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頭沒腦也不知道抽了老頭兒多少下,奶奶走來過攔下了我,我這時候抽的正高興呢,奶奶卻讓我停下換個人,抽那老婆子。
我攥着已經打禿的柳條,喘着氣朝那老婆子看了一眼,心裡頓時一跳,老婆子這時候還在咬牙切齒瞪着我,那表情好像跟我有深仇大恨似的。
不過有了老頭兒的前車之鑑,我這時候也不怎麼怕老婆子了,知道不能她把我怎麼着,一步步蹭過去,舉起柳條在老婆子身上抽了一下,抽的倒也不重,不過一柳條抽下去叫我很意外,老婆子居然表現的不疼不癢,柳條抽她身上真跟抽在了樹上一樣,還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樣子死瞪着我。
我把力量加大一點兒,又抽了她一下,居然還是一聲不吭。我心裡頓時有點兒不服氣兒了,難道抽她身上她不知道疼嗎,好歹叫一聲兒呀。
掄起柳條使勁兒又抽了兩下,這兩下可以說是我當時最大的力氣了,第二下抽完柳條都折了一截,不過老婆子還是一聲不吭。
這一下,可把我的火兒給勾起來了,我就不信你不知道疼!
掄起柳條瘋狂地抽打起來。
也不知道抽了老婆子多少下,奶奶又給我攔了下來,奶奶這次跟我說道:“黃河呀,行了行了,每個人給你打了二十五下了,你要是再打他們五下,他們就會死的,你好好想想,你還要不要繼續打下去?”
我這時候有點失去理智了,眼睛回瞪着老婆子,氣呼呼的,嘴裡說道:“我要打死他們!”
我奶奶聞言放開了我,我掄起柳條接着抽那老婆子,這次我數着數,一下、兩下、三下、四下……剩最後一下的時候,我連猶豫都沒猶豫,心裡想着,打完這老婆子再去打那老頭子,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再欺負我。
當我又把柳條舉起來抽過去的時候,突然感覺手腕一緊,柳條被迫停在了老婆子身前,沒能挨着它。我掙了掙,沒掙脫,扭頭一看,手腕給我奶奶抓住了,我有點不理解,奶奶一臉鄭重地問我:“黃河,你真的想打死他們嗎?”
我眨了兩下眼睛,說真的,我這時候也不知道自己是咋想的,聽奶奶問我,點點頭,很快又搖了搖頭。
奶奶接着說道:“將來你會面對很多這樣的人,會有很多比他們還要可恨的人,難道你都要把他們打死嗎,你要知道進退、知道容忍,得饒人處且饒人,懂嗎?”
說真的,當時我並不是太懂,不過我看奶奶的樣子,好像是想我饒了他們,心裡一琢磨,饒了就饒了唄,大不了以後再也不來這個林子了。
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接着說道:“奶奶可沒叫你饒他們,奶奶就是問你,你心裡想叫他們死,還是想叫他們活?你放心,他們不是人,你就是打死他們,公安局也不會來抓你。”
我看着奶奶那張平靜到看不出一點表情的臉,心裡七上八下的,奶奶這時候到底是啥意思,到底是想我打死他們,還是想我饒了他們呢?
“這要問你自己,你心裡是咋想的呢?”奶奶這話嚇了我一跳,她咋知道我心裡在想啥呢?
