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看看不遠處的孩子屍體,又看看紅棺材裡的木頭小人兒,沒有回答歆陽子的話,從我爺爺手裡要過紅棺材,棺材蓋兒扣上拿在手裡,再次沉思起來。
許久後,我奶奶長吐了一口氣,對歆陽子說道:“找大有商量商量,讓他找木匠打口棺材,把這孩子的屍體找地方埋了吧。”
歆陽子剛要答應,我爺爺這時候說話了,“孩子眼窩裡那顆樹咋辦呢,一起放進棺材裡埋了?”
我奶奶看了我爺爺一眼,反問我爺爺,“哥,你下得去手嗎?要是下得去手,把那棵樹……把那棵樹從孩子眼睛裡拔出來吧。”
我爺爺一聽,二話不說,拄着柺棍朝孩子屍體走去,我奶奶見狀,趕忙招呼歆陽子陪自己到前院兒去找大有。
至於我爺爺是怎麼從孩子屍體眼窩裡拔樹的,我就不再寫了,一腳踩着孩子腦袋,一手往外拔樹的情形太血腥殘忍了,而且還不是一下子拔出來的,那樹都在孩子腦袋裡生了根了,我爺爺又搖又晃拔了十多下才拔出來。原本呢,我奶奶這段經歷,我是想把這裡稍微修改一點兒的,讓它看上去沒那麼血腥殘忍,讓它美好一點兒,不過,在寫這段經歷之前,我提前跟羣裡的人打了聲招呼,沒想到,羣裡很多人都說,他們要看真實的,再血腥的都見過,不希望我篡改,於是,我苦笑了一下……
言歸正傳。我奶奶和歆陽子來到前院,大有正忙活着做午飯,兩個人這時才發現已經快晌午了。
歆陽子把樹下挖出孩子的事兒,簡單跟大有說了一下,希望他能打口棺材,把孩子給埋了。大有聽完臉色煞白,不過沒有拒絕給孩子打棺材的要求,連連點頭,並且,他還到屋後看了看孩子的屍體,當時我爺爺已經把那棵山楂樹從孩子眼窩裡拔了出來。大有看過以後回到前院兒,一臉愧疚加驚慄,顫聲對我奶奶說,那就是南蠻子的兒子……
中午這頓飯,只有小珍打牀上起來吃了一點兒,歆陽子稍微吃了一點兒,我奶奶、我爺爺、大有三個,一口沒吃,吃不下。大有是因爲心裡有愧,加上害怕。我爺爺則是在拔樹的時候給噁心着了,至於我奶奶,就不用我說了。
下午,大有出山找木匠了,我奶奶他們則是把那口紅棺材和山楂樹找了個小山溝,一把火給燒了,灰燼就撒在了小山溝裡。
至於棺材裡那個沒腦袋的木頭小人兒,我奶奶拿着它返回大有家裡,讓所有人到院子裡迴避,她自己來到裡屋。
大有夫婦那孩子,就在裡屋牀上睡着,打早上吃過飯,一直睡到現在,到現在還沒醒過來。
我奶奶把孩子身上的單子撩開,上身的衣服掀開,把木頭小人兒放到孩子小肚位置,用一張較大點兒的黃紙連同小人兒和孩子肚子一起蓋住,又用白布綾子把小人兒和孩子肚子纏在一起,纏好以後,隔着布綾子和黃紙在木頭小人兒上面輕輕地敲三下,嘴裡託着長音,低低地,連念三聲: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事後,我奶奶來到院兒裡,把小珍拉到一邊兒,交代小珍,打這時候起,進屋看着孩子,孩子肚上纏的白布綾子不能碰,等到晚上二更天以後再解下來,木頭小人和黃紙,拿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燒掉,燒的時候,不能給別人看見,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
小珍連忙點頭答應。
到這兒,大有夫婦孩子的事兒,基本上就算完了。大有這時候出門找木匠還沒回來,我奶奶不想再等他了,和我爺爺、歆陽子三個人跟小珍道別,離開了小山村。
回到黃花洞的時候,已經後半晌了,歆陽子沏了壺好茶,讓我奶奶和爺爺喝口茶再回家。
喝茶期間,閒聊着,歆陽子就好奇的問我奶奶,那小木人兒弄哪兒了?我奶奶沒有直接回答他,笑了笑說,過幾天你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幾天後,歆陽子又找到了我太爺家裡,跟我奶奶說,大有夫婦帶着孩子又找來了,他們那孩子現在滿嘴的南方話,一句也聽不懂。
我奶奶聽了一笑,詳詳細細跟歆陽子把大有和南蠻子之間的事兒講了一遍。說完以後,又對歆陽子說道,當時她把木頭小人兒裡的七魄,送進了大有孩子的身體裡,這讓孩子有了南蠻子那兒子的記憶,現在大有他們那孩子,算是他們的,也算南蠻子的,不過這也沒啥事兒,南蠻子那孩子死的時候只有四五歲,記不了多少東西,回去讓他們夫婦兩個好好養那孩子吧,就當給大有贖罪了。
歆陽子聽了,點了點頭,返回了黃花洞……
這件事兒過去以後大概能有一個月,我奶奶有了妊娠反應,我太爺給她一把脈,大喜,懷上孩子了,全家人非常高興。
與此同時,王草魚的孫媳婦兒,王小順的媳婦兒,也懷了孕。
渡過秋天,來到冬天,時光荏苒,很快來到了1949年。
