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似曾相識的環境中,不由自主的恍惚,被迫想起最不願想的片段,這種感覺任誰都不會覺得好受,假如這環境還是能要人命的環境,那就更是糟糕。

一動不動的過了好一會兒,心跳才漸漸緩和下來,貼在巖壁間的時間久了一些,連手腳都有些僵起來,此刻的姿勢絕說不上什麼愜意,所以唯有小心維持身體平衡,輪流交換着活動四肢,好令麻木感消去。

倉皇的情緒如潮水般撲面而來,又如潮水般退去,感受強烈的也只是情緒,而曾經視爲禁忌不敢碰觸的那些回憶,再想起時卻發現,原來連那張面容竟也已經變得模糊,都記不清了。

腦中能清晰浮現的五官,只有一人。

這一次明知棘手也要自告奮勇,原因說來有很多,但歸根結底也是想替練兒分憂,自聽到她與紅花鬼母的決鬥訊息開始,這些日子就一直有種類似懊悔的心情,彷彿霧氣般在胸中氤氳瀰漫着,時間愈久,這心情就愈強烈。

懊悔,是因爲一個後知後覺的豁然醒悟——確實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一心只關注起個人的感受感情,眼中再沒有其他——我曾發誓要保護練兒,但此次與她分開後,每日心心念念所記掛的內容裡,卻從沒有她的安危這一項……

直至後來,從別人口中聽聞紅花鬼母之名,喚醒當年心境,自己方纔驚覺到此番京師之行,除了那卓一航,應該擔心的明明還有很多才對,她的安危,她的辛苦,行動是否順利,有否受傷,爲何會攪入朝廷官吏的營救,又怎麼得罪了武當……以上種種,難道不是比自己那點悲春傷秋的情感來得更應該操心麼?

曾經發誓要照顧好練兒,免她命運多舛,這誓言明明尤在愛意滋生之前。

可那個一心以她爲重的竹纖卻已經不知不覺間淡去了。

內心非常反感定軍山寨中許多人將練兒奉若神明這一點,因她們彷彿總覺得練霓裳就該是無往不利戰無不勝的,於是很多重負一廂情願盼她解決卻從不爲她擔心——分明是那麼反感的,但似乎不經意間,自己就已成了她們同類。

若不是偶然間得悉紅花鬼母的出現與決鬥,喚醒了這份擔憂,我還會忘掉初衷多久?這麼想着,自然就懊悔不已。

所以才更需要用行動彌補,她若來不及趕回,那自己就該拼盡全力去保住山寨中人,解她憂患,免她傷心,這纔是決心要與練霓裳並肩前行的竹纖最應該做的事,與之相比,感情的糾結,噩夢的可怖,都應該退在一旁。

所以,沒有什麼可猶豫的,沒有什麼可畏懼的。

片刻的調整,手腳都恢復了靈活,心也變得更堅定,長吁一聲吐盡胸中濁氣,伸展四肢悠起身體,便繼續按觀察好的路線往上一步步攀登。

或放鬆了心情的緣故,接下來的攀爬似乎也變得容易了些,雖然巖面的狀況還是很麻煩。

越到高處,大塊的山壁越是彷彿刀劈般平滑,輾轉直壁之上,很難找得到適合置身的狹窄縫隙或岩石凹凸,縱然尋見,也往往前後距離極大,很多時候需要孤注一擲的脫手過去,這行家來說都算難度極高,而自己也算不得太過高杆的行家,只是如今仗着有輕身提縱之能,倒也還能對付一二。

半懸間,崖壁風聲繞耳,除了眼前貼面岩石,四下是無遮無攔的空曠,此時身在多高四周何等景象已無心去看,只知道天際已越來越亮,旭日應該早已經升起,只是躲在厚厚的雲層之後瞧不見位置,天色沉沉陰霾,拿捏不準時間的感覺只會催得人越發心切。

