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荒煙。

大漠荒煙其實無煙,只是烈日烤炙下遠處熱空氣的蒸騰,那種扭曲的光線仿若升騰的煙,又好似無形的一堵屏障。

戈壁偶爾還能看到些低矮的生命,或奇形怪狀的石頭,而這裡就什麼都沒有了,只是沙,沙,無盡的沙,萬里無雲的藍天襯着金黃起伏的大地,耀目而靜止,彷彿永恆。

在這片死寂中行走已經三日了。

這三天的經歷下來,才發現之前戈壁種種幾乎不值一提,此地正午太陽最烈時人甚至不敢從駱駝上下來接觸地面,因爲腳下每一粒塵沙彷彿都被火焰烤過般炙燙,即使隔着厚厚的靴底也能感覺得到。

水的配給和戈壁時是一樣的,每人每天各自一個牛皮水囊佩在腰間,分量足夠,但卻仍然常有口乾舌燥之感,因爲消耗增多,我們都變的不怎麼愛說話,大部分時間,只有首駝和尾駝鐺啷鐺啷的鈴聲有節奏的相互呼應着,在浩瀚沙海間悠揚頓挫的迴響。

唯一有趣的時候,大約就要算出現海市蜃樓之時,好似要彌補之前戈壁時未曾出現的遺憾,這幾日此盛景在大漠中頻頻現身,爲枯燥的行程抹上了唯一的一道異色。

只是這種蜃景剛開始還能令人精神爲之一振,看多了卻也難免乏味,尤其是練兒,她生平最是討厭欺騙與做假,而這自然奇觀偏偏兩樣全佔,是以她自第一次的疑惑到搞明白後,便對此種沙漠幻景毫無好感,每每看到,便回頭對我說:“騙人的又出來了。”

倒是嚮導很樂見這番景象,原以爲只是喜好問題,後來休息時才聽得他們解釋說,蜃景出必無大風,行走大漠慣了的人,寧可受日曬地蒸,不願見風起沙塵,若能日日見蜃景,這一路必能平安出去。

很慚愧,我並不知他這一說有沒有道理,只是民間自古的經驗之談,想也該有幾分緣由。

而事實也很快證明了這一點。

第四日出發的一路上,就沒見那海市蜃樓再出現過,不過依舊是天高雲淡不見風的天氣,漫遊沙海,熱騰騰難捱的酷暑彷彿和前幾日沒什麼區別,所以衆人都未曾多心過什麼。

過了晌午,我和練兒彼此在駝背上依偎着,正裹了毯子昏昏欲睡的搖晃時,卻驀地聽到了一聲炸雷般的大喊,這叫喊聲嘶力竭的傳來,幾乎惹驚了身下的駱駝。

“黑風!”那聲音叫道:“起黑風啦!”

我們同時清醒,練兒比我反應更快一步,等我掀開毯子探出頭的時候,先看見的是咫尺內少女抿脣愕然的神情,要知道隨着她的成熟,這神情近年已是越發的少見,我不禁多看了兩眼,才順着她的視線望出去,瞧見了地平線上黑壓壓頂天立地的一堵牆,仿若妖魔大軍橫行。

那當然並非妖魔也並非牆,那是自然現象,是風塵,這裡的當地人管它叫黑風,我卻還是習慣性的把它叫做,沙塵暴。

黑風也好,沙塵暴也罷,左右都是那堵牆,它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氣勢洶洶而來,所經之處碧空黃沙皆被黑暗湮沒,如同遭吞噬入腹,再不見蹤跡。

一開始自己還算鎮定,因爲明白這黑壓壓的背後其實還好,危險性不見得就比之前白龍堆那場風高出多少,與其擔心被大風捲走什麼的,倒不如擔心吸塵病來得實際,所以第一反應只是取下防風巾多疊一層,繫緊,仔細保護好頭臉口鼻處,並提醒練兒也照做。

但那兩個嚮導卻是極驚惶的,也許是這種風擁有太多傳說了吧,但見他們一邊大叫道:“要躲起來,快快,躲起來!”一邊急急忙忙的驅趕駱駝趕向不遠處的一個大沙丘而去,大約是想借助沙丘做天然屏障,繞道其後避大風鋒芒,也算緩上一緩。

可這風暴的移動卻比預料中更快,纔剛繞行了一半不到,那堵牆便已經到了數丈開外,離得近了聲勢更爲浩大,烏壓壓的遮天蔽日,風陣內嗚咽聲聲,彷彿愁雲慘霧鬼哭狼嚎。

嚮導還想堅持前行,然而只是頃刻之間,那堵風牆卻已赫然撲面而來,以泰山壓頂之勢瞬間吞沒了整個駝隊。

就在光線遭吞沒的一剎那,身體驀地被誰緊緊護了起來。

裹進了風陣中,感受就完全不一樣了,耳中滿滿灌入的全是凌厲風嘯,睜眼時眼中發乾,四顧如暮色沉沉,我擡頭看了看那個護着自己的人,她卻沒有看我,而是在皺眉環顧,眼神銳利如刀。

幾步開外就已經難辨事物,再前進是必然不能了,過了一會兒才見嚮導慢慢沿着駱駝串成的隊伍摸索過來,大叫道:“不行了,下駱駝,下駱駝,做擋牆!”嘶吼的聲音在風中隱約搖曳。

我和練兒對視一眼,雖然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但還是依言翻身從駝背上跳了下來,也確實下來才更安心些,這駱駝雖是龐然大物,但此刻看着也被吹的有些搖晃不穩,更是給人平添了一份不安。

