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

一句

經了一夜的紛擾,其時已是天色微明,曉霞隱現。

我混在這一羣人中,連那一干強盜,還有隨身的車輛馬匹等,一起沿着山道前行,練兒遠遠的在最前面,只看得到一點身影,而與她同來的那一隊女子此時卻分散在這隻隊伍的周圍,好似督促,又像是押解。

就這樣行了一陣,漸漸偏離了大道,直向大巴山的支脈定軍山而去,沿着小徑從山腳繞行而上,先還沒覺得有什麼,等快到山腰時,就隱隱瞧見上面峭壁之間旌旗招展,瞭望森嚴,柵城圍繞,儼然一副山間大寨的模樣。

正張望走着,隱約耳邊聽得有人交談,我留了心眼,當即慢了兩步側耳傾聽,卻是那武當的耿紹南在和隊伍中的老鏢師打探消息,正悄悄問道:“老鏢頭,你久在西北保鏢,這玉羅剎到底是什麼人啊?”

“這玉羅剎是最近兩年纔開山立櫃的,真名只有同行耳聞過,叫練霓裳,至於來歷誰也不知,更不知她是從哪兒練來的一身驚人武功!”老鏢頭小心看了看左右,才低聲回道:“聽說兩年前她初出道,就以雙掌一劍連敗十八名大盜,她和羣盜相鬥時,陝西武林名宿李二斧曾在旁觀看,之後對人說,練霓裳的劍法掌法與武林各派全不相同,辛辣怪異爲他平生僅見,他還說,不用十年,天下第一高手,就得讓位給這女娃兒了!”

他一席話說的既急且快,彷彿害怕一不小心就被外人察覺,我在前面默默走着,一時只聽得內心五味雜陳,若此人所言屬實,那練兒竟是在我第二次離開後區區一年,甚至一年不到便下山闖蕩了,而她這兩年多的經歷,自己竟然要靠從不相干的人口中偷聽才能窺知一斑,怎能不讓人……

心中滿是懊惱翻涌,深悔浪費了太多時間,自以爲有約定做後盾便可高枕無憂,竟放心按自己計劃而行耽擱了那麼久……其實早就該知道,所謂世事弄人,命運無常,從來就不是什麼能輕易掌握的東西……

或者只因爲意識深處,仍難以真正將我的練兒,當做“練霓裳”看待,那些未來遙不可及,思之彷彿還遠在天邊。

然而僅僅一夜,傳說般遠在天邊的未來,突然就大步流星近到了眼前。

直到耳畔一聲號角,才勉強從神思恍惚中收拾起了心緒,擡頭一望,不知不覺已行至寨前,只見寨門開處,一羣女盜涌出迎接,手持兵刃,傲立兩旁,北地胭脂本就有男兒氣概,經過訓練更是英姿勃勃,兼剛健婀娜兩者之長。

多少有些訝異,我隱約知道練霓裳是該佔山爲王的,一路所見所聞也印證如此,卻不記得這原來竟是一支雄赳赳的娘子軍。

入了山寨,沒多深入,有人將我們這一行人引到片側的偏堂安頓,其餘大盜和那些車輛行李押去了哪裡就不清楚了,此時天已大亮,經了一夜折騰,人們俱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外面又戒備森嚴,看守的寸步不能移動,是以我也沒多動心思,只顧着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直到下午時分,才又來了兩個女盜,進來叫道:“我們寨主請各位前去赴宴!”

大寨之中處處崗哨,進得廳來,擺着幾桌酒席,我們之前已有人入座,兩排望去皆是粗豪漢子,之前同路的那些綠林大盜也在其中,只是此時全都噤若寒蟬,畏畏縮縮,反倒是周圍那些敬酒上菜的執役女子,一個個揚眉吐氣,睥睨羣雄,顧盼生姿,對比之下,很是有些相映成趣。

而大廳盡頭,臺階之上,主位中端坐了一名意氣風發的少女,不是那位小煞星還是誰。

第一眼看見她時,便低頭按了竹笠,隱在人羣之中越發的低調,並非不想相見,不過眼前情勢不對,而且可以的話,我也想再聽聽這些人私下裡是怎麼看待她的。

人心難測,這是個難得時機,他們交頭接耳時不會想到,旁邊就坐了一個將玉羅剎視作至親之人。

宴席開始,倒也沒有什麼,不過好酒好菜怕是沒幾個人真心去品,我自然也不例外,一邊留神聽周圍的竊竊私語,一邊時不時偷眼看上面,發現她幾乎沒怎麼動杯,才放下心來。

待到酒過三巡,主位上的那小煞星終於站了起來,把手一揮,叫道:“把送給王公子的禮物拿上來!”後面就有侍女捧上五個金盤,上覆紅巾,乍一揭開,但聽旁邊的老大人當即嚇得驚叫一聲,再定睛一看,盤中竟是幾顆血淋淋的首級!