而實際上,沉沉陰霾的天色帶給人的妨礙,還遠不止這一點。

當好不容易勝利在望時,還嫌不夠熱鬧似的,天空中翩然飄下了點點雨絲。

這個時候自己已經攀到了近乎頂端的位置,離那方崖頂直線距離不足十米,幾乎都能看清那上面的叢叢荒草,即使如此,當冰冷的水點打在臉上時,心中也不禁暗暗生驚,雖然這雨勢很小,至雲端零零星星飄落下來還不夠潤土,但在這半空之間,關鍵時刻,卻無疑是老天惡劣的捉弄。

對徒手攀巖而言,一點點溼滑的增加,便是平添數倍的難度,更何況這最後的十米,自己面臨是正是類似“小屋檐”的倒斜壁。

從垂索攀爬來說,這樣適度的倒斜壁是極佳的,它可以避免繩索在不必要的巖隙處產生摩擦,但在那之前,對於徒手攀登來說,尤其是對我這樣的非行家來說,卻是不小的難題,何況是如今細雨飄飄的情景下。

只是眼下勢成騎虎,無論能不能上,也要逼着自己背水一戰,硬起頭皮上了。

攀到離那處倒斜壁儘可能近的位置,我先卡穩重心,側身仰頭反覆觀察了一番,當確定找好了落點胸中有譜後,協調一下身體,展臂攏指貼壁而上,身姿幾個轉換間,人已漸漸傾斜過來,從原本的垂直變做了倒懸半空。

這樣動作無疑是極難受的,全身重量幾乎都掛在幾根手指上,根本不能持久,所以需要的是對斜壁一氣呵成的翻越,稍有遲緩就要撐不住,自己怎敢怠慢,按之前觀察好的落點迅速移動,最後一個騰身,伸左臂去夠那斜壁反面最關鍵的一處凹點。

只要能扳住,翻上去就是十拿九穩!

當手指成功伸入那處凹陷時,心中一鬆,但下一霎卻又驀地一揪!

手指在打滑,明明扳住了卻無法固定身形,因爲裡面有浮土,沾了水的浮土按在指間,就好似平添了一層薄薄的潤滑!

時間很長,長得能清晰感覺到指尖從那凹陷處一點點滑離,時間也很短,短得連試圖調整身形,伸出另一隻手拼力去夠別處都來不及,視線在搖曳,身體在搖擺,無處可依,最初的失重感已經傳至周身……

卻又戛然而止!

懸掛於半空中搖晃,左手傳來強烈的疼痛感,明明手指已經徹底從巖面滑脫了,但身體的重量卻赫然還吃在這隻手臂上,強烈疼痛源於手腕處,那是一種尖銳收緊的的痛苦,因爲在斜壁的另一面我看不見手上發生了什麼,但第一時間要做的無疑是穩住身體,迴歸巖壁。

回到壁上,順勢一蹴而就,倏地翻過了這道難關!

幾乎就在自己翻上來的同時,手腕的收緊感消失了。

一波三折,發生太快,驟然緊張導致的興奮感還在血液中奔流,指梢微微**着,生怕夜長夢多再生變故,自己翻過巖檐後索性什麼也不去想不去管,一鼓作氣往上攀完最後剩下的那點距離,等成功躍上了崖頂,才忽地跪倒在地,吐出一口氣,喘息着,擡起顫抖的左手,查看起腕處那奇怪的疼痛。

爲了便於靈活,護腕一類的早被取去,單薄的衣袖下什麼保護都沒有,所以此時肌膚上顯出了一道明顯的類似勒傷的痕跡,烙印在手腕處細細完整的一圈,表皮已經勒破了,淡色的紅慢慢滲出,雖然不嚴重,但有種割腕的觸目驚心感。

可若不是這一道痕跡,恐怕就不僅僅是皮肉之傷那麼簡單了。

檢查完手腕,就再三環顧四野,崖頂上遮擋物不多,四望十分荒涼,而周圍枯樹荒草尚不泛新綠,莫說看不見類似藤蔓一類能夠留下勒痕的東西,就是有,恐怕也不至於能勒破皮肉,更不可能如有靈性般救人危難又遽然消失。

得救的莫名其妙,太莫名,所以自己最後只能望空拜了拜,也不知對什麼道了聲:“多謝!”後,便就此作罷。再不去想。

沒有時間再去多想,此時乃爭分奪秒之時!

