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臥室的門,客廳空無一人。
白夜光腳站着,向外望。清晨的陽光透過東面的落地窗,不經意地灑落在地板上、黏在皮膚上,帶着微癢的暖意,不多時,曬得她裸/露的腳踝開始發燙。伸了個懶腰,一轉身,聽到鑰匙開鎖的聲音。
程丹青的黑髮溼漉漉地貼在前額,手拿紙袋,微笑着走進門
。
“你去跑步了?”白夜紅了臉,低下頭避開交匯的視線。
“是的,無論睡得多晚,我都會早早醒來。”他將食物放到餐桌上,“去洗漱吧,早餐要趁熱吃。”
“哦,好。”
她不自然地匆匆笑了一下,繞過佇立在客廳中央的他,躲進了洗手間。
排風扇不緊不慢地轉動着,洗手間裡的水汽還未散盡,潮溼的空氣中瀰漫着男士沐浴露的草木香味。她抹掉鏡面上的霧,拍了拍自己滾燙的臉頰。
只是一個吻而已,或許酒精起的催化作用,無關其他,何必這麼緊張不安……
壁櫃裡,她的洗漱用具和浴巾浴袍擺放得整整齊齊。顯然,在她出差的這段時間,他將屋內重新清潔和佈置,連她的物品也包含其中。擰開混水器開關,蓮蓬頭裡溫熱的水流很快淋溼了她的長髮,緊貼在後脖頸上。
查案時于山中涵洞避雨,他無意說了一句“帶你回家”,她還以爲是個口誤。直到昨晚,她才明白,房東與合租者都是他。
而他吻過她之後的喃喃低語,仍盤踞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低迴卻清晰地在耳畔盪漾。
我想了你七天。晚安。
程丹青朗讀的《夜幕降臨》,在葉芝的詩作裡並不是最有名的,卻是白夜最愛的一首。
不僅因爲題目和末尾有她的名字,更因爲她渴望像詩中描繪的那樣——無所畏懼、勇敢生活。而作爲一個出色的朗讀者,程丹青的音色,充分詮釋了字裡行間的真意。
學生時代,白夜因這首詩而喜歡上了性格溫柔內心熱烈的詩人葉芝。
無論上課、休假或是出遊,她常常將詩集帶在身邊,很少落下。工作之後空閒少了,她也會於睡前隨機挑選一首進行中英文朗讀。
但出差時走得太急,詩集擺在枕邊,忘了帶走。
程丹青打掃房間,一眼看到了這個古舊的線裝本。他閱讀範圍廣泛,又對有着年頭的書充滿好感,所以忍不住翻開來看。白夜附註的心得筆記和形態各異的表情符號,讓他不自覺地微笑了。
她在《夜幕降臨》一頁寫的話,他感同身受。
“靈魂實在是個抽象的概念,但我能夠感受到它的存在。正如大腦與心,哪個在生命中會更重要一些?我當然選擇——心。也許冷眼旁觀的人們認爲我是個理想主義者,其實我不是。我相信一切存在或隱藏的事與物。除了真相,還是真相。理解我的人,我不必多費脣舌解釋。不理解我的人,也無需我去解釋。”
就是這段話,激發了他的靈感。
誰會未卜先知她在那個時間點返回?誰會“湊巧”讀到她最愛的詩篇?誰會安排這樣一場“驚喜”?
