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京

赴京

一月之後,這一天清晨的清新空氣中夾雜了些許潮意,看似要迎來一場遲到的春雨,陰霾的重重雲層中卻又偶爾有縷縷日光透出,在這般陰晴難測的天色中,一輛青蓬馬車晃晃悠悠地載着我們離開了逗留數十日之久的住所。

靠窗挑開簾子,看着那青磚老牆砌成的城池越晃越遠,心裡多少有點失落,這些天來,還沒來得及真正將這座鐵老爺子口中被稱作錦城,而在自己心中被稱爲成都的老城中好好逛上逛,便就要這般離去了,還是挺遺憾的。

不過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畢竟還是身體要緊。

那一日離了明月峽,與練兒在山下等來鐵飛龍和鐵珊瑚後,本以爲就要即刻出發踏上去往京師之路,可老爺子卻堅決反對,道一行四人,卻有兩名傷者,如何能上路?莫如養一養再說,反正那仇人在皇城爲鷹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也不急在一時云云……練兒對此點頭稱是,我自然也不反對,唯獨鐵珊瑚着急,可她畢竟內傷在身,再着急也沒用,只得老老實實隨大家一起來此繁華之地養傷不提。

鐵老爺子交遊廣闊,練兒也名頭極響,這數十日住在城裡定居生活延醫抓藥,一切進行安排得有條不紊,也不知算不算受意志力影響,鐵珊瑚雖內傷頗重,卻也恢復得是一日千里,令擔心不已的老爺子頗感意外。

至於我自己這邊,本就多是外傷,雖有兩處不輕,但遠沒有鐵珊瑚麻煩,自然也是每日漸好,唯獨仍是不能發聲,請了城中幾個有名的大夫來診斷,結果俱都無用,練兒雖不滿意,卻也不怎麼顯出着急,遂暫時作罷就是。

不過……想到這裡,不由放下簾子,收回視線看了看車內,憋了數十日,這一出行練兒正騎馬了興致勃勃在外面和趕車的老爺子說話,車內除了自己就一個正打坐用功的鐵珊瑚,視線略過她,停在車廂一角,那裡斜倚着一個包裹了布匹的普通長物,誰也不知道,那是一把成名江湖數十載的兵器。

不過,一個急性子的人突然不顯得着急了,有時候反而令人有些無所適從啊……

紅花鬼母的龍頭杖自然是離別時阿青還給我的,之前就這麼包着,練兒倒似並未在意,我也並未存心想要瞞她,後來就這樣當着她的面解開來查看,她卻只斜睨了一眼,竟也還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就那麼走開了,倒令打定了主意要解釋一番的自己頗感意外。

再後來,還是覺得應該自覺主動爲好,又礙於不好說話,於是定居養傷之時費盡心思將遭遇師父一事的前因後果仔仔細細尋筆墨寫出來,寫太羅嗦擔心她看煩,寫太簡單又怕她不解,好不容易謄好稿,哪知她接過看了一遍,最後也只是“哦”了一聲,點頭道:“這樣啊……那就好,不見就不見吧,反正和我料得差不多……師父運氣也真是好,那紅花老太婆更自在,卻要累得我們專程跑一趟。”這般嘀咕了幾句,就再沒有下文。

其實心裡還草擬了另一份稿子,一份當夜說好了要一個時辰內給她的回答,雖然後來發生了許多意外,但按練兒的性子,我不信她就這麼將此事拋到了九霄雲外,可是,事實是她確實又再沒提起過,若說之前太忙亂還情有可原,那在已經歇過了三四日後,還絕口不提,就實在有些怪異了。

所以,這件事,也該由自己這邊來主動坦白的交代比較好麼……?