幸好離得遠,我低頭閉眼揉了揉鼻樑,自己的適應力已算是極好,也懂這是什麼世道,所以之前見她取人性命都還覺得沒什麼,此刻卻也難免……

閉目之間,就聽身邊有鏢師顫聲低語道:“喂,右邊那三顆……不是昨夜出現在客棧的那幾個錦衣衛麼?怎麼半晚之間就……”

“是吧,我當時就說了……那仨錦衣衛肯定是衝王照希來的,看吧,這小子給玉羅剎千里送禮,玉羅剎就殺了這幾個追蹤他的錦衣衛回禮,一定錯不了……”

不聽還罷,一聽之下心情更沉,即使歷史再不佳也知道錦衣衛意味着什麼,綠林中人佔山爲王與官府爲敵是難免,但練兒竟然做到這種程度,還是大大出乎了意料之外,我只記得她將來似乎該與江湖正道很有一番勢不善罷甘休,但看眼前情形,莫非以後和明朝廷也會有大糾葛不成?

僅僅是這樣設想,太陽穴就已經隱隱作疼。

我在這邊替人頭痛,可惜當事人卻毫不以爲意,還在那邊神采奕奕的將那王照希引薦給座上的其他綠林人,原來這年輕人也是他們同道,父親還是個陝北綠林的領袖,此番前來其實就是爲了籠絡新勢力拉近關係,只因綠林中地盤疆界分明,所以才身懷重寶獨自上路,誰想引來錦衣衛盯梢的同時,還引來了不知情的大盜垂涎。

聽了這番來歷,我自然皺眉不語,卻見不遠處那武當的耿紹南也面色不善,想來他是受不得自己被利用做了擋箭牌,此人心高氣傲,又頂着武當名頭,在我心中格外敏感,總是莫名感覺很不放心。

誰知道,自己越不放心什麼,有個人還就偏偏越要招惹什麼。

那邊練兒說着話端着杯,和紛紛起立的羣雄們乾了杯酒,然後擲杯一笑,瞥了這邊一眼,就招來一名女盜吩咐了幾句,過了片刻,那女盜又從側門帶出了四個人來。

看到這四人穿着打扮,我心中就是一緊,而那耿紹南擡頭間無意發現了,面上頓時顯出一陣愕然,見那玉羅剎笑吟吟的領了這四個人走過來,趕緊起身道:“幾位師兄弟,你們怎麼也在這裡?”

他這一句,我聽得真切,簡直當場就要扶桌痛心疾首起來,這孩子,即便不知情,也註定要與我對着幹麼?突然又想起,那已死的紅面老人曾經說過,說武當派來了四名都給別人擒了,難道這個別人就是……

我想到的,那耿紹南應該也想到了,臉色更是難看,練兒卻視而不見,讓那四個人坐下,拿了酒杯,笑盈盈的招呼道:“這邊就坐,讓我也有機會與武當派的高人親近親近。”

所謂親近,有太多意思,何況練兒又是這般笑顏,我偷眼看着越發覺得不妙,卻見那耿紹南還不知死活,先還有點難看的臉色,在面對少女的笑容可掬後,漸漸又緩和了下來,之後換過熱酒,淺談輕笑,大約是起了幾分酒意,不知怎麼想的,甚至對着練兒有些魂不守舍心猿意馬起來。

我瞧在眼裡,心中暗氣,幾乎有些開始恨這男人太沒眼力,他旁邊那四個師兄弟明明一個個都似意存顧忌,不敢暢談,內中一兩人且苦笑作態,這人竟恍然未覺,即使是因酒意,也實在可惡。

哪知還有更可惡的,這般又坐了一會兒,這男人酒酣耳熱,突然昏頭昏腦就冒了一句道:“練女俠武藝超羣,不知尊師是那一位?耿某若得機會,當向女俠討教,那真是快何如之,只可惜紅花綠葉,雖出一家,枳橘殊途,甜酸卻異。只怕以後再難有機會相聚了。”

他同門一聽慌忙說道醉了,需知這話表面聽着似恭維傾慕,但言下之意卻含惋惜倨傲,暗指練兒,甚至我等師門乃是“逾淮之枳”,與他正派殊途!偏偏此人還搖頭擺腦強調:“我沒醉,誰說我醉!”

