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蓮臺

石蓮臺

“……姐……”

“竹……姐姐……”

迷迷糊糊間,隱約入耳的是哪家女孩兒的輕言細語聲,伴着這聲音的還有似打更敲梆子的篤篤篤聲……好難受,半夜三更的,這是誰在喚人呢?那打更的點兒怎麼也聽着有點怪怪的……

“竹姐姐……你起……”

慢着,等一下,這好像不是……

霍地睜眼撐身,緊接着卻就是耳中轟然手一軟!趕緊頭暈眼花地閉目扶住額,努力適應了一下後方重新睜開眼,周遭是熟悉的客棧擺設,滿屋子明晃晃的,時候儼然已不早,淡淡日光越了窗戶投進來,幾乎已經曬到了牀頭鼻尖。

不過此刻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牀榻不遠的屏風外側影影綽綽立了一個人,她正篤篤篤地輕敲着屏風木緣,口中猶自道:“竹姐姐,你起來了麼?時辰不早了哦。”

“娉婷?”沒時間多想,立即爬起身,好在此時身上還不至於見不得人,外衫鞋襪也悉數就在榻邊,也就顧不得渾身痠軟,邊穿邊應道:“你怎麼進了來?等一等,我這就出來,是有什麼事麼?”

“沒事沒事,你慢些。”那屏風外的人影趕緊擺手道:“一直不見你下樓,是以練姐姐吩咐我來的,她說你有些累着了,昨夜回來後身子就不太舒服,叫我上樓時順便將飯送來。我本不想擾姐姐你休息,不過這鄉下小客棧不比城裡,過了飯點便不開竈了,這才進來打擾……竹姐姐你可還好吧?”

“呃……不妨事……只是有些乏,沒什麼大不了的,有勞娉婷你了。”

但願這回答聽起來沒什麼不對勁,一想到昨夜,渾身上下每一處骨縫彷彿就都又隱隱痠痛起來……凡事果然仍需要有個底限,再怎麼縱容她,以後也絕不能再這麼亂來了……

“你沒事就好,哪兒有什麼有勞?我將碗筷擺開,姐姐你梳洗好了再出來,不急的。”

好在屏風那一端的人看不到我此刻神情。

話是那麼說,總不能真讓人久等,當即草草幾下快速拾掇妥當後就轉身繞了出來,外面桌上果然已擺好了一碗白粥三碟小菜,客娉婷正端坐在旁,見人出來便起身施禮,笑道:“正好,還是熱的,樓下還有,若姐姐吃了不夠我再去添。”

“夠了夠了,娉婷妹妹你無須這般客氣,咱們坐下說話。”若昨日之前對她隱隱揣着幾分疏遠,那此刻這一聲妹妹就是喊得實在了。我叫她別客氣,自己也就與她不客氣,當下就坐端碗,一邊吃着一邊與她自然攀談起來。

客娉婷大約也感覺到了這種變化,顯得頗爲歡喜,這頭說什麼她那頭便附和什麼,話題先在昨日之事上繞了幾繞,就被我轉開,故意問道:“對了,孩子怎麼樣了?昨日分開後我一路斷後,接着又與練兒匯合去辦了點事,回來已經很晚了,也就沒顧上問,看你神色如今想必已經無恙了吧?”

其實也是做賊心虛才說了這一番,但客娉婷不疑有他,點頭道:“嗯,我們回來後那老大夫當即給孩子診病開方,連抓藥煎藥也是親自去做,如此守了一夜,總算是看着恢復如初了。他說此病不過小疾,只是小兒經不得拖,所以狀似兇險,這事說來我還得多謝竹纖姐姐你……若不是……”

“此事你該多謝那老大夫和老掌櫃,謝我做甚?難不成我們幾個要一個個謝過來?娉婷你太多禮了。”笑着擺擺手,就着菜又吃了幾口粥,這白粥香滑適口,說話間不一會兒已吃了個差不多,吃完後我將碗一扣,起身端了盤子道:“好了,大功告成,之後就不勞娉婷你了,我自個兒送下去就好。”

這本是自然而然的事,誰知客娉婷大約以爲我在與她客套,堅決不允,講什麼身體不好就該繼續歇着,說着就要來搶。我一邊啼笑皆非地舉着手躲她,一邊趕緊道:“這真不是客套話,既起來了,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不是?再說練兒她們是在樓下用餐吧?我也想去尋她說個話……”

誰知客娉婷盯了那盤子奪,口中卻道:“不是啊,我們早吃過了。如今珊瑚姐姐在樓上房中,義父送大夫回家去了,練姐姐也不知道在哪兒,此時下樓去也見不到半個自己人的,姐姐你就……”

“哎?什麼?”錯愕打斷她,我僵道:“那你剛剛怎麼說是練兒吩咐你送飯上來的?”