這嚮導見我們下來,便掙扎着上前將駱駝牽過,卻走了幾步就不動了,反而頻頻向這邊招手,示意我們和他站在一起,這時候天昏地暗中另一個嚮導和鐵老爺子也過了來,手裡還牽引着其餘坐騎,接下來但見他們逆着風艱難合作起來,好不容易令四峰駱駝按方位依次側臥跪倒,成了一個緊湊的方陣,而人就在方陣之中,確切的說是被圍在了裡面。

見這番動作,終於明白了他們所謂的“擋牆”是怎麼回事,我拉了練兒緊貼着那匹頂風的最壯碩的駱駝身邊蹲下,劈頭蓋臉的風沙果然就小了很多,其餘人也如此效法,依仗高大動物組成的臨時屏障躲避天災,得以喘息。

等待風險過去的時間,是很難熬的。

雖然有駱駝厚實的身軀做保護,沙暴的影響是削弱了不少,但餘威也是夠受的了,細小的沙子無孔不入,即使先有準備,還是覺得連呼吸都漸漸困難了起來,推己及人,我怕練兒也是如此感受,就想把她摟進懷裡護起來,剛一伸手,卻見身邊的人搶先一步做了個相同動作,便反而成了自己跌到了她懷中。

“都說過了,少在我面前逞能,你明明身子更弱。”她低頭道,本就是蹲坐着湊作一團的姿勢,再這一低頭,那聲音就耳邊,連語氣中的一貫強勢都清晰可辨。

嘆了口氣,沒去爭辯,只是縮入她懷中,順勢摟住了那低下來的頭,讓她的口鼻好好抵在自己肩頸之間,才輕聲道:“兩全其美才是最好。”

練兒好似笑了笑,這個姿勢我瞧不見,卻感覺有熱氣透來呵在了頸窩處。

接下來就全閉上嘴了,不方便說話,只需在飛沙走石中躲入彼此爲對方營造的小空隙中靜靜呼吸,等待着極端天氣的過去。

要論這天象有哪一點最令人覺得畏懼,那便是它的持續時間,沙塵暴不是龍捲風,它的毀滅性不見得那麼強,卻能長久的維持,可以數小時甚至數日刮個不止,使人寸步難行,甚至徹底改變周圍的沙漠地貌,令經驗不足者迷失其中,若是變成那樣,那纔是十足災難。

現下我們這邊有兩個經驗豐富的嚮導,迷失之事倒不用擔心,唯獨什麼時候這黑風才能過去是個問題,天昏地暗中時間流逝飛快,駱駝外側的黃沙漸漸堆了起來,越積越高,饒是這動物再生得高大也快要吃不消了,好在鐵老爺子掌風雄厚了得,每每這個時候,就是他頂風出去運氣推上幾掌,將積沙或打散或移開,幾個來回下來,老人渾身上下早被風沙包裹,已成了一個黃橙橙灰濛濛的沙人。

不知幾個時辰過去了,這沙暴卻還是不曾停止,甚至連減弱的跡象都沒有。

若說心裡一點不擔憂當然是假的,但左右也無法可想了,在大自然面前人類從來是如此的渺小,既是聽天由命,便也不必擔心太過,何況堂堂玉羅剎也不會被此地的一片黃沙湮沒,篤定了這一點,我便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只需安心借她懷裡躲着就好。

然而,彷彿是爲了駁斥這個天真的想法,老天隨即與人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躲在那個懷裡,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耳邊隱約聽到了些不一樣的聲音,很細微,而且時有時無,但確實是有的。

最初時並沒有在意,畢竟置身這神嚎鬼哭的風暴中,有什麼樣淒厲的聲音也不稀奇。

但漸漸的卻被吸引了注意力,並不僅僅是因爲這聲音一直在繼續,更重要的是,它似乎還……很近,近的就在耳邊。

因爲這份幾乎緣於潛意識的不安,我開始尋找起來,最先還是小範圍轉動眼珠到處瞥,然後動作越來越大,終於驚動到了練兒,令她從我頸窩處擡起了頭來,不滿道:“怎麼了?動來動去?”

我沒能回答,或者說來不及回答,因爲就在她擡頭的一霎間,我越過她的肩見到了這細微聲響的來源。

而幾乎就是同一瞬,這發出響聲的事物也已到了極限,風嘯中響起了一聲微不足道的斷裂聲,然後一根長蛇般的黑影猝然揚起,劃破空氣向這邊襲捲而來!

“小心!”自己看得最清楚,急推了練兒一把,卻因爲姿勢的關係使不上力,不過練兒是何等人物,即使沒我這舉動想來她也感覺到了腦後異樣,借我一推之勢早已飄然而起,甚至有功夫反推了我一把,令我從另一個方向避開危險。

長蛇般的黑影驀地抽打在我們當中的沙礫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鞭痕,再定睛一看卻不是鞭子,而只不過是駱駝負重的木架上,那種固定東西用的麻繩而已。

因爲倉促,誰也沒有把那些負重從駱駝背上移下來,更何況增添的重量有利於駱駝對抗狂風,是以也不必移下來。

可誰也沒有想過固定用的麻繩會斷,而且,斷的還是最要緊的一根。

練兒躲開的同時,眼看着失去固定的木架像個玩具似的被狂風捲攜着骨碌碌滾遠,我想也沒有想,立即爬起身,全力追了上去。

因爲裝載其中的,是行走沙漠時最不可或缺的東西——水。

作者有話要說:太好了,終於寫到出事的階段了,果然還是出事好,進沙漠不出點事故多對不起環境啊……(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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