問我自己?我心裡是咋想的?我愣了老半天以後,舉着柳條的胳膊軟了下來,我對奶奶說:“奶奶,我不想打死他們,你把他們放了吧,我以後再也不來這裡了。”
我奶奶聞言笑了。
很多年後我纔想明白,我奶奶一直都在試探我,要是當時我選擇打死他們,我奶奶不但不會讓我打死他們,更不會再讓我接她的班兒,沒有仁慈跟中正心的人,不適合幹這行,我當時一旦選擇錯誤,我奶奶就會把這門手藝親手給斷掉。
寫到這兒,或許有人會問,你那時候不是把手藝全都學完了嘛。當時是學完了,可是我一點兒都不會用,跟沒學一樣,再者,我們這個還需要一個小小的傳承儀式,要不然,你就是學的登峰造極,也不是行裡的人,用我奶奶的話說,沒有傳承,祖師爺不會承認你。當然了,我們的祖師爺到底是誰,我奶奶也說不清楚。
我把手裡的柳條扔了,我奶奶放開了我的手腕,轉過身,她衝老婆子跟老頭子說道:“前幾天你們附在倆孩子身上,叫他們吃沙子,今天叫我孫子打你們,就是給你們一個教訓,眼下,我再給你們有兩條路,一呢,立馬兒離開這裡,去你們該去的地方,恩怨就此兩清;二呢,你們留下來,逢年過節的,我會帶孫子來看你們,不過,你們得老老實實的,不許再禍害人。”
我奶奶說完,老頭兒把頭擡了起來,看了看我奶奶,又看了看我,看我的時候,眼神一觸即轉,顯然是怕了我了。老頭兒用哀求的語氣對我奶奶說道:“白仙姑,俺知道錯咧,放了俺吧,俺這就走。”
我奶奶笑了笑,把目光又看向了老婆子,和氣地說道:“大妹子,你呢?”老婆子沒看我奶奶,眼睛依舊惡毒地瞪着我,看那樣子她是不想離開。
我瞅着老婆子這德行就來氣,彎下腰把扔掉的柳條又撿了起來,我奶奶擡手給我腦袋上來了一巴掌,“不許胡來!”我趕緊把柳條又給扔了。
奶奶說道:“大妹子,既然你不想離開,那就留下吧,不過,可不許你再害人了,知道嗎。”
老婆子把眼睛從我這裡挪到了我奶奶那裡,看了我奶奶一眼以後,慢慢說道:“白仙姑,你是個好人……”說着,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感覺那意思,我奶奶是個好人,我不是個好東西,老婆子繼續說道:“只要你活在人世上一天,我胡寡婦就不走進村子半步。”
一聽老婆子這話,我見奶奶微微蹙起了眉頭,蹙着眉頭她看了看我,不過啥也沒說。後來據我奶奶說,這個胡寡婦,不光因爲鄰居冤枉她偷菜的事兒,還有別的事兒,胡寡婦原本還有一個孩子,後來也死了,死的不明不白,有傳言說,跟他們那家鄰居好像也有關係,這個,我可不敢斷言,這是道聽途說的,說不好,我是要負責人的。
我奶奶走到兩個人跟前把他們身上紅繩解開,隨後一轉身,擡手在我眉心上一抹,我感覺奶奶從我眉心上抹掉點兒啥東西,自己擡手一摸,之前粘在我眉心那塊黃泥給奶奶抹掉了。
這時候我朝那老婆子跟老頭子一看,愣住了,倆人都不見了,就見那兩棵樹上,分別捆了一個半尺來高的紙人。
我剛要問奶奶咋回事兒,奶奶給我解釋說,這就是我們家手藝裡的紙人附魂術,把鬼魂收在紙人上,然後在用紅繩拴住,這是一種跟惡鬼談條件用的方法,也就是先制住他們再談條件,聽話的就放了它們,不聽話的,就叫它們吃點苦頭。
聽奶奶給我這麼一解釋,我整個人都恍惚起來,仔細想想剛纔那一幕,好像很不真實,做夢一樣,扭頭四下看看,感覺周圍的景色比剛纔清晰了很多,這時候我感覺自己好像大夢初醒一樣,又看看那倆紙人兒,身上一道一道兒,破破爛爛的,好像是給我用柳條打爛的,好像,我至始至終打的只是捆樹上的這倆紙人兒,這時候我又猛然意識到,怪不得柳條打在這倆人身上發出跟打樹上一樣的聲音呢。再看看給我扔地上的那根柳條兒,上面光禿禿的,葉子都打沒了,還斷了一截,這是唯一真實存在的地方了。
我想問問奶奶那倆人哪兒去了,奶奶沒等我問出來,就吩咐我把之前捆老頭兒那樹上的紙人拿下來燒掉,我照做了。接過奶奶遞給我的火柴,把紙人從樹上取下來,紙人這時候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了,要是再給我打幾下,徹底就爛完了,或許紙人徹底爛完,那老頭子也就徹底魂飛魄散了吧。
爛紙人放在地上,我划着一根火柴把它燒成了灰。
這時候,奶奶把另一個老婆子紙人從樹上弄了下來,這個紙人沒叫我燒,奶奶從隨身包袱裡掏出兩張黃紙,把紙人拍在了兩張黃紙中間,然後叫我就地挖坑。
這裡都是沙土地,用手就很容易挖出坑,我折騰了好一會兒,直到奶奶叫我停下別挖了,我這才停下,這時候,沙地裡給我挖出一個臉盆大小、能有一尺來深的坑。