“哦,這是之前用餐之時她就叮囑過的,當時練姐姐說若飯點快過了還不見竹姐姐你下來,就讓我送個飯上……”

無暇他顧,未待她說完,我倏地將手中東西一放,抽身就奔出了門。

推門而出,在二樓憑欄下望,鄉下小店本就不大,一眼掃過,果然下面除了正打呵欠的老掌櫃和懶洋洋的小二外再無他人。

見不到人,心中更添了幾分急,略一思忖轉身就往另一個房間去。身後客娉婷莫名萬分地跟上來,我也顧不得對她解釋,一把推開鐵珊瑚的房門,就見她正倚在牀邊收拾衣物,見我這般冒冒失失闖進來,驚訝擡頭,道:“咦?這般急匆匆,是出什麼事了?”

“珊瑚……”正待詢問,卻在看清了她的動作後目光一滯,改口問道:“好端端的你收拾包袱做什麼?”

不錯,此時鐵珊瑚倚了牀邊收拾衣物,正是在一件件收拾好了達成包袱,聽我這麼問她就面露不解道:“怎麼了?只是做出發準備而已啊,必定還有東廠的走狗們在尋咱們行蹤,此地不宜久留,練姐姐也說沒準咱們今夜就能離開,讓我沒事先收拾好的。”

“這話她是什麼時候對你說的?老爺子當時可在她身邊?”焦急追問,越發覺得走勢不妙。

“就在小半個時辰前吧……當時已用過早飯,爹爹出門送那老大夫歸家去了,自然是不在她身邊……竹纖姐?莫非出了什麼差錯?”

說到這裡,鐵珊瑚也站了起來,我想自己此刻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否則她和客娉婷也不會不約而同面露憂色看過來,但是……

“沒功夫解釋了。”最後只得道:“或者只是我杞人憂天,但練兒她此時不在客棧,又說了這樣的話,只怕九成九是去武當了……珊瑚你知道我對此事不太放心,想先去尋尋看,免得她那性子橫生出什麼枝節……你們倆就留在客棧中,若是老爺子回來了就讓他趕緊也上武當一趟,算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要我陪你一起去麼?”之前我們談過,鐵珊瑚也多少了解我這邊的擔心,當即問道,轉身就欲拿兵器,我手一擺攔下她道:“不必,這裡只留客娉婷一個人守着孩子也不太好。何況畢竟不是去尋釁,一窩蜂都上武當也不是個事……總之你們就等老爺子回來,別的不要輕舉妄動,也許只是我自己多慮了。”

吩咐完這些,就再不多做停留,回屋拿了隨身短劍,一陣風出了客棧,就徑直往那座巍峨高山上奔。雖然口裡對人家說只是出門尋尋,最好是杞人憂天,但心中其實突突直跳,幾乎就要確信了某些預感。

怎麼就忘了,昨夜求她允人一道同去武當時,那態度分明是含糊帶過了事!

爲什麼偏要獨上山去?真正混賬!

心中又急又氣,腳下卻不敢稍有耽擱。這武當山峰巒重疊,一峰高似一峰,武當派就在那山巔之處,好在雖然路遠,但卻有一條大道直通,並不怕迷了方向,而那陡峭地勢在走慣了華山奇險的自己眼中也不算什麼。一路飛身疾行,再擡頭遠眺,終於能遙望到了山上的飛檐一角,此時天色有些轉陰,那原本莊重肅穆的道觀在陰霾天幕和重重森綠之下,倒顯得有幾分沉重壓抑。

此刻的心情也是沉重壓抑的,不經意間居然升起了一種怯場感,好似那裡並非什麼名門正派,而是龍潭虎穴鬼門關。

盼只盼最好真是自己料錯了,練兒根本沒來,或者即使來了也沒和武當中人打照面,哪怕她和卓一航單獨在一起談笑風生,我也認了。

可惜天不遂人願,才掠得更近些,突聽到那觀中響起了洪亮嗡聲,竟是鍾罄齊嗚,聲傳數裡!

即使不明白其中深意,但單聽那傳來一陣急似一陣的節奏,就知道定沒好事!

心中喊了一聲糟,正待快馬加鞭往那鍾罄響處而去,耳中卻聽到別樣聲響,山坳處有人影一晃,閃出了一男一女兩道身影,再定睛一看,雖都是做俗家打扮,但所持長劍卻與武當弟子所佩相似,所去方向也正與自己一樣。

“萼華妹子,你快些!”那男子匆匆而行,口中急道:“黃葉師伯嘯聲示警,觀中又是鍾罄長嗚,定是有什麼強敵來了!咱們可不能再多耽擱!”