好在闖過這一關之後,上天似乎並未再設置什麼難題,繫着石塊和醒目紅綢的長線被順利放下,少頃之後感覺到約定的三下輕扯,再收回時手下就有了明顯的重量,小心翼翼的拉上來,再尋合適的大樹固定周全,一聲唿哨,行動纔算正式開始。

第一個人很快就來了,翻身而上是那名之前還在爲我抱打不平的高個兒女兵,探路是要冒風險的,第一個上來的人也是,有了前兩個表率,後來者就吃下了定心丸。

天際間還在飄着零星的雨絲,既沒放晴,也沒惡化,我小心觀察着天色,盼着這樣的陰霾能消磨官軍的積極性,延緩攻勢發起的時間。

幸而女兵們行動的效率,倒遠在自己預料之上。

探路之後,第一批上來的是之前提及的山裡出身的女盜,她們自幼採山貨草藥爲生,本就常和險壁繩索打交道,此刻攀繩而上,很快就在崖壁半腰各處找好棲身點,然後用身上細索做出長長的俗稱“悠子”的活套,只要有誰爬到一半感覺力有不逮打出手勢,她們就會爲其繫上活套,幫忙往上“悠”上一段,這種技巧,倒看得人讚歎不已。

託這些人的活躍,縱使爲了保證這唯一的生命線安全,繩索上最多隻能容四人同時攀爬,但實際效率卻並不算低下,至少進度比計劃中的要理想許多。

一切行雲流水般的進行着,當人數上了一多半後,鐵珊瑚也從懸崖邊笑嘻嘻的冒出了腦袋,她功夫不弱,攀繩也無吃力模樣,上來後到我身邊,嬉笑道:“好了,下面等着的人總算不多了,剩下得多是傷員,她們速度慢所以最後上,還有就是前寨殿後的一幫人,你……”說到一半,她目光往下轉了轉,道:“你手腕怎麼了?”

“上來時弄到的,皮肉傷而已。”我順口敷衍過去,想起自己之前的承諾,就起身道:“下面多是傷員了麼?那我得下去一趟了。”說罷舉步欲行,卻被鐵珊瑚從旁拉出,她翻眼道:“這樣了還充什麼好漢?算了算了,不就是背個人嘛,小妹我賣個人情,幫你做了吧。”然後不容置辯的跑開,攀住繩又下了下去。

看着那飛快速降的身影,自己雖面上笑得無奈,但心中果然還是會暖的。

手腕確實在疼,還隱隱有些乏力,所以這人情我也不客氣的承下來,好在真需要揹負的傷員也沒幾個,大多還是願意自己勉力攀上來,崖上的寨兵越來越多,有呆不住已經去到後面山林準備整裝探路,而就在這時,遠處山寨的方向卻冒起了陣陣濃煙!

目睹此景的人羣一片譁然,我往前幾步,來到崖邊極目眺望,發現那黑煙並不止一股,心中頓時泛起了不妙之感。

過不多久,這種不妙就得到了印證,從一個氣喘吁吁爬上來,身上還猶自帶了新鮮血跡的女盜口中,我們得知了官兵攻寨的消息!

“斷後的姐妹人數不多,所以前寨正門已告失守!大管事正帶人四處放火,說片瓦也不能給官兵留下!”她慌張叫道:“前寨失守,後寨必然不保,快!這裡動作要快!下面的人必須儘快上來,否則官兵一到就來不及了!”

