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握着練兒的長劍,一路疾馳,順山勢小徑而去,只在經過崗哨所設之處停留了一下。

這一處原本該有崗哨,之前不見人,如今還是沒人,只餘下幾根木樁,也就沒了個崗哨的樣子,還來不及停穩腳步,就按山寨的慣例打了幾聲唿哨,四下張望,不見什麼迴應,也不再多等待,扭過頭就繼續趕路。

果然不是巧合的暫離,哨兵確實不在,安排在這個位置上的也算是練兒親信了,絕不至於玩忽職守,如今爲何不在?不願多想,終究是要眼見爲實的,想亦無用。

盡最快速度奔下山坡,離寨兵聚居點越來越近,平時到這裡時,就已經能望見三三兩兩的人在各自活動了,此刻卻安安靜靜,影子都看不到半條,沿途路過兩旁倚山勢建的木屋草房時,凡有敞開的木門窗,餘光總會掃視一下里面,卻仍是讓人失望的。

種種情形,令怪異之感愈重,但相對的,不安之感反而漸漸消了點下去。

畢竟,最擔心就是譁變,尤其是背後突施冷箭的那種譁變,但就算是有人有這居心,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兩個時辰內就煽動全寨上下數百號人一同動作,如今到處都安靜而無人的,反倒是與這份擔心相悖的佐證,證明自己最糟糕地那種設想上演的可能性不大。

而若不是有什麼異數,那麼,有能力令寨裡如此一致,上上下下都不見人的原委……就更可能是……

腦中揣測,腳下不停,正順路在建築間蜿蜒而行時,突然間,瞥見遠處有兩道人影閃過。

礙於一棟棟房屋阻了視線,距離又遠,所以那兩道人影最初真只是一閃而過,好在她們也是沿路而行,自己腳下催勁,幾個拐彎趕上去,終於看清楚了是兩名普通寨兵,模樣好似有些狼狽,神色慌慌張張,正焦急趕着路,嘴裡還不停在說些什麼。

好不容易見着了人,原本想要追上去開口詢問的,見此情形,腦中一轉,不由得就改了主意,只是緊跟幾步上前,卻隱去行蹤,偷偷緊隨在了後面。

距離再近些,終於聽到了她們對話,卻是在相互埋怨,一個怪對方不該這時要沐浴,一個怪對方燒水太吵,以至於漏聽了號樓鐘鼓聲,兩人互相責備,卻無暇置氣,還是一同匆匆忙忙往大場壩方向而去。

當她們口中提及號樓鐘鼓時,心中就是一動,這東西自己當然不陌生,任何一名山寨中人都不會陌生,所謂號樓,顧名思義,其實就是一處高地哨樓,在操練集合處附近,置有鐘鼓,鳴之全寨上下可聞,是發號施令的所在,平時有專人司職看守,除非有必要,無事時絕不會輕易鳴響。

聽她們這麼一說,心裡某點疑惑就消除了些,若是號樓鐘鼓響起,那當時我身在寨外,確實是不可能聽得到的,但是,此法絕不會無端使用,那寨中又是出了什麼大事,以至於突然之間要動用此物?這一層上的疑惑,卻是愈發濃了。

前面之人慌張趕路,自己在後面尾隨跟蹤,不多久,就到了平日的大壩操練場,無怪乎別處毫無人跡,卻原來全因聽見鼓號集合在了這裡,大約除了山中哨卡的執勤趕不回來,寨衆全在這裡了,近三百號人黑壓壓地圍成一片,而正當中的號令臺上,那高高在上最惹人矚目的一位,不是練大寨主還是誰?