奶奶蹲在坑邊兒,小心翼翼把黃紙跟紙人一起放了進去,然後叫我把沙土回填,填好沙土以後,奶奶又叫把我打斷的那根柳條插在了上面。
用奶奶的話說,做個記號兒,以後逢年過節就來這裡燒紙錢。
你們說邪門兒不邪門兒,別說我是幹這個的,我都覺得邪門。奶奶叫我插的這根柳條說是做記號的,還真成了記號,居然活了,沒幾年,長成了一棵小柳樹。當然了,不排除這是一種巧合,當時剛剛下過一場透雨,柳條插地上很容易成活。
至此以後,奶奶每年一到清明、十月一,就帶我去那棵柳樹底下上香燒紙。
去年,也就是2014年陰曆二月份,我奶奶過世了,可以說,我奶奶這一走,我霎時間心灰意冷,原本每年都去黃花觀,今年不去了,原本有幾個給那些孤魂野鬼上香燒紙的地方,我也不去了,一門心思的,當寫遺書似的、不遺餘力的開始寫這本書,不過……不過我現在覺得,我這種扔掉一切、一意孤行的做法,好像是錯了。
說起來挺不是滋味兒的,奶奶臨終前還囑咐我,可別忘了給那些“人”燒紙,我當時點頭像叨米似的。結果呢,我還不是真的給忘了,我是故意給忘了。我奶奶一死,我心裡就想着,管他孃的呢,誰愛燒誰燒,燒了這麼多年的紙,也沒見着落個好兒。這想法兒,似乎剛好應驗了我奶奶那句話,“再過幾年,我可就管不住他了……”
今年吧,不算是今年吧,去年,陰曆是2014的大年二十六,陽曆是2015年的2月14號,這個2月14號,好像是情人節吧,是不是?現在想想,這些事兒碰一塊兒,咋都這麼巧呢,看來冥冥之中真的有定數。
我們這兒過年的諺語是: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饅頭,就蒸饅頭這一天,情人節這天,我們村死了兩口子,死的莫名其妙。二十六死的,二十九纔給人發現,說是二氧化碳中毒死的。
蒸饅頭的面,需要發酵,發酵需要溫度,屋子裡溫度不夠,兩口子生了好幾個煤球爐,因爲通風不好,兩口子雙雙斃命。
這兩口子的父母,正是這老婆子要報復的人,也就是老婆子生前的鄰居。
這時候距離我奶奶去世還不到一年呢,這老婆子就不安分了,就像她自己說的,只要我奶奶活着,她就不會踏進村子一步,然而,我奶奶一死……
也有可能是我不再給那些孤魂野鬼燒錢的緣故吧,我朋友的父親,也是大過年的去世的,不光他們,今年過年的時候,我們村一口氣死了四五個。
當時,我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身上的病情加重不說,上醫院檢查完以後,家裡連買藥的錢都沒了,錢都給我老丈人住院的時候墊付醫藥費了,因爲錢不夠,我老婆讓廠子裡給她預支了一年的工資,2015年,這一年她都不能在廠子裡領到一分錢的工資。當時,大過年的,收電費的堵着門跟我要錢。可以想象,我當時那種狀態,我能顧得上誰?
人生,就是這麼無奈。
此子終非池中物,只待春雷嘯長空,陳瞎子這句話,就是這麼扯淡!
過了年以後,也就是今年春天的時候,因爲我要找桃樹,去了亂葬崗一趟。爲啥要找桃樹呢,現在說了吧,因爲我上醫院檢查完了以後,沒錢買藥,我在羣裡讓羣裡的朋友給我買了點兒藥,結果有十幾個人給我寄來了藥,現在身體比過去好太多了。
我當時到亂葬崗原本是想找棵桃樹,我記得那裡好像有一棵老桃樹,主要是想鋸幾根桃枝,用我們家這些方法,祭祀十幾把桃木劍送這些給我郵寄藥物的朋友,東西是寒磣了一點,不過絕對比世面上買的、比那些所謂開過光的玩意強的多,算是我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心意,感謝他們的寄藥之恩。
不過,後來沒能找見桃樹,倒是給我看見了那棵柳樹,從我十一歲開始,這都二十多年了,年年給它燒紙,當時看到那棵柳樹,我就想起二氧化碳中毒的這兩口子,我覺得,這老婆子不能再留着了,因爲老婆子的魂就附在這上面,這二十多年了都沒走,我不知道她跟那家人到底有多大的怨氣。
晚上,我叫上了兩個朋友,先做了一個驅趕的法事,其實我這時候已經有點“馬後炮”了,憑我自己的經驗判斷,那老婆子當時已經走了。
做完法事以後,我們三個一起動手,把這棵柳樹給砍了,這棵柳樹別看長了二十多年,因爲旁邊的樹比它大得多,它根本就長不起來,個頭不大,樹幹也不粗,兩米來高,人腿粗細。砍了以後,又用大鋸給它鋸成一段一段兒的,用車拉到了我老家,晾乾以後,一把火我給它燒了。
這棵柳樹,當年就是我插的,現在又是我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