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家客棧,要上房的客人,客棧免費供應飯菜,晚飯是稀飯饅頭外加一碟鹹菜,我太爺見供應的飯菜也太寒磣了點兒,自己點了兩個可口的炒菜,一葷一素,又要了一小罈子老酒。
平常我太爺都是帶着小鬼猴子在房間裡吃的,這天見客棧裡沒什麼人,就帶着小鬼猴子坐在了樓下大廳的一張桌子上。
點的兩個炒菜剛剛上齊,我太爺把酒倒上,還沒等動筷子,打外面走進來一個道士打扮的中年人,中年人大概也就四十五六歲的樣子,中等身材,一襲青衣道袍,挽着髮髻,插着道簪,身上揹着個鼓鼓囊囊的錢褡子,手裡還拿着一把破舊的拂塵,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卻也四平八穩,看那樣子,倒有那麼幾分道骨仙風的氣質,只是,他那張臉長得挺嚇人,清瘦露骨,臉皮上丁點兒血色都沒有,分外的白,就像那種死人白,看着都瘮得慌。
客棧夥計見有客人上門,趕忙點頭哈腰迎了上去,還沒等夥計開口,道人衝他擺了擺手,夥計會意,立刻退到了一邊兒。隨後,道人把目光看向了我太爺這裡,看了看我太爺,又看了看坐在他身邊的小鬼猴子,臉上陡地一笑,徑直朝我太爺這邊走了過來。
見道人朝自己這裡過來,我太爺頓時一皺眉,從道人輕飄飄的走路姿勢來看,是個練家子,不過,怕是來者不善。他在蔡府的時候,聽那些教他本事的武師說過一句俗語,“手拿拂塵,不是凡人”,這道人顯然不是尋常之輩,只是不知道他想幹啥。
道人來到我太爺桌前,又衝我太爺笑笑,拉條凳子坐在了我太爺對面,衝夥計喊了一聲:“小二,給道爺取雙筷子來。”
我太爺不動聲色,冷冷看着他,心裡琢磨着他的意圖。夥計很快把筷子遞到了道人跟前,道人也不客氣,接過筷子,夾起桌上的菜就吃。
我太爺眉頭又皺了一下,從沒見過這樣兒的人,問都不問,拿起筷子就吃,這是你點的菜嗎,剛要開口問道人到底想幹什麼。道人連眼皮都不擡,依舊旁若無人地夾着桌上的菜,嘴裡自言自語似的,輕描淡寫說了句:“屠龍大俠,你叫貧道找得好苦哇……”
一聽這話,我太爺騰一下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全身戒備。爲什麼呢,這“屠龍大俠”的名號,我太爺只在山東地面兒上聽到過,其他地方沒聽到有人這麼稱呼他,這說明什麼呢,說明這道人可能是打山東那邊兒追過來的,自己在山東地面兒上都幹過些啥,自己心裡最清楚。這道人,不會是來找自己尋仇的吧,難道是獨霸天的朋友?
旁邊的小鬼猴子見我太爺不算和善地從凳子上騰然站起,它把兩隻毛爪子裡捧着的饅頭往桌上一摔,也從騰地凳子上站了起來。一人一猴子,還沒怎麼樣,已經拉好了要跟人幹仗的架勢。其實,這一路過來,我太爺又跟人打過幾仗,每次小鬼猴子都是和我太爺聯手抗敵,已經形成了一種默契。
這時候,道人終於把眼皮擡了起來,一臉平靜地看了看我太爺,又看了看穿着衣服、帶着斗笠的小鬼猴子,沒理會我太爺,把臉拉下來衝小鬼猴子罵了一句,“你這畜生,你爹孃都是我養大的,連主子都不認了麼,忘恩負義的東西!”
聽道人這麼罵小鬼猴子,我太爺立刻明白這道人是誰了,不冷不熱問了道人一句,“你就是那位蕭仙師?”
“仙師?在屠龍大俠面前,這仙師二字可不敢當。”道人說着,把目光轉向了我太爺,又衝我太爺淡淡一笑。
這道人笑起來,還不如不笑,一張皮包骨的死人白,笑起來不帶絲毫顏色,陰森森的,讓人看着心裡都不舒服,“嘿嘿嘿嘿……屠龍大俠好本事,連我的兩個寶貝兒都殺了,你說,咱這筆賬,該怎麼算呢?”