太惹人矚目,所以第一眼就望到了她,見是一如既往的威風凜凜,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眼見那兩名遲到的女兵偷偷混入人羣,猶豫了一下,沒有效法,只是飄身在人羣之外選擇了一處隱蔽的角落,繼續藏去身形,靜觀其變。

已經習慣了練兒做事出人意表獨斷專行,所以只要她是安然無恙的,那麼無論這是打算要做什麼,自己都不會去妨礙她。

只是心裡,還不很理解,不理解有什麼事非要現在召集衆人,而不是好好在屋中……等我。

抱着這不解,躲得遠遠地旁觀,雖然距離甚遠,但並不會影響什麼,訓話時,爲了大家都能聽清,練兒總是習慣說話時灌以真氣,是以百米之外俱是清晰可聞,此番也不例外,那兩名女兵遲到並不算多,因練兒素來是不喜廢話的性子,可如今卻仍是在講話,足見來得並不算太晚。

“……所以,今日之事,有一說一,就是這麼回事,我在這裡與你們講清了,省得之前有不在場的人糊里糊塗,聽那些個流言蜚語,最搞不明白事情的。”

熟悉的聲音遠遠傳入耳中,仍是如此自信滿滿,傲然自負也一分不少,遙遙眯眼望過去,其實看不清夕陽下她的神情,不過又好似已看得很清楚了,練兒脣邊應該噙了一絲笑,但更多得是昂首凜然,她只簡單結了條髮帶,放任長髮在風中飛揚着,這令人不由聯想到就在不久之前……低下頭,摸了摸耳朵,因腦中浮起的那些畫面有些無法再肆無忌憚盯着她瞧,唯有用心留意聽那些話。

“不過,講這些,只是順帶而爲,並非召集寨中姐妹的主因。”練兒繼續道:“你們中大多也跟我算久了,當知我爲人,私歸私,公歸公,我練霓裳要與誰共度一生,與寨中事物全然無關,從今以後休要再提,若有誰不喜,好聚好散便是,也不枉了咱們姐妹相稱一場,但,若有誰敢借此做文章折了山寨大局,哼,就休怪我劍下無眼,手下無情!”

雖然來晚了些,錯過了一些話,但這麼一聽,已大致能猜想到之前她說了些什麼,此事原以爲只有自己擔心,按練兒無所謂的性子,就是從沒放在過心上也不奇怪,如今看來,倒是小看了她。

哪怕類似的意思,由練兒如今親口公佈,自然比我之前講的那些要有威懾力得多,尤其是這對寨中衆人而言,分量怕是完全不一樣的……而且被這番話一將,就算有異心者,怕也煽不起太大風浪了……正在心中暗贊,卻聽她在臺上話鋒一轉,道:“好了,此事到此爲止,接下來,咱們來講正題。”

這纔想起,她剛剛說這話題只是順帶,不禁好奇心起,擡起頭仔細打量,想看看究竟是什麼正題令到她非要選擇此時此刻來集結寨衆。

不過,臺上的練大寨主卻並沒有說話,而且轉頭看了看一側,隨即一擡下巴示意,那一側就有人從她身後上來了幾步,走到了臺前。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初服侍過我的一高一矮兩名女兵中的那位高個兒,因彼此性格都屬於內斂沉穩的關係,我與她平時多以禮相待,倒是沒什麼機會有太大交集,最多記得此人姓氏,不過若說到信任,她算得上忠心耿耿,是練兒和我都打心底能信任的那一類了。

只是,之前還不覺得,此刻一見到她站住來,才突然想起,此人似乎很有一段時間沒露過面了,因司職相近,她與那矮個兒的綠兒多是共同辦事的,可前陣子練兒大病,單看那綠兒出力,卻好像從未見到她,原先自己忙得沒工夫管,現在反應過來,開始隱隱覺得事情似乎有些蹊蹺。

也容不得自己多想,號令臺上,此人站定在練兒身邊,神色肅穆,卻略帶倦容,看裝束似乎也是風塵僕僕的,鞋上還沾着新泥,最惹人注意的還是她手上的那件包袱,那包袱並不算特別大,卻厚實,沉甸甸的感覺,之前應該是被她背在背上的,如今被練兒喚了之後,就改爲雙手捧在手中,顯得十分小心。

