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聚攏過來的人羣中,有個聲音這樣喊道。
“完了,他準是被打死的。”
比爾的意識很清醒,他能夠想到這些聲音是在說自己。毫無疑問,自己已經徹底完蛋了、死了,生命結束了,只可惜還沒來得及完成一次轟轟烈烈的謝幕。他覺得身體躺在某種軟塌塌的東西上面,像是被雲彩託着。頭頂的天空煥發出奇異的幽藍色和古怪的紫紅,這難道不是天堂纔有的景象嗎,以前自己可從來沒覺得天空會是這種顏色的,乍一看去彷彿是溶化了的斑斕星雲。
比爾是個戰鬥機飛行員,他的飛行當然不可能像聖埃克蘇佩裡所描述的夜航郵遞飛行員那樣浪漫。與其說是飛行,不如說是在頭盔顯示器內進行的高精度較量和搏殺,所有的景色都被綠色的標線轉換成各種各樣的高度和地形信息。山巒、峽谷、空域層,這對於戰士來說並不是什麼魅力萬千的風景,而是由數據構成的生死場。
失去了頭盔顯示器、也用不着擔心平顯或多功能顯示器的信息,甚至連護目鏡都不帶,就是這樣躺着,用裸眼觀看浩瀚天穹,比爾忽地覺得,這完全是天堂纔有的壯景。
自己準是死了,頭狼比爾琢磨着,只是不知道要死到什麼時候纔算是結束。他曾經考慮過死,但卻沒真正在乎。無論是甲午年戰爭還是戰後的南洋傭兵生涯,對死亡滿不在乎的比爾竟然每次都化險爲夷,與死神擦肩成了家常便飯的事。究其原因,並非比爾有天神佑護或格外幸運,而在於他超乎尋常的頑強和難以摧垮的意志。在這一點上,當年傭兵部隊中有很多人都覺得比爾和蒙擊實在是非常相像的一對兒。
死去的人,很大部分都是失去了對求生的意志。而能支撐意志的便是對目標的鍥而不捨,有堅定目標的人總是很難殺死。
可是,自己居然還是死了。
比爾不甘心,無法釋懷,他想不出來哪裡出了問題。現在他的大腦不知爲何格外地清醒,也許這是人們常說的迴光返照吧。剛纔所經歷的事情清清楚楚,眼前彷彿出現了一條倒向的通路。比爾甚至能看到時間一秒一秒地倒流、自己的逆着方向緩緩回升,沿着墜落的路徑反向回溯,如同錄像帶倒放。
碰撞和撕裂聲交錯、後背遭受猛擊,這是自己失去知覺前的最後印象。面前巨大的空洞恐怕就是自己的後背撞開的。比爾看到其實他不能確定自己是“看到”,只是清楚感知到面前是一個軟乎乎的頂棚,已經完全撕裂,四周的支撐鋼樑都被拉彎了。這種高構形式,應該是難民搭起來的臨時帳篷。比爾以前見過,甚至有一回還親自上手參與、和其他人協作蓋了一個出來。倒不是他想要個帳篷,而是打算乾點無聊的事情來忘掉心中的煩惱,或者也可以說是在打發時間。
比爾的下階段計劃很清楚,那就是逼創普出來承認對普林斯家族的罪行,再“處決”他。按照頭狼自己的話說,要用他們南方家族的“老辦法”。在此之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以及僞裝自己的憤怒。這一點,比爾甚至沒有對凱西坦白,他認爲普林斯家族的事情應該由自己解決。這也是凱西對比爾感到陌生的原因。比爾把公司的大小事務交給她,其實已經給自己作了最壞的打算。
他沒法說出自己的心事,也不能急躁。在這遙不知期的等待中,只好乾點能有效打發時間的事。說到搭帳篷,比爾沒少幹過。可面前的帳篷是比爾搭起來的第一個大型的高構硬式篷,完工後就扔在普林斯公司主塔旁邊,供難民隨意使用。
比爾想起來了,原來他摔在了自己搭的帳篷上,下墜的衝擊扯出了面前的大洞。
早知道這樣,當初撘帳篷是就應該弄結實點,也不至於現在讓自己摔死。
這一切還沒結束,比爾又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透明的另一個比爾仍在不斷往上升,超出了帳篷破洞。
他依稀記得,那時候自己正在鼓弄機械臂後背單元中的翼裝飛行服構件,那裡沒有衣服,只是快速展開的滑翔翼。本來還應該安裝有微型渦輪發動機,但爲了參加酒會,比爾並沒有安裝這幾臺圓滾粗苯的推進器。早知如此,不如把發動機撞上,摔下來的時候也能利用發動機實施反衝減速。
比爾還想再往前看看,仔細琢磨自己死去的這段短短的過程。他的身體還在上升,逐漸停住,姿勢也變得怪異起來,像是要抱住半空中某種無形的東西。
他忽然覺得有些茫然。
透明的另一個比爾像是摟着什麼東西,雙手環抱。