果然是來尋仇的。
一聽道人這話,我太爺反倒把心放回了肚子裡,只要不是獨霸天那邊兒的人,啥事兒都好說。
其實,我太爺雖然夥同女鬼韓馨滅了獨霸天這夥響馬,從大義來講,他做的沒錯,但是從細節上來看,這件事他做的並不光彩,他利用了單雪兒的單純和對他的一顆心,這是他勝之不武的地方,癡情女子薄情漢,也是最讓人不能容忍的。我太爺自己也知道這一點,響馬、單雪兒無疑成了他心裡的一根暗刺,想起來就會隱隱作疼,他也最怕聽到或者遇上跟獨霸天這夥響馬有關的人和事。
我太爺見道人不是獨霸天那邊兒的人,心裡暗鬆了口氣,又坐回了凳子上,見小鬼猴子還在那裡氣勢洶洶站着,朝它按了按手,示意它也坐下。小鬼猴子很聽話,撿起剛纔扔桌上的饅頭,蹲回凳子上又自顧自啃上了。
道人把這些看在了眼裡,他或許想不明白這小猴子爲啥和它的殺父仇人走在了一起。
這時候,我太爺對道人心平氣和說道:“蕭仙師,你那兩個寶貝是我殺的,不過,這其中有些誤會,我當時殺它們,也是爲了自保,迫不得已,既然被蕭仙師找上了,你畫條道兒吧。”畫條道兒,算是黑話,意思就是“你說怎麼辦吧”。
道人聞言,哈哈大笑起來,“爽快,爽快……”說着,道人放下筷子,從凳子上站起身,十分客氣地衝我太爺一拱手,“貧道姓蕭名本宣,人稱‘玄珏子’,貧道敬佩劉兄弟是條漢子,不想把劉兄弟怎樣,只想交個朋友,不知道劉兄弟意下如何。”
我太爺這人,吃軟不吃硬,別人跟他客氣,他也會跟別人客氣,別人跟他耍橫,他比別人更橫,見道人自報家門想和交朋友,他也站起身衝道人拱了拱手,說了句,“榮幸之至。”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當即緩和了很多。
再次落座以後,蕭老道招呼客棧夥計上酒上菜,店裡什麼好上什麼、什麼貴上什麼。
因爲這天客棧沒啥人,廚上也閒着,不大會兒功夫,七碟八碗上了十幾道菜,又上兩大罈子陳年杜康,又要了四個大海碗。
酒菜上好以後,道人讓我太爺稍等,起身出了客棧。
我太爺這時候看着一大桌菜,微微皺了皺眉,十幾道好菜,加上兩大罈子老酒,少說也得二十兩銀子,難道,這蕭老道想這麼跟自己清算嗎?不過,轉念想想,殺了他兩隻鬼猴子,賠他一頓飯錢倒也不算什麼。
不大會兒功夫,蕭老道又回來了,在他身後還跟着兩個人,一個瘦骨伶仃的半大孩子,看樣子大概也就十三四歲;一個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青年人,大概二十四五的樣子歲,青年人身上還揹着個特別扎眼的獸皮大包袱,跟蕭老道肩上的錢褡子似的,也是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里面都裝了些啥。
這一大一小兩個人,跟蕭老道的臉色差不多,都是那種死人白,好像整天都沒曬過太陽似的。
蕭老道帶着兩個人過來以後,蕭老道和青年人分別先坐下,那個半大孩子抱起桌上的酒罈子,很熟練地把酒罈子打開,把那四個大海碗滿滿倒上,分別端給我太爺、蕭老道、壯年人、還有他自己。
隨後,蕭老道把酒碗端了起來,跟我太爺碰了一下,四個人把各自碗裡的酒喝了幾口。
我太爺這時候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知道這些人都是些什麼來路。
蕭老道趕忙介紹,說他身邊這兩個,算是他的徒弟,那個半大孩子,是他前兩年在街上撿來的孤兒,是個啞巴,因爲這孩子不會說話,也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就讓這孩子隨了他的姓,因爲是在陰曆十一那天撿到他的,就給孩子取名十一,大名就叫蕭十一。
這個青年人,打小兒跟着蕭老道,也是隨了他的姓,取名初九,大名叫蕭初九。
這蕭初九的父親,之前是太平軍裡的一個大頭目,跟蕭老道有幾分交情,不過具體是誰,蕭老道至始至終都沒跟我太爺透露過。
後來太平天國覆滅,蕭初九的父親被清軍拿住,誅殺九族,當時蕭初九隻有兩三歲。蕭老道人單勢薄,救不了蕭初九的父親,便使了手段從清軍手裡把蕭初九救了出來,後來因爲清軍追殺,就把孩子的姓和名都改了,也隨了蕭老道的姓,因爲是在初九那天救的這孩子,蕭老道就叫他蕭初九了。
蕭老道大致介紹完以後,我太爺對蕭老道師徒三個大概有了瞭解,覺得蕭老道這人不錯,收養啞巴孤兒,這叫“仁”,冒風險救下朋友孩子,這叫“義”。這種人,可交。
幾個人很快熟絡起來,那個蕭十一很活潑,也很機靈,可惜就是不會說話,只能打手勢,不大一會兒就跟小鬼猴子混熟了,一孩子一猴子,彼此打着別人看不懂的手勢,也不知道在說些啥。
那個蕭初九,話不多,人很憨厚,眉宇間隱隱透着一股英武氣息,也不知道是太平天國哪位大人物的後代。
這個蕭本宣蕭老道就不用說了,知道的東西特別多,天文地理、人情世故,包括國家大事,沒有他不知道的,一講起來口若懸河,這讓我太爺很是欽佩。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這時候,蕭老道對我太爺說道:“不瞞劉兄弟,前些日子,老哥我在同官三石山一帶,發現了一座大富貴,因爲缺人手兒,回了走河村一趟,本想帶上老哥那倆寶貝猴子幫忙,沒想到,唉……”
聽蕭老道這麼說,我太爺一臉愧色的把酒碗端了起來,“對不住了蕭兄,蕭兄既然缺人手兒幫忙,你看兄弟我行不行,我跟你走一趟,就當我給蕭兄賠罪了。”
蕭老道一聽,立刻就笑了,好像就等着我太爺說這句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