那女子卻不似他步履輕快,墜在後面喘道:“我剛纔練了許久的功,正要歇息,就突然聽得這鐘罄示警……若這樣一口氣趕回去,只怕強敵到了面前也舉不起劍了!”又喘了幾下,索性止步扶腰道:“不行!表哥你還是先去看看情形吧,容我停一下,等調息好了,我自會趕上!”

男子頗爲老實,見對方如此提議,想也不多想就點頭答應了,那女子坐在路邊看他背影漸漸走遠,突然就止了喘息直起腰,做個鬼臉道:“真笨,那麼着急回去做什麼?掌門師兄要真和那玉羅剎雙宿雙飛了才叫好,我便不用被父親爲難了。”

原本想跟蹤那男子而去的,突然聽得這句,心中就是一動,之前見她演戲裝累,我還道這人只是怯敵或偷懶,如今聽這一句,卻分明是她知道來者是誰,甚至隱隱是懷抱支持的,雖然說支持錯了……當時情形也容不得人多猶豫耽擱,只想了一想,就下定決心跳了出來,拍了一下這女子的肩頭,問道:“你認識玉羅剎?”

“呀!”這女子受驚,一跳幾步遠,拔劍在手後才轉頭瞪眼,喝道:“你、你是誰?哪兒鑽出來的?想做什麼!”

也沒時間與她閒扯,自己徑直就開門見山道:“別慌,我是玉羅剎的夥伴,她今日上武當找卓一航有事,我怕她與武當門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這才前來想接應一二……聽你剛剛的自言自語,想必對此事也是多少知道的吧?”

“你……你真是玉羅剎夥伴?”她那頭並不放鬆警惕,狐疑地將人看了又看:“你我素昧平生,又是這樣突然跳出來,我憑什麼信你!”

其實也明白,如這般貿然現身直奔主題實在是顯得太可疑,可時不我待,也沒時間去對人拐彎抹角深入淺出說一通,只得繼續直截了當道:“姑娘,你也該知道武當和玉羅剎有過結,我在這兒冒稱她夥伴,是半點好處也沒有……幾個月前我們在京師,是位獨臂的羅姓朋友送來了卓一航的口信,我們這纔來到此地的,若你肯帶我去見卓一航,一切自然清楚。”

剛剛在上山途中也想過,假如第一時間尋不到練兒,那麼先尋到卓某人將墜子要回來也好,總歸是速戰速決,要儘量減少她待在這武當山的時間。

“你認識羅鐵臂?”果然,聽這麼一說,那女子的懷疑之色就淡了幾分,收劍道:“不錯,確實幾月前此人曾來武當小住,掌門師兄也私下託他辦過事……你既說得出這細節,想必不假,不過……我怎麼知道領你上武當不會出事?你究竟是誰?”

“在下姓竹名纖,只不過與玉羅剎從小一個師父而已,在江湖上卻是區區一個無名之輩,姑娘你看……”我手一掀,亮出隨身所佩兵器,繼續道:“短劍者,不求有功但求自保,若存心上武當挑事萬不會如此託大。我之前也說了是怕玉羅剎貿然闖禍才尋來的,如今武當之上鍾罄聲聲,我們在這裡說得越多,反而是越容易出事,不是麼?”

費了這番口舌,終於成功令對方猶豫了起來,那女子遲疑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嘀咕道:“也罷,算你說的有幾分道理,看着也不似壞人,就姑且信一次看看吧……說起來剛纔也是我給玉羅剎指路的,如今聽得那邊警鐘鳴起,總還是不安心的……”

“怎麼,你剛剛見過練……見過玉羅剎?”這一下着實是令自己意外不已。

“若沒見過,我怎麼知道來者何人?”那女子似覺得這問題有些好笑,邊納劍歸鞘邊道:“我叫何萼華,幾年前在京城和玉羅剎陰錯陽差見過幾次,也算蒙過她的恩,知道她這人並不像叔叔伯伯們說得那麼壞。這次的事又是我父親好沒來由,強要禁止掌門師兄和她來往,是以這纔出聲爲她指路的,不想現在她大約還是被人發現了……”

見這人已在整裝待發,反而不太好催促,便耐着性子隨口反問了一句:“父親?”卻見她面色尷尬起來,支吾道:“唉,我父親……就是白石道人,我知道他的脾氣有些令人受不了,你們這些綠林中人更是大多與他犯衝,也難得當初那玉羅剎明知道我身份,還願意出手救我……”