當時,正舉棋不定之時,練兒在又草草過目一遍後,就將那封花了我不少心思的“交代”書還了過來,末了似漫不經心囑咐了一句道:“再有什麼大事,全等你嗓子好了再談吧,這麼看字我可頭暈,還是你用說的我聽着習慣些。”說罷一笑,便轉身推門出去了。

一時呆然,她這般行事,難道不生氣了?還是說沒生過氣?回憶當初情形怎麼想都不像啊,如今不着急了?這又是爲什麼?那時候咄咄逼人的眼神,急於求解的態度,可是令失了一個時辰之約的自己擔心了老半天啊……

於是,只留下自己立在那裡,怔怔地猜了半天心。

……想到這裡,又不禁伸手揉了揉眉心,正值苦笑之時,聽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動靜,擡頭就見鐵珊瑚已經打坐完畢,正一邊收勢一邊望着一處,順那目光一看,就知道她大約是渴了想拿水,正好順手,便主動將水袋取下笑着給了過去。

“多謝……”鐵珊瑚接過,點點頭說了這麼一句,拔了塞仰脖咕嚕咕嚕灌了一氣,再復塞好,期間斜眼透過晃動的門簾縫隙望了望外面說說笑笑的兩人,抿了抿嘴,什麼也沒說,又盤起雙膝似準備繼續打坐。

這可不太好,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正色搖了搖頭,練功太勤也該有個限度,尤其是內息方面,日以繼夜地練未見得就能進步神速,反而容易招致誤入歧途。

這個道理鐵珊瑚必然也是懂,所以當自己這麼示意之時,她只是微愣了一下,旋即就會意過來,有些失落地低下頭,頓了頓,道:“我明白了……”又擡頭看了我一眼,道:“你嗓子……還好吧?”見我微笑着做了個沒關係的手勢,便不再開口說話,倒也沒再打坐,而是蜷起身縮坐到角落裡,從懷裡掏出個東西獨自摩挲起來。

馬車一共也沒多少地方,所以看得清楚,那東西是木刻的,形狀樣式都很簡單,甚至簡陋,只是因爲上面的刻字纔不同尋常起來——那就是一個小小的可以隨身收藏的靈牌。

言行舉止雖已正常了許多,身上的傷也痊癒地七七八八了,可心頭的傷距離痊癒二字卻還早得很,甚至可能都尚未凝血。

可惜我現在也勸不了她什麼,即使能說話,只怕作用也多是磨繭,倒不如給她一個清靜就好。

這般晃晃悠悠一路前行,倒也不算匆忙,午時已出了十來裡了,途經一個小鎮時,練兒與鐵老爺子停車靠邊去賣了點熱食,回來時老爺子人還未到聲已先到,埋怨着:“你這娃兒,以前要爭,如今我叫你喬裝男子你卻又不肯,買些東西也太惹人注目,老夫可不喜歡被人當猴看!”然後就是練兒嬉笑道:“我就不想扮,我要爲巾幗裙釵揚眉吐氣,爲何總要扮男人?那些人偷偷摸摸瞄也就罷了,誰敢真放肆,看我怎麼收拾!”說着車簾一掀,兩人嘻嘻哈哈鑽了進來。

鐵飛龍之前還在笑,可到了親女兒面前笑容卻反而有些收了,倒不是生氣那種,反而應該是受鐵珊瑚鬱鬱寡歡的影響,也顯得有些消沉,練兒也是知道這一點,所以近一段有空就拉鐵飛龍走走,找些話來說笑散心,倒放心留我守着,美其名曰靜對靜,傷對傷,甚是合適,令人十分啼笑皆非……這次也是,四人一起,她時而與老爺子逗笑,時而拉鐵珊瑚說話,反而很少與我講什麼,偶爾視線對上,卻又覺得這一切似只是無意的。

於是又下意識伸手揉了揉眉心,這態度,可真傷腦筋啊……

吃飽喝足,繼續趕路,官道而行的一個好處就是沿途打尖住店不是問題。黃昏時分,又行到在一處叫萬縣的小地方投宿,此地只有一處還算可以的客店,進門之前,練兒往牆根一看,忽過來低聲道:“這裡有捕頭們留下的暗號。”

我們三人同時看了她,只是珊瑚不說話,我不能說話,唯有老爺子好奇接話道:“什麼暗號?”練兒就笑道:“你們不熟川中一帶,我也是早前聽來的,店外牆壁上有些鬼畫符,外人看不懂,沒弄錯的話,那是一個成都名捕頭留消息給他兄弟,叫他速速趕到附近一個什麼嶺攔截犯人的,這兩個捕頭在綠林都還有些名氣,若非重要犯人,還不至於他們二人聯同追捕,我倒好奇得緊。”

聽她這興致勃勃一說,自己就掛心起來,好在老爺子及時道:“管他什麼犯人,還是不要招惹閒事爲妙!你多少也算官府的對頭,咱們若貿然出手,必驚動他們與咱們做對,雖然不怕,但麻煩起來,行程那是必然受阻的!”

