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舊威嚴,縱然只是個影子。這種說不清的不可侵犯感讓她感到心裡發慌,身體癱軟,左手不由自主地往後探了探,卻沒摸到任何可以支撐自己身體的東西。珂洛伊覺得實在沒法站穩,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可是那個影子不爲所動,完全沒有看到她。
他與她之間,仍然沒有任何連接。
冰冷、陌生,珂洛伊不知所措。她想要蜷縮進角落裡,可四周全都是虛無的慘白,找不到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自己能接觸到的,只有眼前這些飄忽遊移的虛擬墨跡。這一切簡直太古怪了,她抱着自己的雙腿、屈身坐在地上,想要藏在自己的膝蓋與金髮劉海的後面。墨跡圍攏成的人形輪廓沒有任何變化,仍然靜靜地待在那裡。
另一端的彼岸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嗎,珂洛伊輕輕呼吸着,靜靜看着他。這裡只有兩個靈魂,再沒別的了。自己闖進了他的私人地方,打破了他的孤獨。那個影子像是在聚精會神地思考着什麼,又像是在故意冷落她,這樣的感覺逐漸讓珂洛伊激動起來。戰地記者珂洛伊見過很多猛獸般的男人,他們總是暴躁而心急,令人不安,可自己的蒙擊仍是特別,那副蘊含着無限能量的軀體總是能保持着一份沉穩的平靜,這一點深深觸動了她的心。
可現在,他不再認識自己。或者更應該說,自己不斷追尋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每當這個想法出現,珂洛伊的雙眼便黯淡下來,一層厚厚的霧矇住了她的光華。
“像是快要熄滅的螢火蟲。”
儷琋不是第一次目睹這樣的場面,喬紅玉臨死前的情況並不與珂洛伊的情況有太大差別。她時常覺得,真正摧毀喬紅玉身體的並不是百日鬼系統,而是無謂的愛情。戀愛中的女人總是那麼弱小、容易受傷害。無論如何,自己絕不要陷入其中。
今天就像是在重演百日鬼復活的悲劇,只不過內容換成了蒙擊的復活,可是受傷害的依然是女人。儷琋看不到珂洛伊眼前的虛擬畫面,她看到的是真真切切的實情。在她看來,珂洛伊已經不再是電視熒幕上那個優雅自信的姑娘,雖然身材依然很美,令人羨慕,流暢婀娜的曲線勾勒出完美的藝術感。可這件藝術品太長時間沒有得到愛護,時間灑下的灰塵掩蓋了她光潔發亮的肌膚。本來豐腴的身體應該變得更加成熟完美,可缺乏情感的支撐,一切都岌岌可危,幾乎到了破碎的邊緣。
喬紅玉事件結束後,儷琋一直壓抑着自己,情感也總是淡淡的,這才造就了冰冷的她。歲月流逝,她卻還像當年一樣有着少年般俊逸的外表。可自己應該爲此而慶幸嗎,儷琋並不那麼覺得,甚至還有點異樣的嫉妒。珂洛伊和蒙擊之間的故事,她從新聞報道中可以看到,那是一種不屬於自己的生活。
她把目光從監視畫面上移開了,不知爲什麼,儷琋覺得這會兒應該讓珂洛伊和蒙擊獨處。自己的職責只需要注意系統對數據流的變化,只要珂洛伊讓流動的數據發生足夠大的變化,就可以標記出蒙擊的靈魂所在。
這是個漫長的過程。
儷琋覺得這一切都讓自己不舒心,就像是不小心又要讀一本差勁的羅曼斯小說。
喬紅玉雖然死去了,儷琋仍在跟蹤蒙擊的故事。那位鉑金髮的女記者總是把她和蒙擊的歷險滲進自己的報道和通訊中,從裡面很容易讀到他倆的愛情故事:儷琋知道珂洛伊第一次真正見到蒙擊是在新東都,後來輾轉到新明斯克號,兩個人是在那裡分開的;接下來蒙擊的飛機失事,人也失蹤了,珂洛伊開始尋找他,一直到奧斯特里亞,雖然相見如此珍貴,蒙擊還是決定離開她去追擊百日鬼。那麼長的傷心故事,到底要一顆什麼樣的心才能重溫。對於這樣的故事,儷琋沒法讀兩遍,她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等待數據篩選標定的指示燈亮起;或者那位鉑金髮的姑娘先支撐不住,從這可怕的虛擬噩夢中逃回來。
牆上掛着的綜合數據顯示屏突然閃了幾下,頻閃的像素在變幻、重組,似乎要拼出某種奇怪的圖案。這短暫的信號混亂很快就結束了,屏幕上的數據篩選對比欄又恢復了正常。
儷琋覺得有些奇怪。她不放心,站起身走到資料櫃旁,拿起此前的記錄和屏幕上的行段進行對比。雙眼上下查看,似乎一切正常。可自己從來沒見過剛纔的反常現象,儷琋又走到模擬場景空場,珂洛伊坐在雪白的地板中央,一動不動。
她皺着眉,咬了咬嘴脣。從外表上看,沒有發現任何問題,可儷琋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她看不到珂洛伊眼前的內容,那些圖像是珂洛伊的腦內活動,而不是在三維眼鏡裡面放電影。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實時監控那位鉑金髮姑娘的生命體徵。