坦白說幾年前練兒在京城做的那些事,自己只知道個大概,對何萼華這名字全沒什麼印象,此時聽說她是白石道人的女兒有些吃驚……吃驚歸吃驚,也不過就是吃驚那麼個食古不化的老頑固有這麼一個通情達理的女兒而已,見她顯出惆悵,就安慰道:“玉羅剎願意救你,和她與白石道人犯衝是兩碼事,父是父,女是女,她從不會將兩者混爲一談,你也不必對此自擾了。”

接口安慰,更多隻是私心,圖她能動作快些而已,不過這何萼華聽了,倒是笑了起來,點頭道:“嗯,你果然是玉羅剎的夥伴沒錯。”

得了這意外收穫,行動就有的放矢了許多。那何萼華確信了我並無惡意後,便領着人繞道往上趕去,一路上鍾罄依舊聲聲迴響,見得到好些武當弟子都衝進道觀,又先後往後山一處趕出,何萼華領我避開他們,邊跑邊道:“看來沒錯了!掌門師兄最近每天一早都在後山石蓮臺練劍,我之前就讓玉羅剎去那兒找他,想兩人大約可以說上會兒清靜話,沒想到還是給發現了!”

她說的焦急,我更是心急如焚,看武當派這架勢,很有幾分傾巢出動的兇狠,練兒武功再是高強也由不得人不擔憂,更何況……

“到了!”急急趕了一陣路,突然一個轉彎眼裡赫然開朗,何萼華低聲叫道,拉我一把伏下了身子,繞到不遠處稀疏樹叢中再往外探看。但見前方有一道瀑布飛珠濺玉倒瀉而下,和崖石衝擊發出轟鳴之聲,而那瀑布左斜方有一處高臺,是整塊岩石經年累月沖刷而成,無棱無角,碩大無朋,幾乎可容百數十人,其上也正有黑壓壓一羣人,與瀑布方向的一道孤影相對而立着,對峙的涇渭分明。

“這裡就是石蓮臺,看來情形不妙啊……”何萼華低聲道,突然又一急:“哎呀不好,動起手來了,哎?叔叔伯伯們怎麼能以多欺少啊!”

其實不用她說,我自己也看得一清二楚,打人羣中跳出兩個人來,赫然都是身份不低的道袍老者,他們一左一右持劍逼向那道孤影,三個人就戰在了一處。

咬了咬牙忍住心中怒意,此處還是太遠,瀑布的喧囂更是擾了聽覺,我轉頭對那何萼華抱拳道:“多謝何姑娘深明大義爲竹纖引路,不過接下來未免姑娘你兩頭難做人,就不要再靠近了,我獨自前去接應足矣,咱們將來有緣再會。”

一席話了,不待她過多反應就縱起身形,循着瀑布隱蔽之處迂迴攀登而上,幸喜在場之人雖多,卻要麼武功平平,要麼心有旁騖,令我能神不知鬼不覺順利攀上,埋伏在了那石蓮臺一角的陰影中。

這處陰影正面對那涇渭之間,往左是交鋒之處,往右是黑壓壓的人羣。我先向左張望了一下,見那道白影雖與兩人酣戰,卻不落半點下風,這才稍放下了心。又往右張望,卻見人羣中有一張熟悉面孔,此時正被幾名看着較有地位的弟子護在身後,雖然滿面焦急,口中說着什麼,卻半點沒有發號施令的氣勢,周圍人對他也置若罔聞,就連那保護的架勢,依我瞧也倒不如說是在攔着他,真正是枉費戴了一個掌門頭銜!

心中生氣,卻偏偏也有些猶豫了起來。

原本設想的防範於未然已告失敗,這檔口自己最該做的應該是挺身而出,幫練兒解圍後迅速帶她走纔對,原本也是這樣打算的,但看見卓一航後,竟不知怎麼吃不準起來。

我吃不準,是該在此時現身幫練兒的忙,還是該……全神貫注防備他。

若眼前一幕,正是命定的避不開的那一幕,那,會不會也有命定的,避不開的那一劍?

物是人非,與那故事不同,我不覺得如今的卓一航有什麼理由會對練兒全力出手,哪怕出手了,也不覺得按練兒的身手會避不開……道理都是明白的,真的明白的,但是……卻無法不顧慮。

僅僅是這麼想着,心跳就變得有幾分異樣起來。

“你這女魔頭!”正猶豫間,突聽得場中叫罵,我只識得兩個老者中一人正是那白石道人,此時他正奮然舞劍,口中喝斥道:“我武當山上不準外人帶劍前來!你明明知道,卻敢違背,還出手傷我護法弟子,真是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的是你們纔對吧?”雖然雙劍齊逼,但劍光之中練兒猶自從容不迫,嘴上也不肯落下風,抽空回罵道:“我好心忍讓把劍給他,何來違背?可他竟敢說什麼外派妖邪已服威解劍,還說要聽候你們發落!我呸!給一巴掌算是輕的了!若這就叫出手傷人,我這就給你也傷一個!”

