糧食回來就沒了……”
他叫罵了一陣,呂連城閉了閉眼,“鄭達。你瞧見了,這山上大部分的人都不肯原諒,這二當家是再也做不成了,你服還是不服?”
鄭達想着,早前他原是可以去龍虎寨的,可現下竟被這些人給拋棄了,居然不肯原諒他。破口大罵起來:“你們沒良心。沒良心啊,要不是是念着你們是北方的鄉親,我早就去龍虎寨過好日子了。”
有人“呸”了一聲。“你說得好聽,是龍虎寨不要你,我們餓肚子,你卻有得吃。還有人服侍,自是要留在這裡。呸!你現在就去龍虎寨,可惡的東西,敢吃我們大家的銀子,你是想餓死我們大傢伙麼?”
呂連城眉頭一挑。冷聲道:“現在說推選二當家的事。”
男人們你看我,我看你,七嘴八舌起來。
這當二當家可是大好事。呂連城和陳湘如來了之後,這山上頓時就變了一個模樣。大家有吃、有穿不說,還新墾了菜地,而今那小雨一下,地上的菜苗就生出來的,瞧得女人們直樂,就是山寨裡也新建了房屋,早前沒銀子買瓦,這一有銀子就建了幾座新瓦房,住在裡面又暖和又舒坦。
有人大叫一聲:“我選悶葫蘆!”
悶葫蘆,是這山上一個長得文質彬彬的男子,素日裡話不多,卻不大會幹活,呂連城就派他幹些管理上的事兒,人倒也還實誠,讓他去買新房用的瓦,每回回來都會交賬,立下清單,剩下的錢一文不少的給呂連城。
只是這會竟有人要推他當悶葫蘆。
他愣在那兒,被身邊的年輕婦人一推,這纔回過神來,低聲道:“夫君,有人選你咧,我瞧大當家心裡跟個明鏡的,定是瞧出你是個能幹的。”
聽聞,早前鄭達瞧上這悶葫蘆的女人,想要欺負她,他拼死也護着自己的妻子,鄭達將他打得吐血,他也不撒手,最後衆人瞧不下去,這才勸阻了鄭達。
又有人道:“悶葫蘆爲人公道,雖沒甚力氣,但會做賬,我也選他。”
呂連城瞧着這悶葫蘆,整日沒幾句話,但穿着打扮上比誰都得體,還有他妻子每日也會其他婦人一樣下地幹活,也是個不多言語的人,雖然他妻子臉上總是髒髒的,但他依昔能瞧出洗淨後的清秀面容來。
呂連城道:“好,就讓悶葫蘆做二當家,負責賞罰、吃用等事宜。”
三月十六日,呂連城蒙上陳湘如的眼睛,用根棍子牽着她。
陳湘如嘻嘻笑道:“什麼事?這麼神秘,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
呂連城含着笑,在她的面前,他越來越會笑了,笑得明媚動人,笑得魅惑,但整個山上的人都怕他,尤其是他板着臉時。
走了一陣,呂連城解開陳湘如的蒙布,她已經進了一座小院,雖不是華貴的,但還算得體,就和龍虎寨時他們住的湘竹苑很相似,正房、東、西廂房,還有單獨的小廚房,屋子裡也置下了衣櫥、桌案等物,也算是一應俱全的。
陳湘如勾脣一笑:“不是說要先建大夥的屋子麼,怎的就……”
“建好議事堂後,就最先建了這裡,又令二當家備了這屋裡的使用物什,二當家還真有意思,也不知他從哪兒尋了幾個會木工的匠人上山,省了不少銀子不說,便是這裡的一切都置備齊了,這幾個匠人一置好東西,也不願離開……”
陳湘如定定心神,輕聲道:“呂連城,這悶葫蘆頗有些意思,我怎瞧着她不像是尋常的讀書人呢。”
呂連城想起來就頭痛,他私下問過二當家,可這悶葫蘆的綽號還真合了他,硬是一句話也沒問出來,搖頭道:“我沒問出來,你回頭找他娘子問問。”
陳湘如伸手輕撫着桌案,再撫過桌上那尋常的花瓶,瓶裡插着幾枝桃花,爲這屋子添色不少。
當日午後,喜妹、陳湘如就搬到了新建的月亮園,這名兒是呂連城取的,他喚陳湘如叫“月亮”,山名也更爲月亮山,於是乎陳湘如便得了個“月亮美人”的雅號。