“脈搏、血壓,”她依次檢查,“一切正常,只是心率稍有些高。”
越是正常,越讓人感到不對勁。
儷琋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珂洛伊現在到底看到了什麼。
數據流在電子訊號中脈動。
黑色的陽光,感覺很冷;
黑色的空氣直襲心脾。
珂洛伊的感覺並非來源於看到,而是感到,她的大腦正在接收着所有感官的綜合信息。此刻,她已經陷入到了某種奇怪的寒冷環境之中。
眼前的東西很怪,似乎自己在哪裡見過,可又想不起來。邁開腿,一步步向前走。腳底下爲什麼有溼乎乎的感覺。她低頭查看,到處都是水,自己走到了一個水池裡。確切地說並不是水池,她感覺到波浪,水域很寬,腳下軟乎乎的,這是海邊的淺灘。爲什麼自己會在海邊。
大海泛着白色的泡沫,泡沫又密又粘稠,有種泡過爛肉的感覺。珂洛伊覺得四周味道非常難聞,讓胃裡一陣陣犯惡心。她不想往壞處想,索性不再東張西望了。
觸感變得越來越清晰,珂洛伊感覺到了腳下海水的冰冷,慢慢吸走身體的熱量。她不想繼續呆在這裡,想要逃離,可哪邊是岸呢。如果搞錯了方向,自己有可能不知不覺走到海里,直到淹死。
幸運的是視線也開始變清晰了,前面似乎有人。
仔細看了看,前方人影晃動。她踩着軟軟的溼泥、頂着海水往前走。這一切都是那麼真實,讓人沒法懷疑。
忽然間,珂洛伊毫無徵兆地停了下來,臉頰**,突然驚恐地喊了聲,“蒙擊”
她看到了前方的東西。海霧之中,一臺巨大的起吊駁船正停在岸邊,黃色
的掉臂緩緩迴旋,把一堆破破爛爛的圓筒型東西放到了平板上。那是一架民用支線客機的機身殘骸,表面斑駁,依稀還能看到艙內尚未被完全破壞的精美裝潢和高等級沙發座椅。毫無疑問,這些人正在打撈一架墜海飛機的殘骸。
這是蒙擊曾經乘坐過的飛機。他原定從天守鎮出發前往新東都,就是乘坐這架飛機遭遇空難的。珂洛伊還記得當時的感覺看到蒙擊飛機的失事殘骸,自己全身都像是被毒水侵蝕般痛苦,整個人一下子便癱倒在地。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爲什麼自己要再次看到這場面。
珂洛伊做了一次深呼吸,平靜情緒。
沒必要擔心,事實證明只有自己是對的毋庸置疑,蒙擊絕不可能就這樣死去,而且他確實沒死,自己成功找到他了。今天也一樣。珂洛伊自信地邁步向前走,海水逐漸變淺,令人噁心的粘稠感也在慢慢消失。她的臉上逐漸露出了微笑,因爲她知道這次大腦回憶已經過關了,儷琋的那堆計算機肯定會記錄下數據變化反應,她離蒙擊歸來又近了一步,而且是她的功勞。接下來,這些景物會變淡、消失,就好像舞臺換佈景一樣。她是如此堅強,一定能達到目標。
下一個回憶場景是哪裡呢。珂洛伊一邊走,一邊思索。她對和蒙擊在一起的回憶記得清清楚楚,可不知道自己大腦記憶活動轉化成的電訊號裡面,會有哪段與需要對比的數據流發生互動。互動契合後返回的回憶畫面,也完全無法提前得知。
想着想着,她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
眼前的飛機殘骸並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楚地橫陳於自己面前,根本不容懷疑,她甚至能聞到一股煤油和腥臭混在一起的噁心味道。腳下的海水還在,波浪輕輕蕩着。這種真實感如此強烈,以至於珂洛伊無法懷疑。她加快腳步,踩着海水往前跑。浪花濺起來,真真切切地把她的裙子打溼了。
起重駁船越來越近,舷梯已經放了下來,一直耷拉到水裡。
珂洛伊記得:她當時帶着一種極爲激動、憂慮而彷徨的複雜心情登上了這條船。那次空難造成不小的傷亡,可看到蒙擊的座位上空無一人,安全帶也打開着,她知道自己的堅持是對的。
今天,她又登上了這條船。舷梯還是那麼鏽跡斑駁、搖搖晃晃,扶手冰冷而黏膩,一切都和那個時候完全一樣,但珂洛伊覺得有些莫名的古怪。她踩着記憶中的路線往前走,甲板溼噠噠的,到處都堆放着纜繩和各種雜物。駁船平臺中央放着飛機機身殘骸,機頭已經不見了,後機身完全斷裂,裡面的座椅歪七扭八。
腳步停了下來。
珂洛伊忽然愣住了,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她看到了自己腦海中最爲可怕而難以接受的畫面:蒙擊的座位上並非空空蕩蕩,而是有人。一個人影端坐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