話音落地,但聽得啪啪兩聲,那白石道人竟被盪開劍鋒,生生捱了兩記耳光!雖然耳光傷不了高手,但卻堪稱奇恥大辱,周圍人無不臉色大變,那老兒更是面色鐵青破口大罵,練兒卻在罵聲中連連大笑,驀地又神情一冷,高聲道:“白石賊道!你幫官軍踐踏我明月峽的山寨,我多少姐妹在那次陣亡?本還想饒你算了,你卻自己找死,看來今日不給你留點記號,我也枉爲玉羅剎了!”說罷劍招陡變,頓時銀光森森,紫電飛空,一招更賽一招狠辣!

看來此事是越鬧越大,盼她自己罷手是不可能了,就在觀望之時,又有一名老者從人羣中飄然而出,挺劍而上,練兒見狀冷笑道:“好呀!又一個武當長老來了!你們自命爲天下第一的劍法,原來是以多爲勝的嗎?”那幾個老道卻都不出聲,只三柄劍急刺急削,互相呼應,將人圍在覈心,此去彼來連番衝擊。

我懷揣隱憂,卻又擔心練兒不敵,她曾在華山玉女峰一人迎戰過七絕誅魔陣,當時雖也能以一敵六,對手卻遠非今日可比,這武當畢竟是根基渾厚的玄門正宗,幾個老道更是默契十足,但見劍陣之中,那道白影雖仍是快捷無比,但到底還要換招的功夫,力敵三人,似乎已慢慢有些吃力起來。

眼見於此,心中天秤也隨之漸漸傾斜,再打量人羣中一眼,正覺得管不了那許多了,突然劍陣之中又起了變化,原來白石道人壓力一鬆,又開始逞口舌之利,枉他一個道家老者,說起話來諸多難聽,反倒將練兒惹得性起,一聲長笑道:“好好好,井底之蛙,豈知海河之大,叫你們開開眼界!”

笑罷她手腕一抖,劍法又變,一柄劍猶如神龍戲水,飛虹盤空,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身形疾轉,匝地銀光,頓時四面八方,都是那道白衣影子。

我本已拔劍在手,此時卻有些愣住,練兒出招與以往有些不同,避實擊虛,劍法更精,似乎在師父所授之中漸漸有了獨屬她自己的領悟和改變,她在三劍交擊縫中飄忽不定,一出手便是重招,叫人看得眼花撩亂,那三個老道要各自應付奇襲,漸漸不能配合,雖然是三劍聯攻,實際卻是各自作戰無法呼應,頓時威力大減。

這般又鬥了五七十招,竟是練兒又重佔了上風,人羣中卓一航也高聲叫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冤仇,大家罷戰了吧!”此言一出,雙方都抽空瞪了他一眼,那武當長老的心情自不消說,練兒也啐道:“剛剛你怎麼不說?見我佔了上風纔開口,休想!”結果是兩邊都怒,鬥得更烈,我隱在暗處,見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真恨不得能偷襲暗算了他了事!

這並非說笑,若能暗算他,沒準此時自己就真暗算了,不必取其性命,只要能令其無法出手就好。無奈他被一羣人護着,我身無暗器,即使想偷襲也偷襲不到。

正值焦急,人羣中又走出一人,是一名鶴髮童顏的老者,他面色威嚴,到卓一航面前說了幾句什麼,竟將那卓一航訓得面孔發白,顯出傷心之色,可見其地位不凡。

可惜此人也只是瞧着有幾分仙風道骨,其實全無大家風範,他訓完卓一航,再注視鬥場之中練兒已是邊打邊笑,把三人耍了個首尾不能兼顧。這道人就憤然說道:“好狠的女魔頭!你若然要把我武當派踐在腳底,我黃葉就是再年邁,拼了個粉身碎骨也絕不能讓你在此逞兇!”說罷氣呼呼拔出寶劍,就也縱入場心,卓一航大聲阻攔,圍在他身邊的師兄弟卻無一人理睬他。

雖不知道這黃葉是何人,但我也猜到他在武當定是位高權重,果然一入戰局,只見他劍光霍霍展開,隱隱帶有風雷之聲,一抽一壓之間練兒的劍勢頓然受阻,白石等三人卸下重擔,又急攻過來!