伍大娘因只得她和一個孫子過活,伍平這孩子又與乖乖好,整日像個哥哥一樣帶着乖乖玩。陳湘如便讓伍大娘祖孫也住到了月亮園來,單給了她一間屋子,許是日子過好了,近來山上早前無精打采的衆人,一個個越發有精神,就連孩子、老人都有了氣色。
陳湘如今兒特請了二當家的女人喚作安孃的過來說話。
安娘因悶葫蘆做了二當家,呂連城單賞了悶葫蘆二十兩銀子,悶葫蘆便給他和妻兒都置了幾身像樣的衣服,也是三月十六那日搬到了月亮園旁邊的小院裡,那小院只三間正房,另有一間小廚房和一間雜庫房,這日子就算是安頓下來了。
山上另有的幾十號人,有妻兒的就分了兩間,雖是兩間,卻有竈臺、正屋、偏屋,正屋臨窗處時是竈臺,然後置有方桌、長凳,平日可用飯,又可做會客的花廳,偏屋則是住人的。
沒有妻兒家小的就幾個大男人住一屋,那牀也是用木板搭的,這山上的樹大,倒正方便了衆人。
安娘坐下,喜妹沏了茶水。
伍大娘立在一側笑微微地看着。
陳湘如垂眸飲茶,呂連城心細如塵,知陳湘如是個雅人,這月亮園的擺件都儘量採買了好的擺上,所使的茶具,也是小戶人家用的景德鎮白瓷蘭花,就連那花瓶也是景德鎮所制。
安娘動作優雅,輕輕地呷了一口,笑問:“陳小姐請我來……”
陳湘如道:“相識幾月,還沒說你和二當家到底是什麼人呢?”她歪着頭,垂眸道:“瞧安孃的模樣,身份不俗,倒似大戶人家的千金。”
千金二字落音,安孃的手微微一顫。
陳湘如擺了擺手,“而今我們都在月亮山,你還有什麼不好告訴我的麼?”
伍大娘在一邊幫襯着道:“上了山,大夥又住在一處,可不就是一家人。陳小姐是一片真心,難不成你連陳小姐也要瞞着,大當家的將大把銀子交給二當家去辦差,這也是信任呀。在我家小姐面前,你還要隱瞞着不成?小姐可是拿你們夫妻當自家人呢。”
安娘“我……你……”一陣支吾,面容更沉了。
伍大娘笑道:“好了,你快說說,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我聽着二當家的口音是北方人,你的口音卻又似南方人,可不連我這老婆子都饒糊塗了。”
安孃的頭埋頭更緊了,輕嘆一聲,道:“不瞞陳小姐,我……我夫君姓盧單名一個‘倫’字,祖籍登州,原是呈瑞末年二榜第三名的進士,奉命派往福州做知縣,他爲人正直,頗有功績,崇德六年便晉了知州一職,不想剛晉職,孫術造反,因他不肯投靠孫術,便遭人迫害下了大獄。我原是福州世族安家的小姐,尋了父兄說情,這才保全他一條性命,原想隨他回登州老家,偏又逢上這戰亂之年,到了徐州就跟着難民到了洛陽……一路上又遇亂軍打劫,值錢的東西都被搶了個乾淨,只我們夫妻和襁褓中的孩子得已保全性命,相隨的忠僕、下人也是散的散、死的死……”
呂連城和陳湘如猜到他們身份不俗,不想這不愛說話的二當家居然是知州老爺,因爲人正直,才被迫流落異鄉。
陳湘如握住安孃的手,淺笑道:“一切都過去了,能活下來便不易,等混出翻模樣再回登州故土不易。”
安娘點了一下頭,“不瞞陳小姐,上回大當家的賞了他二十兩銀子,他就生了回登州的念頭,從洛陽到那兒,這一路人又有多少壞人,是我怕再出事,他這才留了下來。”
陳湘如道:“昏君無道,民不聊生,君子當擇良木而棲,你勸着他些,就與我家呂連城好好幹一番大事,他日若遇明君,再行投靠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