一旁鐵珊瑚本還顯得無所謂,一聽見行程受阻,忙不迭盯了過來,被我們三人一盯,練兒撇了撇嘴,道:“知道了,我看你們越來越怕事了!”被鐵飛龍佯怒反駁一句,說笑起來,換了話題,此事就此帶過,剛在桌邊坐定正想吩咐店小二過來點菜,誰知道人影一晃,卻是那老掌櫃走了過來,低聲問道:“三位姑娘哪位是練女俠?”

這一問,大家就是一怔,練兒反應倒快,接口道:“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那掌櫃估計也看出了苗頭,趕緊陪笑道:“不瞞你老,小店招待來往客商,綠林道上的朋友也來借住,你老威名早有耳聞,之前另外一個客人來時,還留了口信,囑咐一定要給你。”說着就慢慢從懷中摸出一封信來。

練兒倒不先接信,只挑眉道:“那個客人怎會知道我到這裡?”老掌櫃的笑道:“川陝兩省黑道上的朋友誰不認識你老人家?你還沒來,風聲早已播來了,這小地方只有小店還算像個模樣,這位客人料你老人家不來則巳,來了大半會住在這兒。”

給他這一捧,練兒笑眯眯起來,道:“好,我倒要看他是誰!”正待伸手接信,我多少存了些小心,乘着方便搶先一步拿過,輕輕拆開,卻見裡面別無他物,只是一張白紙,上面畫着一隻鮮血淋漓的怪手。

“哈,原來是他。”對我幫她拆信一事,練兒似也沒什麼意見,湊過頭來看了笑上一聲,就問那掌櫃道:“他到底遇到什麼事了,說。”掌櫃趕忙道:“他沒有說,小的也不敢問。他畫得很匆忙,剛剛畫好,門外就傳來馬鈴之聲,他把信交給了我,就翻後牆走了。”

這兩人說這幾句,旁人聽着有些沒頭沒腦,連老爺子也是滿頭霧水的模樣,練兒卻似若有所思,忖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們這兒附近是不是有個什麼嶺?”那老掌櫃道:“離這兒十多裡倒是有個飛狐嶺,是在此去川西的小路之間,遠看像個狐狸頭,很容易尋。”練兒聽罷一轉眼珠,就笑了起來,突然轉口道:“好,那你給我們燒幾味小菜……這樣,口味重的和輕的各來三樣,義父,你是不是還要另外再燙一壺汾酒?”再幾句話將人打發走了。

掌櫃的告退之後,鐵老爺子哈哈一笑,道:“玉娃兒你名氣倒很大,我在西北混了幾十年,到了此地就只是一個糟老頭子啦!這留信的是什麼人,你剛那一通問,究竟肚子裡打了什麼算盤?”練兒也不迴避,笑答道:“爹是成名的老英雄,小一輩還不配認識你呢。”再話鋒一轉道;“留信的是個姓羅的道上朋友,三年前就不知下落了,想不到今晚卻出現在這兒,我看啊,之前那留暗語的捕頭怕就是在追他!只是他雖有點名氣,卻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也不知爲何惹了兩個名捕……不管怎樣,此人與我有一點香火之情,孝敬過不少東西,俗語說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我得到他的孝敬,他有難告急,我怕是不好意思袖手不理,是吧?”