惟有他。
從白夜在酒吧接到母親詢問租房的電話,到房產經紀讓她輕鬆入住,再到合租者遲遲不肯現真身,神秘事件終歸是個假象
。
一切盡在程丹青的掌握。
整個七月以來,大大小小的案件佔據了程丹青所有時間,其中尤以鏡心湖的案子爲重。
他的衣食住行全部在警局解決,未曾回家一次。法醫們幫白夜搬家,他知道;白夜住得開心,每天神清氣爽地上班,他看在眼裡;開會時,他臨時決定讓她加入重案組,也是出自內心那份由衷的欣賞。
正如陸嬰嬰何迪非擔心的一樣,重遇白夜之前,他不懂得如何投入感情。
同事們多次介紹親戚朋友中適齡的女孩子給他認識,往往見面後談不到三五句,他就無話可說。
印象最深的一次,他很難得抽出週六整個下午時間去咖啡館與“相親對象”見面,只因職業不和對方的眼緣,竟被全程吐槽,從頭挖苦到腳,連服務生和其他顧客都頻頻側目。然後,就再也沒有然後了。
這份責任感和使命感,不容任何人詆譭。
他將自己與異性完全隔絕開來,包括局裡的女同事、市場裡經常光顧菜攤的大姐,除了工作需要,他不與任何年齡段的女士打交道。
盛昱打過一個“冰山”的比喻,並非空穴來風。
白夜知道,程丹青被稱作“怪人”,她聽到的只是浮於表層的字面意思。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沒正式入職前,每個人都認爲程丹青因屢次相親失敗而患上了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俗稱腦子進水出了大問題,或者言簡意賅的三個字“精神病”。這樣惡意的揣測,他卻視若無睹。
他不屑掩飾,亦不想解釋,依然我行我素、腥風血雨中獨自往來。她能看得出他的真實感覺,別人不能。
早先的例會上,程丹青提議白夜加入重案組,與他扮作夫婦去養殖場打探消息。
同事們驚慌錯愕的表情和眼神,完全充滿了不可置信。大家交頭接耳,紛紛揣測,他們的頭兒終於枯木逢春猶再發了!
一衆人裡,薛峰和展長寧最爲歡喜,白夜也是他們欣賞的類型。作爲程丹青的死忠粉、堅不可摧的擁躉者,能親眼看着二位修成正果非常之榮幸,當然,適時地幫忙添油加柴會加速感情升溫。
薛峰說:“程隊的生日快到了,咱得好好策劃策劃。人生大事,成敗在此一舉!”
展長寧摩拳擦掌:“行,我找我哥幫忙,肯定辦得妥妥的!”
薛峰搖頭:“你哥那酒吧?不行,又小又窄,施展不開。反正頭兒他們都同居了,我看在家裡舉行派對更合適。這次行動必須保密,知道嗎?另外,必須取個行動代號,方便咱私底下聯絡。”
展長寧瞪過去:“嫌東嫌西,要不你自個兒折騰吧!還有,那叫合租不是同居,別污人清譽。”
薛峰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說:“當然了,如果風老闆鼎力相助,我不阻攔。其實是這樣,程隊家裡的裝潢走的是溫馨路線,特別適合發生一些美好的事情,譬如——求婚——”
“拐彎抹角貶低我哥的品味……”展長寧冷冷哼道:“我們法醫姐姐一襲白衣,做的又是揭示人世罪惡的事,叫‘天使行動’好了
。”
“就這麼定了。”薛峰說,“給你點一百個贊!”
步入警局大門,值班民警微笑着打招呼:“程隊,白法醫,早!”
程丹青頷首致意:“早,與會的人到齊了嗎?”
民警搖頭:“沒有。”
“昨天盛老師和我打賭,說如果今天早會誰遲到就輸一頓午飯。”程丹青回頭看看白夜,“到時你一起來吧。”
“不了。走了一星期,累積下不少報告要做。”白夜將電腦包從左手換到右手,“你和師父去吃吧,讓他講多幾個冷笑話給你聽。”
程丹青毅力卓絕:“忙完就來,我等你。”
白夜避開值班民警意味深長的注視,“唔,再說吧,我先回辦公室。”
“稍等,白法醫,有你的特快專遞,昨天收的。”值班民警喊住了白夜。
“哦?”
白夜接過EMS的藍色信封,盯着寄件人空白一欄,不由怔住了。整張單子上除了自己名字地址的複寫字樣,郵遞員的標記和郵戳都沒有,更別提在投遞過程中可能沾到的污漬了,整潔乾淨得令人起疑。
她心生不祥預感,拿給程丹青過目:“很奇怪的一封信。”
“先不要打開。”程丹青問值班民警,“你確定這是郵遞員送來的?”