這一年,我奶奶三十一歲,我太爺八十二歲,我太奶六十歲,我爺爺四十二歲。
同年四月,春末夏初,我父親出世。
居然在同一天,王草魚的重孫、王小順的兒子出世。我父親是在中午出生的,王草魚的重孫是在晚上出生的。
兩家人都挺高興,特別是我太爺家,盼星星盼月亮,盼了這麼多年終於盼來孩子了,壓抑在全家人胸口的那份積鬱終於暢快地吐了出來……
在我們這裡,不興喝滿月酒,都是十二天“吃麪”的,孩子出生十二天以後,請上親戚朋友來家裡吃麪,也就是麪條,一般都是用蒸饃的饃鍋蒸的麪條,等麪條蒸熟以後再拌上炒好的菜,拌好以後再蒸上片刻,就可以出鍋了,就跟那滷麪性質差不多,不過,我認爲比滷麪好吃的多,我從小就特別喜歡吃蒸麪條,只是現在胃不好了,那蒸麪條兒太乾,很少再做來吃了。現在有好些人家兒圖省事兒,孩子吃麪都是用煮好的方便麪代替的,七碟八碗一大桌子葷素菜裡面,上一盤子煮好的方便麪,在座的每個人夾一筷子,算是走個過程、應個景兒。
我父親吃麪那天,家裡也沒來啥客人,黃河邊兒上的親戚朋友早就不聯繫了,村裡人來的也不多。期間,歆陽子帶着兩個徒弟來了,陳瞎子也來了,還有我爺爺在護山團幾個關係不錯的。
當時,陳瞎子好像已經有那種算命看風水的本事了,不過我奶奶對他的印象還不是太好,據我奶奶說,當時陳瞎子非要給我父親算一卦,我奶奶抱着我父親,硬是沒讓他算,陳瞎子只好作罷。
我太爺當時一高興,喝了幾兩,趁着酒勁兒,到王草魚家裡去了一趟,王草魚家也正在給孩子過十二天,我太爺又在他們家喝了點兒,最後我太爺說,以後咱倆家這輩份兒,就別再這麼論了,打這倆孩子起,就算是平輩兒的,等他們兩個懂事兒以後,叫他們兩個磕頭拜把子,以後兄弟相稱。
父親過了十二天以後,全家人就尋思着,給我父親取個名字。
我太爺文武雙全,十二歲便考中了秀才,取個名字當然是手到擒來,一口氣取了好幾個名字讓我爺爺跟我奶奶挑,我奶奶挑來挑去,居然沒有中意的,最後,她想起了自己那個夢,跟我太爺說了說。我太爺一聽,黃裙女子,籃子裡放了一大堆陶瓷娃娃,我奶奶拿了一個右手拿鐵錘、左手抓青龍的短衫娃娃,想了想說,那就叫這孩子“震龍”吧,我奶奶聽了覺得這名字不錯。
我父親的名字,也就這麼定了下來,大名劉震龍,當時我奶奶想讓我太爺給他再取個字,我太爺一擺手說,這都啥年月兒了,早就不興那些字呀號兒的了,字就別取了。
王小順的兒子,名字也是我太爺取的,當時我太爺抱着王小順那孩子,想起了王草魚,想起了他們在黃河邊兒上的種種,脫口而出:王思河。
生命,就是如此,一代接着一代,繁衍,生息……
這時候的三年內戰已經接近尾聲,國軍節節敗退,共軍攻城掠地、摧枯拉朽。
陽曆十月一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宣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消息很快傳到了我們這個小山村,不過,我太爺家裡的人都沒啥感覺,特別是我太爺,生平歷經了兩次改朝換代,清朝換爲民國,民國又換成了新中國,用他的話說,天下烏鴉一般黑,誰他媽當皇帝都是一個樣兒。
這時候,我們家又蓋了座新房子,就在原來的老房子西邊兒。我奶奶呢,把家裡僅剩不多的黃金偷偷砌進了牆裡,算是給我父親留的,不過……就在第二年,也就是1950年,陽曆六月份,毛澤東頒佈《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老百姓們簡稱“土改”,全國上下,頓時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打土豪、分田地運動。當然了,自打共產黨成立以來,他們的口號就是“打土豪分田地”,這個運動其實從一九二幾年就開始了,不過,那都是局部的,這一次是全國性的,整個兒的中國大陸版圖上,哪個犄角旮旯都沒放過。
同年秋,我太爺家過去辛辛苦苦開墾的那十幾畝土地,全給分了,這座新蓋好的房子,也給分了……
這麼一來,我太爺家的日子艱難了很多,家裡沒了長工、短工,我爺爺腿腳又不好,家裡家外的,只能依靠我奶奶一個人來維持了,白天下地幹活兒,晚上回家還得帶孩子。
次年,也就是1951年,陰曆十初一,鬼節,西村扎紙人的小常夫婦第二個孩子出世了,女孩兒,取名常瑞英,這就是我母親。
時間一晃,來到了1952年,這一年,我奶奶三十四歲,我太爺八十五歲,我太奶六十三歲,我爺爺四十五歲,我父親三歲,我母親一歲。
東村有戶人家兒,出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