自己當時在幹什麼。他回想着、努力拼湊腦子裡的記憶碎片。
記起來了,當時他和凱西在一起。
最後時刻,他鬆開了手,這是救出凱西的唯一辦法。
可是,比爾真的沒覺得自己就這樣死了。死倒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早知道那麼快就死。比爾還有很多話想要告訴凱西,太多事情沒來得及說。
機會錯過,就再也無法挽回。
原來這就是死亡。
比爾覺得自己還有很多事沒完成,沒有贏得和蒙擊的決鬥、沒有把普林斯公司穩定下來,也沒有讓戰友們得到一個比當年海軍更好的歸宿。自己的承諾沒有兌現,沒完成的事情太多了。對力量的追求、對勝利的追求,還都沒有實現呢。
雖然難以釋懷,可現在的他已經平靜下來了。雙眼安然欣賞着自己從來沒見過的天空。跟天空比起來,一切勝負、輸贏,得失取捨全都顯得微不足道。如果比爾能活下來,他將是一個不一樣的人。
比爾仍然不知道自己是活着還是死了,只是想奮力找出證據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他努力感知到底在哪裡、延伸到了什麼地方。進而聚攏自己的力氣,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右腳,便慢慢發力,右腳似乎動了動。
立刻有人注意到了:“老天,他還活着。”
“比爾活着快守住門口。”
“報告比爾還活着,各部堅持住”有個人在對講機裡大聲喊叫。
夜空中仍然有槍聲和爆炸聲間斷響起。
活着嗎,原來自己還活着。比爾剛反應過來,忽然覺得後背傳來一陣劇痛,他還從來沒感受過如此徹骨的疼痛,痛感從中央脊椎向外擴散,以至於他甚至不敢扭動身軀站起來。如果是腰椎損傷,這時候做大幅度活動是絕對不明智的。
緩了好一會兒,比爾
才勉強回過勁兒來。他動了動手指、進而是左臂;頭部隨脖子輕輕轉轉,再依次把雙腳腳趾頭全都屈伸一遍。很好,自己沒有癱瘓。頭狼如果發現自己脊椎損傷而癱瘓,恐怕會立刻要求上帝結束自己的生命。
感官也在恢復,他似乎在空氣中聞到了某種酸呼呼的味道,耳朵裡淅瀝唰啦的,自己好像掉進一個垃圾堆裡了。
頭狼比爾普林斯正在快速恢復力量,自信也回到了臉上。高大而強有力的身軀慢慢坐起來,像是從沉睡中醒來的巨像。他感覺到身體下面是個類似於堆放處的土丘,便前伸身體順坡面滑了下來。
面前已經圍攏了不少普林斯公司的員工和難民,手裡拿着各種撿來的長棍或別的尖銳物品做武器,簡直像是原始人部落。
“太好了,比爾先生。”旁邊有個衣着邋遢的人走過來,“毫無疑問是我們的垃圾堆救了您。”
“垃圾堆”比爾回頭看去,眼前確實是一座巨大而散發着臭味的巨型垃圾堆,從塑料包裝袋到爛衣物,還有花花綠綠的各種紙屑應有盡有。這就是剛纔自己感覺到的雲彩,實際是被垃圾堆托住了。
“您掉下來了,咻本應該咚地一聲,可沒有,我們的垃圾堆救了您。”
比爾笑了起來。自己活着,殘損的無動力翼裝飛行服減緩了下墜速度、高構帳篷緩解衝擊,這個軟乎乎的垃圾堆把自己接住了。哪個環節都救不了自己,可這一連串的巧合疊在一起竟然讓他毫髮未損。
“註定的,註定是我。”比爾笑着,牙齒在嘴角中閃露着寒光。右機械臂失去了部分固定帶,像是斷臂垂掛在肩上。他用左手把右臂重新固定,肩膀的疼痛讓他微微皺眉。通訊和控制系統自檢完好,比爾看到f36已經按照設定把凱西送到了自己的秘密地點通向地下維護場的入口處。便打開無線電通話功能,通過f36的座艙廣播和凱西說:“你沒事吧。”
無線電對面傳來了凱西的聲音,她似乎處在某種難以抑制而複雜的情感中,粗大的喘息和呻吟聲傳到比爾的耳朵裡:“該死比爾你真是該死”她高興地說。
“好了,凱西。你呆的地方絕對安全,我得讓f36回來。”
“嗯。”她在無線電中回答,“我正在下飛機,你要保證你也安全。爲我,比爾,你爲我保證自己的安全。”
“好的。我爲你保證。”比爾說着,開始在右臂面板上重新設定f36的導航座標和指令流程。
面前再次傳來密集的槍聲,不明身份的特種作戰隊正在包圍普林斯公司主塔,安保部隊還在堅持。
比爾普林斯轉過身,齜着狼一般的獠牙笑起來:“該我返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