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總要面臨兩難抉擇。
卡拉始終堅持要求自己作出正確的選擇。這種正確並非爲了利己或求勝,而是向善的。
可是當下世界早已變得善惡模糊、敵我混同,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已經越來越難以判斷,她也漸漸陷入了迷茫之中。有的選擇似乎並不好,有的事情也許不該做,凡此種種越積越多,卡拉的心理壓力也在不斷增加,直到有一次戰鬥中、她發現了排解壓力的良好出口:讓自己的語言粗暴、放縱、行事魯莽。充分發泄之後,心情便會變得輕鬆起來。
每當卡拉無法對心中的篤信做出交代時,她就會變成名副其實的女巨人。
即便如此,這種狀態也沒能讓她感到平靜。相反,終日無序的生活讓她有些煩躁。對於前美海軍航空兵飛行員來說,卡拉要在新的世界狀態中生存並不困難。可她的存在僅僅是爲了忍受嗎,這恐怕並不是生命的答案。
其實,卡拉在生活與信仰的困惑正是她對蒙擊如此感興趣的原因。
敞開心扉地說,卡拉在蒙擊身上看到了自己苦苦追尋的、某種說不清的嚮往的東西。
在混亂的現世,蒙擊能超脫出卡拉所非常厭惡的兩性世俗關係與感官的滿足。她感到這股惡風侵蝕了自己身邊的人,讓她很不舒服。在如此社會氛圍中,卡拉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個待在櫥窗裡等待顧客前來挑選的商品。
蒙擊跟所有人都不同,不同之處並不在於他是甲午七王牌中最特別的、也不在於他是唯一能往返彼岸世界之人。他的獨一無二其實在於,蒙擊能在這混亂狂躁的世界中、保持自我而不隨波逐流,這正是卡拉所向往的。在蒙擊身邊,自己的心情得到了慰藉。這種慰藉來自於蒙擊展示的全新世界,純淨、自然、平和,讓卡拉也能處於更高更冷靜的位置去感受生活。
正是因爲這樣,卡拉纔會留在蒙擊身邊。她覺得日常僚機飛行的小時數還不夠多,她還喜歡重複閱讀珂洛伊所撰寫的對蒙擊的報道。別人都認爲蒙擊是百日鬼而躲着他時,卡拉卻越來越喜歡跟他在一起。她喜歡給蒙擊做僚機的感覺,喜歡和他共同戰鬥、共同生活,甚至無意識間會模仿他的語言、動作,還有空戰風格。
可是卡拉仍然對生活狀態感到不滿足。她說不清楚,她想要在蒙擊身上找到更多的東西來獲得滿足,可自己又說不清到底想要什麼。
她追尋的真理在蒙擊身上,所以她覺得自己爲蒙擊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蒙擊絕對不能死,只要基於此,她的所有作爲都是對的。只要能把蒙擊救活,她什麼都願意做。自己的所作所爲都是正確的,無需遲疑。
貝克島海灘,一個小小的木板教堂裡還亮着燈。
教堂裡到處都是破損,可牆上卻滿滿裝飾着很多彩色圖畫。
卡拉坐在禱告臺前的木地板上,希望自己的心能夠獲得寧靜。
“那麼,我今天的選擇對嗎。”
今天的戰鬥中,她沒有扣響機炮,而是把小牛帶了回來。
此次空戰,小牛功不可沒,也忘乎所以,他的表現和人類失控化作傀儡的樣子沒有任何不同。如果那是百日鬼的某種有計劃行爲,小牛很可能成長爲極度危險的角色。可是卡拉無法朝小牛射擊,無論那男孩兒多麼像傀儡,他都在和傀儡作戰。自己怎麼有權利去殺死他呢。
當時,卡拉關閉了火控系統,冒着遭誤擊的危險衝到小牛前方,讓他能看到自己。
小牛看到卡拉的那一刻,瞬間就意識到自己又失態了。身旁全是傀儡機爆炸的火焰和殘骸,這嚇壞了不少人,甚至包括他所拯救的逃難飛機裡的乘客。這次行爲失態實在是可怕,小牛進入了亢奮而愉悅的狀態後,大開殺戒,雖然對方不過是傀儡戰機,可每架飛機上都坐着未死之人。他進行了不必要的屠戮。
可以想象,小牛返回基地後,這些標榜義氣爲重的傭兵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看他。
他從戰鬥機座艙裡站起來時,甚至沒人給他搬梯子。小牛的身體運動有些笨拙,胳膊也沒什麼力量。沒有梯子,他只好勉強抓住座艙邊緣往下跳,差點兒把胳膊摔斷。那是他最疼的一次摔傷,而且在地上因爲疼痛而呻吟時,遊獵傭兵們居然在旁邊看着。
他利用百日鬼時所發揮出的威力,凌駕於所有人之上。
佣金分配榜上就能看出來。
貝克島護航隊並不向前美逃難者索要錢財,他們不是強盜;護航隊的主要收入來源是前政府專機的乘員和捐助者提供,分配則是靠擊落傀儡的數目來計算的。今天,佣金榜上多了小牛的名字。按照戰果計算,他的收入比整個護航隊成立以來所有人加起來的總和還高近兩倍。這個數據當然有特殊性,護航隊大多采用避戰迂迴戰略,儘量不和傀儡發生接觸。