“哈哈哈,痛快!武當四老全都來了!我今日一柄劍會盡武當上代高手,真是有幸之極!”練兒口中大笑,面色分毫不畏,一句話說得那黃葉道人神情又羞又怒。

這老道捨出老臉不要,手上功夫卻確實了得,一把劍如磁吸鐵般,纏着對手兵刃緊黏不棄,練兒雖身法如風,但被他這一緊隨不捨,威力難展,何況白石等三人也俱都是當世高手一列,此消彼長,又頓時給迫到了下風之處!

實在是太仗勢欺人了!眼見這幾次變化,莫說練兒,連我自己也生了忿忿之心,又見劍陣之中她已額上有汗,便再也按捺不住,把心一橫,暫將憂患放在一邊,立起身劍訣一領,就走斜邊急上縱了出去!

我本就是躲在兩陣之間,距離不遠,這一躍就更是轉眼殺至,劍芒不偏不倚,直指那黃葉之外的三人,這其實已屬偷襲範疇,只是我恨他們以多欺少,一出手也毫不客氣,就是要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那三人雖也是高手,但被這陡然而來的劍芒一逼,也根本不能避開,那黃葉道人大吃一驚,急把劍光伸展,舍了練兒護着他三名師弟,電光流火之間短劍被他一擋,只是堪堪對方劃開一點皮肉。我心中暗道了一聲可惜,腳下卻不敢怠慢,一個旋身空翻避開對方後手,落地時就與練兒背靠背站在了一起。

“啊!竹纖姑娘!”人羣中隱約傳來一聲男子的焦急吶喊,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或是因爲這一聲喊的關係,又或是爲了謹慎起見,那黃葉道人手一揮,幾個老道就分居四方擺了個陣勢,這時候他纔開口問:“你什麼人?竟膽敢擅闖我武當出手傷人!莫非是這女魔頭的同夥麼?”

“正是哦。”意簡言賅地點點頭,不想多理睬,只用空閒那隻手拉了拉身邊之人的衣袖,喚道:“練兒,咱們還是走吧,別和這幫老雜毛一般見識,他們只會以多欺少,兩個不夠來三個,三個不夠來四個,咱們再不走,恐怕一會兒這裡要撲騰成跟下餃子似的,連個立足之處也沒有了。”

故意語帶嘲諷,一來是心中真有氣,二來也是爲了讓練兒寬心些。可身後卻傳來一聲“不行!”就聽她忿忿回答道:“先前那卓一航說話拖拖拉拉,我東西都還沒能取回來!”

微微一怔,這還真沒想到,我原以爲衆人未至時兩人必有一段單獨相處的時間,卻不知這姓卓的拖拉個什麼,莫非真想纏着練兒多幾句說話不成?心中本就不快,如今這麼一想,就更是火燎了般,當即開口高聲道:“卓一航,東西還來!我們一路來取失物,你就是這樣款待我們的麼?!”

“無禮之輩!豈容你們這麼對本派掌門說話!”他們武當內部自己對新掌門不假顏色,卻容不得外人呼喝上一聲,那黃葉道人不待正主回答,搶了先呵斥道:“一航!不準聽她們的!若你敢照這幫妖女說的做,就是毫無骨氣,敗壞了我武當數百年的名望!”

“哈哈哈!”練兒聽得大笑道:“笑話,撿了別人的東西不還,竟還敢說什麼有骨氣!我要索回自己的失物,正是天經地義,看你們憑什麼攔!”

話一落地,她就把腳一跺掠身而起,這次目標倒不是那些老道,而赫然就是人羣中的卓一航,我心一驚,立即也緊隨其後,卻還沒等我們靠近,那武當四老就又複合圍而上,劍光森森直迫過來。

毫不畏懼就反臂迎上一劍,若我自己獨自置身如此劍陣中,只怕早已被亂刃剮了,但與練兒並肩就真沒什麼好怕的!

練兒她本身以一敵四時是處下風,平添了我這一份力後就穩當起來,再不是孤掌難鳴。論劍法我師門比任何一個門派都是不遑多讓,論默契我倆更是較那四個老道有過之無不及,加上前段日子我已將紅花鬼母所授功力全融會貫通了,原本的短板也得以增強,至少再不會輕易成致命弱點,雙雙配合起來也就更得心應手,無需顧忌。

對手見久攻不下,漸生焦急,那黃葉頻頻出聲指揮,將長劍隨着練兒劍光運轉,又讓白石等人運劍來攻我,似想各個擊破。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哪怕那五劍首尾相銜交織成了一片網,練兒亦能在網眼間騰挪閃展,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彷彿無處不在。得她如此,我只需要抱元沉神,一心一意爲她解去身後之憂即可,我倆配合無間,雖不能立破對方劍陣,卻也在數來招後,漸漸又奪取了那主動之勢!