這話雖是問句,其實顯然主意已定,老爺子何嘗不明白?捋了短鬚笑道:“哼,什麼不好意思?你想去打架是真!也罷,既然他是道上舊友,我不攔你,要不我和你同去吧?”練兒卻一擺手道:“兩三個捕快而已,何須這麼勞師動衆?您老還是配着珊瑚妹妹就好,吃吃東西喝點酒,我去一趟就回來,要不了幾個時辰。”

她素來性急,大約也是擔心去晚了趕不上趟,就更是說做就做,恰好練兒站起身之時,有幾個涼菜正陸續上桌,我不動聲色掏絹帕包起了兩個饅頭幾片滷味,便也站起身來走到了她的身邊,衝她微微一笑,並未將打包的食物遞給她,卻反手收在了自己身上。

此舉用意明顯,練兒自然也明白,卻先板着臉道:“你要同去也可以,但一不準動手,二不準涉險,萬一打架就站得遠遠的,否則我可不饒你,明白?”這個自然是不能拒絕,見我點頭,她才又勾了脣角,牽住我的手,與老爺子和珊瑚告辭後就邁步出了店。

出了客店,暮色已沉,馬匹是用不着的,我倆認準方向施展輕功,不過半個時辰,就順利尋到了那飛狐嶺下。其實此嶺只是一座不高的小山崗,剛往上走了沒多遠,就聽得山嶺那一邊隱約有喊殺之聲,練兒興奮起來,回頭笑道:“哈哈,來得正是時候,他們果然動起手啦!咱們且看看那羅鐵臂的武功進境如何。”拉了我就往那處趕去。

乘着初升月光徑直上了山頭,再循聲下望,只見那邊山坡上果然有三個身着官服之人圍着一個大漢廝殺,再凝目一瞧,那大漢背上竟還趴着一個小男孩,在三人圍攻之下,勉強招架着,形式顯得岌岌可危。

原本還待沒什麼,不過幼小無辜,忍不住就扯了扯練兒衣袖,其實哪裡需要自己示意,練兒早就按捺不住,長笑一聲,拔劍就衝了下去,她的笑聲也算一種招牌,其中一名着官服的頭還沒擡,已是叫道:“不好,玉羅剎來啦!”另兩人聞言一抖,卻不逃走,反而手上加緊,那大漢畢竟雙拳難敵四手,連連閃避,卻也無法悉數躲過,豎臂一格,肩上已中了一刀。

他這一中招,背上的孩子大叫起來,似想幫忙,舞動兩隻小手就拍打過去,卻怎麼可能會有用?反被對方哈哈笑着左手一伸,拎住衣服奪了過去。那大漢背上一輕,已知不妙,怒吼着情急拼命,其中一名捕頭始料不及,兩人硬碰硬對個正着,大漢一掌擊中他的前胸,他也一拳打在大漢肩骨之上,兩人俱是痛呼一聲,騰身滾出數丈!

這幾招交鋒發生太快,練兒速度再超凡,也是結束時才衝到近前,那大漢什麼也顧不得,大叫道:“先救那孩子!”果然,這三個人似乎真是衝小孩兒而來,前面那人搶到手後就再不交手,而是轉身就逃!

他逃再快,卻哪裡禁得起練兒追趕?但聽一聲:“那裡走!”白影急逾流星,霎忽已追到他身後,出手更是快如閃電,那人想必也知道厲害,只敢拿小孩一擋,被練兒順勢劈手奪去也不停留,徑直拚命奔逃,反倒是練兒不知爲何停了一停,待想再追,卻又那大漢一聲慘叫吸引了注意力。

其實我在坡上看得真切,那大漢倒沒什麼新危險,他是自己撐地爬起時疼極了,才忍不住叫出口的,當時另兩個捕頭見勢不妙,早已相互攙扶着跳下山坡,逃入莽莽草叢之中了,練兒回頭看見好不失望,卻也沒辦法,帶了那小孩往大漢身邊走去,邊走邊衝我這邊招手道:“打完了,沒意思,你現在可以下來了。”

趕了老半天路,就打了這麼一小會兒,她或是失落的,我卻放下了心頭大石,當下渾身輕鬆地快步下坡趕了過去,練兒已彎腰和那大漢說了幾句話,正在檢查他的傷勢,我離得老遠都能看見他確實傷得不輕,一隻左臂被利刃所劈,那隻吊下來的手臂又黑又腫,好像小水桶一般,更嚴重是晃晃蕩蕩的,似只有一點骨頭還連着肩,情況不容樂觀。

練兒給他看傷,我走到近前,便與那孩子在旁一同站定,夜色下,只見這小孩面如滿月,專注看那大漢,面對如此血淋淋一幕竟毫無驚慌畏懼,臉上亦無淚痕,顯然剛剛並未哭鬧,也難怪之前練兒會在搶過他後停上一停,這孩子還真是罕見地鎮靜大膽。