“我昨晚六點和小郭交的班,白天的情況他最清楚。”值班民警撓撓頭,“不過,他休婚假度蜜月去了,三天後回來上班。”
“把他的號碼給我。”程丹青拿出手機。
值班民警念出一串數字,隨後補充道:“小郭的手機昨晚上飛機前就關了,我想找他幫我買土特產都沒打通。”
程丹青試着撥號,果然是關機。他沉默幾秒,問值班民警:“小郭?我對他沒有印象。是新來的實習生嗎?”
值班民警說:“我們是同一屆,他畢業留在了在雲圃區分局,七月中旬才調到總部。”
程丹青眸中凜然,眉頭微蹙。那裡是他險些折翼的地方。當年解救人質事件,由他一個人造成的失誤,直接影響到雲圃區分局的多年來在市民心中建立起的良好口碑,十年之後的他再聽到雲圃區三個字,依舊無法釋懷。
值班民警見程丹青臉色極差,以爲自己說錯了話,忙看向白夜:“白法醫,既然信有可疑,不如我上網查一查快遞單號……”
“你早應該查清楚!”程丹青將信封丟回值班室的桌上。
“我馬上查。”值班民警低下頭,身體繃直,雙腳朝着另一個方向。
“你內心想着躲避和逃離,沒用的。”程丹青說,“前人的教訓,炭疽病毒的孢子製成高純度乾燥粉末,藏在信件中不知不覺使人感染
。”
“是我……們疏忽了……”
“雖然你做的不是收發室工作,但身爲警察,時刻都要保持警覺,任何微小的疏忽都會帶來惡果。”
值班民警的頭越垂越低,快接近胸口了。
一時場面尷尬。
白夜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瞥見大門外展長寧和薛峰的身影。救星來了!她努力恢復到最自然的表情,高聲問候:“早上好——”
看到程丹青白夜並肩而立,展長寧和薛峰的嘴巴頓時成了大大的O形。
“已經出雙入對了,你還說不是同居……”
“我又不是貼身管家,怎麼可能知道故事發展到哪一步了……”
“一直是你全權負責打探軍情,偷懶會導致行動失敗……”
“OK,稍安勿躁……”
展長寧和薛峰一邊竊竊私語,一邊進了門。
“白法醫向你們問好。”程丹青凌厲的目光極具殺傷力,“重案組平時訓練有素,最起碼的禮貌都忘了?”
薛峰下意識磕磕巴巴回了一句:“白法醫,早、早上好。”
“啊,哈哈——”展長寧笑嘻嘻地上前,想攀住白夜的肩,“我聽力好得很,好姐妹見了面總是要抱抱親親才過癮。”
“我看不必了。”
程丹青長臂一伸,將白夜護在了身旁。
展長寧討了個沒趣,悻悻地說:“好吧……程隊,我去準備早會的資料。”她丟了個眼神給薛峰,後者趕忙跟着走了。
“今天通報鏡心湖一案的偵辦情況,法證那邊是盛老師出席。你專心寫報告,午飯時再見!”
“我……”
“一定要來。” 程丹青說完,轉身離去。
白夜籲口氣,朝辦公室走了幾步,又回頭望望仍在原地呆立的值班民警,想去安慰幾句卻立即打消了念頭,此刻說什麼都無濟於事。那個怪傢伙,無意間傷害別人太多,她要想個行之有效且不顯山不露水的辦法改變一下現狀纔好。
仲夏的傍晚,寂靜而悠長。
斜暉未盡,不動聲色地籠罩大地,拉長行人的影子,久久不肯退去。輕柔的晚風掠過樹叢掠過人羣,彷彿擁有一雙隱形的魔法翅膀,被它拂過的臉頰很快染上了夕陽的金黃色。
白夜第二十五次跑過小區大門旁的自行車存放處,仍沒看到那輛熟悉的深藍色男式單車。
她停下來,輕輕拍打一會兒痠痛的小腿,解開手腕處的毛巾擦汗。
他在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