這一場劍氣縱橫的博弈,我不知道是否爲世所罕見,只知道到後來周遭已是萬籟俱寂,那些旁觀的武當派弟子似乎都不再呼吸,也不知道是驚是怕還是已眼花繚亂。

到這一步,不管初衷爲何,此場惡戰已是非有死傷絕難罷休,不敢有半分大意分心,但冥冥之中,卻也永遠留了一縷注意力在場外。

隨着我與練兒的主動之勢越發明顯,那原本安靜的場外逐漸又起了嗡嗡之聲,隱約聽得有些人在請掌門發號施令,但他們的掌門師兄卻似渾渾噩噩不能給出滿意答案,大約有幾個輩分大的弟子再坐不住,一聲招呼道:“四位師父在場中拚命,我們弟子豈能袖手旁觀!”當即跳出四個人來,對卓一航作了一揖,就持劍衝了過來。

心中苦笑,之前戲言還真成了,場中對手一下由四個變成八個,這四人雖本領較低,亦非庸手。尤其麻煩的是加人之後,八個方位都站有對手,劍陣也隨之越發嚴密,但見滿場兵刃飛舞,把人困在核心,就猶如船陷風浪,上下飄搖,左右不定,雖然暫時不至於沒頂,但形勢也算是相當棘手了!

這形勢練兒自然也懂,她將手中長劍舞了個雨驟風狂,全力護住我倆身形,手中不知道走了多少招,看似殺得性起,卻在騰挪時乘着所有人不注意,對我使了個眼色。

這一眼是什麼意思?再心有靈犀也並不明白,但明白她定是有什麼打算纔對。

心裡有了猜測,就開始留意細枝末節,這時候才發現些端倪,這劍陣似在緩緩移動,表面是因爲練兒氣力漸減,身法已不若之前能避敵於毫釐之間,是以才加大了活動範圍。而她一動,我亦隨她動,圍攻劍網當然也跟着移動,不過這變動十分緩慢,以至於激鬥之中沒有半個人察覺到打鬥位置較剛纔已過去了一點。

所謂過了去點,自然是指往人羣那邊去了點。

或者是因爲自覺實力不濟,那四名大弟子後,就沒有誰貿然仗劍再加入進來,餘下的武當弟子都規規矩矩仗劍守在外圍,一來堵住退路,二來也算助威。至於那卓掌門混在其中是個什麼樣子,此刻的自己真已經無暇……

等等……卓掌門?

一個閃念差點兒分了神,左側來的劍鋒險險劃破手臂過去,若非練兒見機得快,就不是留下了一道小口子那麼簡單了。百忙之中擦肩而過,見她狠狠瞪我,趕緊揚起微笑,也回了她一個眼色,用口型無聲地說出了一個字。

這時候就是真的彼此心知肚明瞭。

接下來的百招俱是在劍陣中左衝右突,好似衝不出去,正被這八口利劍交織成的網逼得插翅難飛,但見劍光穿插,局勢時不時兇險萬分,見將得手,那圍攻越緊,偶爾偷空瞥外面一眼,武當弟子的臉上都寫着興奮與緊張,似無人覺得異樣。

果然名門正派大多太自負,以至於竟忽略了,再怎麼看着佔優勢,除了之前我手臂上的那道小口子外,那八口利劍也沒能再在兩條被網住的魚兒身上,留下任何實質性的建樹。

便也更無人覺察,這你來我往的招數和百招前相比更清晰可辨了,因爲,更近了。

驀地就聽練兒清嘯一聲,打法突變,竟展開搏命招數,她彷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連人帶劍幾乎化做一道白光直向幾個老道撞去,哪怕受些皮肉損傷也不管不顧!即使明知冒險在所難免,但眼見她衣衫劃破仍是心中一絞,趕緊替她擋開其餘幾口長劍,卻並未追隨上前。

面對這般突兀的絕地反擊,打得正順手的幾個人驚愕之下被生生迫得後退了幾步,雖然劍網並未扯破。但已被無形中拉長了許多。

而練霓裳身法變化之快,當今江湖無人可及!

不管不顧的搏命打法戛然而止,如同出現時一樣突兀,那道白影以比攻擊更快的速度風馳電逝往後疾退,沿我事先格擋開的一線縫隙,眨眼間就順利鑽出了被扯大的網眼!這劍網後十步之內就是武當弟子們觀戰之處,面對這幫武功不濟之輩,練兒若有目標,簡直如同探囊取物般容易!

她的目標從之前開始就是卓一航,我相信這次不僅僅是爲了奪回墜子。

擒下這掌門,對手人數再多,也會徹底投鼠忌器!