“不勞您老人家操心了,我中了他毒鏢,又被他斫了一刀。正好!反而能阻毒氣不上升啦。”正值出神之際,突然聽得那大漢這麼對練兒說道,這人也真是條漢子,雖然疼得臉色都扭曲了,卻還能笑,練兒伸手摸出一包隨身攜帶的金創藥,他卻道:“不用啦!”右手拔出隨身一把短刀,“喀嚓”一聲,竟生生將左臂齊肩切下,頓時血流如注!

那小孩子剛纔不哭,現在見狀,終於睜大眼睛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俯身拍了拍他後背,練兒則趕緊幫那人包紮止血,她甚少贊誰,此時卻道:“好漢子,不愧是我的朋友!”那大漢咬緊了一會兒牙關,終於呼了口氣,低聲說道:“要你老人家服侍,折煞我了。”惹得練兒又笑起來道:“現在還講那套規矩作甚?我已洗手不幹綠林啦,咱們以朋友相稱就是。”

那大漢聞言似頗詫異,不過也沒多餘精力問什麼,他額上汗滴如雨,想是甚爲痛楚,但仍然忍着,低聲安慰那孩子道:“聰兒,別哭,別哭,你羅叔叔死不了!”那孩子抹了眼淚看看練兒又看看他,大約見兩個大人都面色輕鬆,只當並不礙事,果然真不哭了。那大漢又要他道謝,練兒笑道:“這孩子乖,他先已謝過了。”但那男孩聽了大漢的話,果然正正式式地叩頭又再謝了一次。

練兒平時其實並不怎麼喜歡小孩,但這次瞧着確實懂事,想來也惹她喜歡,就順口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父母是誰?怎麼會半夜跟你這大盜逃到這裡來的?”大漢捂了傷口還沒說話。那孩子搶着答道:“我叫楊雲驄!這個月十六剛好五歲,我的爹爹叫楊漣!”

此言一出,自己在旁聽了個真切明白,之前還安安穩穩的心,陡然就不能平靜起來!

先聽那大漢叫他聰兒,我想當然爾以爲是常有的聰慧之聰,這是世間做爹孃的對後人常有的期望寄託之情,但若是一個名喚楊雲驄的人,想也不必多想,必然只會是另一個字——驄!

也不知該說巧還是不巧,在不多的記憶中,對這個名字,偏偏是留下了深刻印象的,雖然,是如卓一航那般很不怎麼樣的印象……

若說一切都是命,那麼練兒命中註定會有一名弟子,一名不錯的弟子,而眼前這個人,在其生命之中,卻會註定成爲另一個卓一航,註定了另一段傷情之情。雖然關於這段情的細節是半點都不存記憶,但單純對這名字的印象之不佳,拋開私心不談,卻似乎猶在卓一航之上啊……

腦中電光火石,眼卻直直注視着那孩子,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你心中是針對一個男子的不佳印象,可看眼前卻分明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幼童,一名連練兒都忍不住喜歡的好孩子,對其,我實在無法像初見對卓一航那樣,將二者很自然地聯繫起來,並抱以警惕之心。

當然,心中雖然涌起了波濤,但表面還是平靜的,最多是有些驚疑之色而已,所以練兒應該並未注意到,她注意到的是另一個細節:“啊,楊漣,原來你就是那個楊大官的孩子,你父親雖然是大官,可惜沒有你的膽量。”這番心直口快惹得楊雲驄急道:“誰說沒有!爹常常在家裡說要除奸臣,很大很大的奸臣!羅叔叔對我說,奸臣和皇帝很要好,我爹不怕奸臣,也不怕皇帝,還沒有膽量嗎?”練兒一笑,改口道:“好好,算我說錯,你爹有膽量!”這還是她生平罕有的幾次認錯,這孩子哪裡知道,只是開心不已。

心中不禁更亂,其實不應該亂,這人再怎麼也算下一輩了,自己的事都還操心不完,下一輩的事何必現在就擔心?