隨着她驚慌的聲音,崖上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有管事的站出來一聲唿哨,那些個在半山腰助人的女盜就加緊了動作,到末了好似看見了什麼,一個個離開了原本的棲身點攀繩而下,拉了地上的人就迅速往上爬。

她們前腳爬高,後腳那樹海中就涌出了黑壓壓的一片人!

雖離得極遠,幾乎只能看到一個小點,但還是憑衣衫顏色認出衝在最前面的就是鐵珊瑚,她似乎還揹負了個人,穆九娘提刀跟在她身後,而她們後方蜂擁而至的,赫然就是身着統一兵甲,高舉兵刃喊聲震天的一羣追兵!

“珊瑚!快!”明知道她可能聽不見,但還是禁不住高喊了一聲,鐵珊瑚奔得近了,奮身躍起丈許,抓住繩索就往上攀,這時之前繩上的人都已陸續抵達,她頭上沒有阻礙,武功也好,正是疾行而上的大好時機,卻因爲肩上扛得那一人,有些緩了速度。

那穆九娘在她身後站定,回身砍倒了幾個追兵,見鐵珊瑚到了一定高度,才收刀躍身,跟着爬了上來。

幸運的是這批搶功心切的官兵雖然追擊兇狠,但大約是嫌累贅的緣故,並未攜帶弓箭,所以半空攀爬之人並不至於成爲活靶子,可惜的是我們這邊卻也沒有弓箭,縱然有不少女嘍兵尋來石塊往下扔,卻也是杯水車薪,難以解圍。

很快的,也有官兵衝到了懸崖下,好似殺紅了眼,想也不想,抓住那繩索也就紛紛上攀!

我並不畏懼這幫人真能爬上來,只要他們敢在崖頂露頭,必然是一個個還要老實落下去的,但此時最令人擔心的卻是這繩索的負重極限,之前承受那麼多人上來,它多少已有所磨損,如今鐵穆二人加上她們救的一個就已是三人,再加上底下一羣五大三粗的男人胡來一氣,只怕這條繩索是要吃不住的!

有這擔心的似乎並不止我一個,只見那穆九娘爬了兩丈許,突然停下,看了看腳下一個個正拼命擠着往上的官兵,再擡頭望望正攀到一半的鐵珊瑚,忽而笑了一笑,牙關一緊,拔刀一擲,刀鋒盤旋而上,掃過她頭頂的垂索,將粗繩乾淨利落的切成了兩半!

“不要啊!”鐵珊瑚似察覺有異,低頭一看,一聲悲呼頓時脫口而出!怕她失了理智鬆手跌下,我立即拉起垂索這頭,灌勁於臂奮然一扯,趁她還握得緊,生生將其連人帶殘繩一道扯了上來!

被扯得飛身而上的兩人猝不及防,雙雙跌落草叢,有人立即過來扶,那傷員倒還好,只是鐵珊瑚恍然未覺,爬起身就要往崖邊去,我趕緊上去緊緊制住她,見她掙命,乾脆拿殘繩就地來了個五花大綁,才總算是消停了下來。

“你什麼意思!”眼見動不了,這女孩的雙眼都要噴出火來:“竹纖!我對你可是以誠相待啊,她更是提前告訴了你們剿匪的消息,怎麼地?你見死不救也就算了!我要去救她你憑什麼這樣阻攔我!”

“人自然是要救的。”我席地而坐,喘了兩喘,儘量平心靜氣道:“正因爲要救,才知道不能是你這麼個救法。”

這之後,雨下大了,鋪天蓋地而來,砸得四野煙雨茫茫。

即使如此,山寨那個方向,濃煙還是在一股股的冒起。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又又又晚了個鐘頭,不過燃燒一下不容易啊,看在字數的份上…………OTL

對了,沒檢查,有蟲務必請捉給作者君……

不能爆粗口…………喵了個咪的晉江又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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