練兒卻好似滿不在乎,一把拿起這包袱,單手舉起來,環顧四下,問道:“可有人要猜猜這裡面什麼?”她雖這麼說,旁人怎麼敢猜,當然是一片安靜,練兒掃視了一圈,見無人開口,冷笑一聲,扯開包袱一角後,啪地將其擲到了地上。

我這邊離得太遠,自然是瞧不真切那裡究竟是怎麼回事的,只知道一陣風過來,隱隱有一股異味,卻見人羣由內而外漸漸開始**,嗡嗡議論聲越來越響,直到聽清楚那些七嘴八舌說得是:“骨頭,死人骨頭!”這才心中一沉,明白了包袱裡是什麼。

明白了,卻也不明白,這其中用意究竟何在?不明白的當然不止自己一個,大多數人臉上都寫着茫然,練兒也不立即作答,抱臂好整以暇地任衆人議論紛紛了一會兒,直到人羣中聲音小下去,才似笑非笑開口道:“阿青,告訴大家,這是什麼?你從哪裡得來的?”

此言一出,人羣徹底安靜了下來,目光齊刷刷集中,被喚做阿青的便是那高個兒女兵,她在許多目光環視之下,也無畏色,只微清了清喉嚨,就肅容道:“此乃人骨,是一個半月前,我奉寨主之命,回去陝南定軍山一趟挖出取回的,此骨主人,生前不是別人,正是我寨前大管事,名喚冬筍。”

突然間聽到這個名字,眼皮不禁就跳了兩跳。

旁人雖不至於有這樣的反應,可反應卻也着實不小,甚至更甚,自古便講究個蓋棺定論,入土爲安,那冬筍連同之前定軍山戰死的一干女兵,俱已於事後給鐵珊瑚率人埋葬了,這件事在寨中盡人皆知,雖說事急從權沒什麼棺木,但確實已是入土爲安了,死者爲大,如今練兒貿然令人挖墳移屍,只怕是……

大概猜到了原因,卻只能乾着急,那頭已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如今寨中女嘍兵的構成,除了這半年陸陸續續新加入的一小撮外,多還是定軍山殘部,冬筍在其中也算頗有威望,就更是情緒激動,有膽大些的已經大聲向臺上詢問緣由,大有不問清楚不善罷甘休者。

然而面對這些,練兒卻不爲所動,只是默然看了人羣一小會兒,驀地提氣開口,一聲斷喝響起,壓住了紛紛議論,問道:“山寨鐵律!可還記得?若有人背信棄義,恩將仇報,陷寨中姐妹於危難,害山寨中人性命者,當如何!”

她此問,語氣似如常說話,實際灌足真氣,聽在下面的人耳中真有如奔雷貫耳,有受不住的怕能震得心驚肉跳,一時臺下再沒了聲息,練大寨主卻還不罷休,見沒有回答,斜乜一眼旁邊的人,問道:“阿青,你來答!若有人犯剛剛說得那些,當如何處置?”

那高個兒女兵聞言,毫不猶豫,面向衆人就朗聲道:“山寨十大鐵律第二條,若有寨中人背信棄義,恩將仇報,陷自家朋友于危難,害姐妹性命者,當剜雙目,剁四肢,身受千刀萬剮,死後暴屍於寨前,不得令下不可收殮!”

若說之前還是隱約猜到,那這麼一來後,就已經很能確定她這麼做目的何在了。

果然,練兒在聽完這番話後,立即對臺下追問道:“她可有說錯?”直到見臺下衆人俱都面面相覷,有些不知所措,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冷笑了一下,道:“人可死,罪不可消;活不能受罪,死了,我也要她受她當受的懲罰!”

若沒聽錯,這一句,她是少有的,恨聲而言。

有件事,練兒說過自然會搞個明白,半年過去,我忘了,她卻不曾忘。

冒出土,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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