可是另一方面也明白,比起所謂擔心,實際上此時情緒卻是不自在更多,而自己又在不自在什麼呢?這就不清楚了,此刻的心情是迷迷濛濛如罩了一層霧氣般,暫時還看不鮮明,也就不知道如何應對才最好。

那大漢見孩子已自報家門,也就再不隱瞞,低聲解釋起來。原來三年前朝廷剿匪,他立不住足,遣散了部屬獨自流浪江湖,後來有人舉薦他到楊大人家做了護院,就此託庇在官家門下埋名隱姓過了三年。直到今年一天,那楊漣把他叫進內室,說要冒險上疏劾閹黨,若參劾不倒則可能禍及全家,要他把幼子先帶出京,他依言而行,結果前些日子開始受到公門捕快聯手追捕,想必彈章已上,大事已敗……他別無他法,唯有帶着孩子到處流浪……

說到這裡,他又痛得汗珠直滴,吞了幾顆藥丸止痛,才稍稍好轉。其實也不必再多說,該明白的都聽明白了,練兒舉手止住他的繼續解釋,插嘴問道:“那,今後你打算要把這孩子帶到什麼地方去?”

“我是沒什麼本事啦……”大漢搖頭道:“但我想給他找一位好師父,一來防身,二若他父親被奸臣所害……”那孩子就接着道:“我就要替爹爹報仇!”引得大漢與練兒雙雙一笑,那大漢忍痛笑完,忽然問道:“練女俠,你要不要這徒弟?”問時眼中滿是期待。

我在旁聽得真切,心中暗道不好,倒不是怕練兒真收下,果然,她拒絕道:“這孩子不錯,但我現在有事在身,不能收徒弟。”想了一想又道:“不過他根骨不錯,我心目中倒有一人,只是住得太遠,他住在天山之上,你不怕路途艱險嗎?”

那漢子眼睛一亮,道:“何懼之有!我雖少了隻手,但世間之事還難不倒!敢問那是哪一位前輩英雄?”練兒負手一嗤,道:“什麼前輩,他比我大不了多少,江湖中名頭還不及我,不過確實有本事,你在官家做事,嶽鳴珂這名字聽過沒?”見大漢茫然點了點頭,又笑道:“你大約只以爲他是個微不足道的幕僚吧?其實他的劍法縱不能稱蓋世無雙,但也屈指可數了,他如今已歸隱,沒準做和尚了,你把這孩子抱去找他,就說是我玉羅剎要他收的!”

因心中情緒所制,當練兒說到最後時,幾乎就想阻止她說下去,甚至已經這麼做了,只不過情急間忘了自已己有一段日子不能說話,結果是空張口,卻無聲,旋即就聽那幾句話順利地在耳邊響起來。

不愉快,不自在,失落,這種感覺和麪對卓某人時,幾乎是一樣的。

爲什麼?說不清。

情緒如暗流,只屬於自己,那邊的兩人……嚴格說是兩大一小三人,已興致勃勃討論起該怎麼出發去天山,練兒也不管別人有什麼傷,交代完之後,削了一根樹枝給他作柺杖,道:“那些捕頭們見我出手救你,在他們未覓得更高明的幫手之前,諒不敢輕易再來。你想辦法去廣元去見李巖,就說這孩子是我要你送到天山的,西北如今是他們的天下,他一定有辦法護送你出玉門關。”

大漢稱謝不已,末了掙扎起來告辭之後,就扶着柺杖,一步一步的向遠處走去,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身上備好的食物塞給了那小孩兒,他道了謝,抱着吃的跟在大漢後面,連跑帶躍,還不時往回招招手。

目送一會兒,轉過頭,只見練兒還望了那孩子,面色表情甚是柔和,實在忍不住,就拉了拉她衣袖,她這才收了視線看向我,這次卻讀錯了我的心思,板了臉一本正經道:“你別想求情,哼,我纔不會去送!小孩子不多受磨練,不多經艱險,終也難成大器,咱們由他去吧!”說罷再不看遠處,轉身踏上歸途。

輕輕一笑,原本陰霾的心情因這欲蓋彌彰的裝模作樣好轉了不少,最後看了看那漸遠的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也就跟練兒去了。

罷了,也好,雖然對那名字存着顧忌與不滿,但幼童畢竟沒有錯,若真因我的阻攔不能赴天山拜師,很可以就會橫遭殺身之禍,那又何其冤枉?何其無辜?