小牛初來乍到,直接單機羣挑。
其他人雖然在他的奮戰中毫髮無傷地全身而退,可沒有人會感謝他。相反,衆人都認爲他是個重大威脅。這一點在傭兵圈子裡形成了共識。再加上他是百日鬼系統使用者,更讓憎惡小牛的傭兵有了天然的正義性。
小牛沒有在戰果佣金確認單上簽字,他討厭看到這些,討厭看到所有人。他很絕望,自己付出了全部努力,卻讓所有人都遠離自己、把自己當成了異類。他想要推廣自己父親的中繼器成果更成了無稽之談。
每當他主動想要接近別人時,別人都會遠離自己。
現在,沒人能再進入他的內心中。
小牛把自己封閉了起來,誰都不理會
海風襲來,吹得教堂的門嘩啦啦地抖。
有人推門進來,穿越長椅間的過道,朝卡拉走來。那是貝克島基地的塔臺引導員,代號螞蚱。整個基地就屬榔頭、螞蚱、新油吧和小牛四個人年紀最小。
“卡拉,我沒辦法了。他不跟我說話。”
“身體情況呢”
“好得很,比我還好,我有3天沒有好好睡覺了。”
“我是說他的狀態。”
“你問他會不會變成傀儡不可能,正常極了,就像頭天來時一樣,敏感、自閉、彆扭、不愛和人說話。”
“現在他在哪兒”卡拉轉回頭,看着螞蚱一臉無奈的樣子。同樣是年輕男孩兒,螞蚱倒是對什麼都大大咧咧的,滿不在乎。
“
“還在禁閉室。”
“禁閉室能從裡面鎖上”
“不,誰都能進去。可他是鎖上自己的心,我也沒辦法。”螞蚱回答,“他不跟我說話,也不跟任何人說話,就是自已一個人聽隨身聽。我猜他還是隻聽你的。”
“獵鷹2號還在休息嗎”
“是,他還不知道小牛今天的表現。說老實話,我覺得小牛今天很酷。”
“別打擾他,獵鷹2號在白天還有兩場戰鬥。”
卡拉想了想,如果只靠獵鷹2號一個人,貝克島基地是不可能運轉下去的,遲早會被傀儡吞沒。可夏威夷已經淪陷,貝克島是距離前美逃難者最近最有效的中繼基地,絕不能失去。她站了起來,徑直走出教堂。
從破破爛爛的木板教堂到貝克島基地主建築需要通過一塊狹長的沙灘,卡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她必須讓小牛振作起來,不管百日鬼使用者也好、爸爸的乖兒子也好,都不重要。他現在就是實實在在的小牛,沒有必要把偏見強加在他身上。更何況,所有人都需要他。
遠在基地主建築後勤倉庫旁邊的禁閉室內,小牛一個人坐在角落裡,背對門口,自己聽着音樂,他沒像傭兵想象的那樣躲着偷偷哭,確切地說,他的內心非常平靜、自然,雙眼呆呆地望着鞋尖,就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隨身聽裡都是自己最喜歡的曲子。泛美協約加強文娛管制之前,他下載了很多。新一代的移動存儲設備空間龐大,只要有隨身聽,他一個人也能活下去,一億年也可以,誰都不用管,誰要管他們的死活。
小牛一動不動,靜靜地聽。
他想到了爸爸,他說他很快就會回來。
爸爸還說過:“如果我沒回來,你得把這些中繼器帶出去,交給需要的人。”
“可是,沒有人想要。”小牛坐在禁閉室角落,與自己想象中的父親進行穿越時間的對話。“所有人都討厭我,他們一開始就討厭我。”
“你怎麼有這個想法,是誰教給你的。”過去,爸爸一定會那麼說。小牛聽到好多遍了。
“沒人教給我,我自己看得出來。”
“沒有任何人討厭你。別把自己的不如意都想成是別人的錯。如果人人都討厭你的話,肯定是你自己有問題。”
“不,他們討厭我。我其實可以躲開他們的、不必讓他們討厭的,我自己一個人也活得好好的。”
“該讓你媽媽來說你。”這是爸爸常說的話,“你真不像個男子漢,你不像我家的人。我是教不了你,我不知道你整天在幹什麼。把耳機摘下來,你聽那些歌有意義嗎有什麼意義那都是些無所事事的人,別跟他們學。你爲什麼不努力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做個有意義的人。”
“我不想和你說了。”
“我該讓你媽媽教訓你。”
“我說我不想說了。”
小牛不再說話了,可是爸爸的聲音始終在耳邊纏繞。他靜靜想了一會兒,慢慢開口說:“人人都討厭我。其實,爸爸你也討厭我吧。沒關係,我自己一個人也能活得好好的。我根本不必去讓別人喜歡我,我不在乎。可我現在真的很難受,我受的這些苦,只是覺得對你還負有責任而已。”
他站了起來:“對了,爸爸。還有個消息要告訴你,我有了自己的目標,我要做個與衆不同的人。雖然你一定會嘲笑我,說我總是幹一些沒意義的事情,但你管不了我了。”
小牛看着焊有鐵條的窗外:
“我和你不同,我愛這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