武當門人此時也紛紛反應了過來,“保護掌門”之聲頓時此起彼伏,卻怎能與練兒比快?唯有幾名位置碰巧的武當弟子來得及揚劍上前,轉瞬就被毫不留情地一劍一個刺倒在地,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

此時自捱罵後就呆立不動的卓一航似纔有所反應,叫道:“等等!不要傷我師兄弟!”

這人果真糊塗得很,如今生死一線,不傷人就要被傷,若他還真有幾分機靈與良心,就該主動站出來讓練兒擒了去纔對!

一邊腹誹,一邊毫不耽擱地擋下來自劍陣這邊的壓力,事情都在電光火石間,那四名老道適才被練兒佯攻逼退,此時尚來不及回身相救,而餘下四名武當弟子不過是劍陣輔助,以我掌中一口劍短時間內攔下他們並不算十分吃力。

所以這瞬間可以分神去看,但見練兒又砍倒兩人,對卓一航已到了觸手可及之處。而那卓一航大聲阻止不成,表情越發痛苦,彷彿腦痛欲裂般抱住了頭,目光竟是混沌的,好似……有些不甚清醒?

心中突然就警鈴大作,但又覺得按練兒身手絕對無妨……這矛盾念頭只有一霎,練兒她那邊已伸手去擒人了,這時還有武當弟子奮不顧身跳出,依舊被一招就放倒在地。

“不要傷我師兄弟啊!”血濺到臉上,這男人突然就痛心疾首地大呼小叫跳了起來。

“卓一航你少來!若不是你,豈會有今日的種種!”練兒自然滿腔怨氣。

“掌門師兄!速速拔劍反擊啊!”混亂中不知道是誰在竭力提醒。

“一航莫動!妖女看劍!”身後突如其來的風聲。

這一霎,有太多的聲音同時傳入耳中。

這一霎,還有四道劍光一掠而過,劃破耳邊空氣向前而去。

“練兒小心!”腦中其實什麼也沒有,第一念頭是須擊落那四道劍光!想不到那武當四老看人趕不到,竟會同時脫手飛劍,以劍代鏢!我正攔着另外幾人,眼見劍光破空襲向練兒後背,唯有拼得身後空門大開奮力撲上去,展臂在半空擊落兩口劍,卻還有兩口再來不及!

好在聽得警示,那人反應神速,飛劍前一瞬眼看觸及她背後,卻在後一瞬就被銀虹擊落!

練兒及時轉過身來,她順利化險爲夷了,卻不知道爲何並未顯出輕鬆,反而看了我這邊,遽爾睜大了眼。

而我也看着她睜大了眼,皆因在後面,那卓姓男子當真昏頭昏腦拔出了劍!

或者當真冥冥中有些什麼,不知爲何,練兒對此竟絲毫沒察覺。

沒有叫喊的時間,這個時候最值得慶幸的,就是自己正飛身向她撲過去!

謝天謝地!

撞進熟悉的懷中,伸出手,就一把死死攥住了她身後那毒蛇吐信般襲來的劍芒!掌心的皮開肉綻聲是如此悅耳,再看那毒蛇信子嵌入手掌,在鮮血淋漓中再前進不得半寸,心中就覺得暢快無比。

但還大意不得,心裡暗暗告誡自己,這只是一劍而已,誰知道接下去還有沒有後招?這便是天意了,卓一航定然會在這裡出招,而練兒定然接不到,是了,這便是天意了……不過沒關係,我便是爲此而來的,我都能解決好!

一股勁從心底裡升起,手腕一抖,但聽得金屬脆響,就生生將那毒蛇信子一拗爲二,這便妥了第一步,沒有劍,眼前這個男子就沒有兇器可以傷人,他對此也定然很出乎意料,所以才這般張大了眼,瞳孔中都帶着驚懼,嘴巴一張一合猶如一條瀕死的魚。

耳中嗡嗡,他在說什麼?耳中嗡嗡,聽不清,有些遲疑地轉了轉眼,卻瞧見他腰帶中所納之物露出了一個角。

即使只是露出一個角,我也認得。

一反手,奮力將掌中那截斷刃扎入了他右臂,然後迅速搶下了他腰帶中的東西,好了,這樣便一切都妥了,他沒有兵器,慣用兵器的那隻手也不能再用,此時此地,卓一航是再也不能刺出第二劍了,然後,我也順利地奪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

我與他,她與他,從此可以再無瓜葛。

吁了一口氣,放下心來,耳中嗡嗡聲也消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一、依附了一定程度的原著。

二、實在找不到理想的卡門點。

三、大概吃錯藥了。

以上三點,直接導致了這章字數的異常……其實還剩下約小几千沒碼完,本想幹脆一併碼好算了,但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拿來做個不那麼異常的下章,順利的話今晚或明早能出來。

ps:其實這章咱本想起名叫節操的……(認真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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