想通了之後,感覺好轉了不少,畢竟目前只是一個不重要的插曲,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而練兒或是自覺做了一樁足以得意的好事,雖然沒等到期盼中的痛快交手,卻仍是和來時一樣興致高昂,牽着我的手一路笑吟吟往回去,又花了半個時辰左右趕回了小鎮。

此時月色已深,鄉下人睡得早,許多人家都已是靜悄悄了,只有做來往客商生意的街道上還熱鬧一點,到了那客店門外,卻遠遠聽得裡面竟有嚷嚷打鬥之聲,再一瞧,店門外橫了一張破桌子,周圍還有些碎瓦礫,而店門臨街的屋頂則赫然破了個大洞,可見打鬥之激烈。

“哈哈,好匹夫,看這一掌!”沒等走近,裡頭又傳來了鐵老爺子中氣十足地呼喝聲,同時是稀里嘩啦物品破碎的聲音,這下練兒笑開了顏,一撫掌道:“好哇,我跑得老遠去打小蝦,義父他卻在這裡釣大魚!這不公平,我手癢了,讓我來!” 說前半句時還在我身邊,後半句卻已經飄然從那屋上大洞躍了進去!

這可沒法攔住,失笑搖搖頭,雖然不明白裡頭又出了什麼是非,不過聽老爺子那中氣十足的聲音,想必也是沒什麼大礙的,所以也不着急,沒隨練兒一起跳洞,而是打算繞往前門正常進店,順便可以問問臺前掌櫃究竟發生了什麼。

打定主意,正一邊聽裡面的動靜一邊沿着牆根繞行時,突然屋裡面一陣亂響,陡然聽練兒罵了聲:“無恥!”正一怔之間,驀地“砰”一聲巨響,身邊一扇緊閉的窗戶應聲而碎,一團黑影隨着木屑摔了出來!

自己離窗不過三步,太近,且第一時間的反應是伸手拍開那如雨般迎面襲來的碎屑,所以再想閃避已是不能夠!只來得及一個側身,堪堪避開正面和右肩尚未徹底痊癒的傷口,被撞在擡手護身的左肩上,一個趔趄倒在地上,這東西還兀自勢大力沉地壓住了人!

說東西其實不大對,倒下之初就明白過來,這哪裡是個東西?分明就不是東西!狼狽不堪之際狠狠伸手推了一把,真恨不得用上內力一掌拍死對方!居然就,就這麼不明不白給陌生人當一次肉墊!還好是側面撞了背,若是面對面,那真索性一頭撞死得了!

“對……對不住!”那人後背被一推,雖未回頭,卻也察覺了不妥,當然就嚇得要跳起身來,卻似有些暈頭轉向,往旁邊翻起來時手肘不偏不倚撞上我右肩!要知道這肩傷當初極深,好不容易長好,平時卻還有些隱隱作痛,這一下更是連踹人的力氣也省了,只能眼冒金星地捂住肩頭,想罵也罵不出聲!

“姑娘你沒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人翻起身一看之後更是驚慌,當下伸手就來扶人,我咬了牙將那一陣疼捱過,這纔有功夫擡眼看他,見此人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眉宇間的慌張不假,再看他本身也是手上有傷,狼狽不堪,那傷口處還是紫黑一片似中了毒,這纔有些消氣,正想搖頭表示沒事,卻突然感覺到一道直逼而來的視線。

於是不期然擡頭,只見練兒正立在碎窗那頭直直瞪了這一邊,臉色相當……不怎麼樣。

突然就又想揉眉心了。

今日纔是赴京之路的第一日,這種前途多舛的預感是怎麼回事……

作者有話要說:這段時間作者君確實是又拖延又放鴿子,節操基本掉完,但是!請客官們看在九千多字的份上,就當我有更了兩三章吧OTL……雖說,這九千大半是原著的功勞……( ﹁ ﹁ )

接下來一段時間恢復正常更新,嗯,節操必須撿回來~~~

對了,求證,字太多會不會看完後面忘了前面?雖然我自己不會……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