再不能容忍,我將手中杯重重一頓,擡頭直瞪向那邊,卻見練兒站起了身來,面仍帶笑,眸心已冷,低頭說了些不知道什麼,那耿紹南喜上眉梢,顧不得身邊同門眼色,起身隨練兒一同從側門離去了。

這邊前腳離去,那邊後腳就有人來,將那幾個武當同門也一併請了走。

此時大廳上已是觥籌交錯滿座喧譁,那些豪傑畢竟摸爬滾打慣了,過了最初的緊張忌憚,看着沒什麼,便漸漸放開懷來,這邊一行鏢師也不怎麼敢東張西望,是以現場竟沒什麼人察覺到這微小一幕。

直到那送寶的王照希從一干敬酒的綠林羣雄中脫出身來,見這邊少了幾個人,面色一僵,拉了一個站崗的女盜問了幾句,頓時神情大變,急匆匆就要往外而去。

我正苦於看守太嚴難以脫身,又不好硬來,見狀立即迎了上去,也不多言,直接單刀直入道:“王兄,我與你同去。”

他聞言先是一詫,然後好似想起些什麼,趕緊點點頭,也不羅嗦,請那站崗的女盜在前頭引路,三人出了大門就急急忙忙而行。

此時天色還早,走下山腰,進入雙峰環抱的峽谷,遠遠的只見山坳亂石中立了一些女嘍兵,還有武當那幾個門人,而那耿紹南正站在當中,好似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他剛剛與練兒單獨出來,大約是篤定有一番美遇的,誰知來了這麼些人,所以此時纔會滿臉茫然。

身邊王照希急得低呼一聲,加快了腳步往谷中趕,我卻大致明白了練兒的用意,此時反倒減緩了步伐。

卻還沒等王照希趕到,就見亂石堆中走出來了一個熟悉身影,比剛剛酒宴之上,此時她已換了一身簡潔裝束,髮束金環,腰懸長劍,更顯得妍姿俏麗神采飛揚。

那耿紹南不明就裡,見狀自然上前,抱拳說起了話來,開始神色還很自然,沒對上兩句,卻連變上了幾變,連那幾個武當門人也俱都站了起來,我雖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但也知道恐怕是話無好話。

從剛剛……不,應當是更早之前,練兒就存了要“親近”他們的心思,緣由我不明白,私心裡本也不希望她太多招惹武當的,但是,自從那一句不識好歹的話後,倒也希望起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受些教訓。

師父素來氣傲,她的弟子又怎能輕容外人看低了門派,指手畫腳,胡亂置喙!

再行得近些,到了人羣外圍,就聽得裡面練兒朗聲道:“你倒豁達,我豈會把你難爲,只是聽說武當派劍法天下無雙,倒很想開開眼界!”

這話單聽還好,但許是之前已經說了些難聽的,此時那耿紹南早已氣往上衝,大聲說道:“哦,原來寨主果然要伸量於我,大丈夫寧死不辱,我拚受寨主三刀六洞,斷體殘肢,也不能墮了我武當山的威望!”那王照希在旁,勸也勸不住。

這回答再合心意沒有,只聽練兒輕笑道:“好,那你可要留神一點,我要進招了。”

我尋了一塊不起眼的高處躍上,望進場內,但見練兒拔劍在手,輕輕刺去,劍招極慢,常人看來狀似兒戲,那耿紹南見狀也不知是真是假,只舉劍一擋,誰知那邊手腕一翻,劍尖已刺近他喉嚨處。

“你這招不行,另來過。”練兒也不真刺,只是輕笑冷嘲,好似耍猴。

那耿紹南臉上再掛不住,吼了一聲,倏地一個閃身,掌中劍舞連環,抖手就是三式,頭一招劍尖斜點咽喉,一轉身又換成直掛兩臂,快則快矣,不過刷刷兩劍,全落了空,第三招剛剛探頭,就已被對手劍鋒貼到了後背脊,再無法連環出招,只能急忙施展身法往上抽離,頭頂卻又是一陣微風颯然,寒光過處,頭髮已被削下了一小綹。

練兒連辱他兩次,仍顯得意猶未盡,落下身形,先是睥睨道:“我叫你留神,你怎麼不留神呀?”再抱劍一立,對邊上招招手道:“武當派的列位高人,忍心看你們的同門在這裡耍猴戲嗎?”

那幾個環立一旁的師兄弟那還忍受得住,當即跳入場內,四柄劍聯成一線,倏然進攻,劍光閃閃之下,只聽練兒笑道:“這才痛快。”在那武當五劍圍攻之下,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從容不迫,進退自若。

這樣打了一陣,那五人吃了不少小虧,狼狽不堪卻騎虎難下,練兒玩了一陣,漸漸也顯出無趣之色,本以爲差不多就此教訓罷了,卻見劍網之中,她驀然反腕騰身,面帶寒霜,厲聲叱道:“叫你們知道天外有天,不能徒倚師門聲望!”寒光由上而下直向五個門人的手指旋去!

那王照希急忙跳起來道:“練女俠手下留情!”卻愛莫能助。

幾乎在他喊話的同時,我一躍而起,飛身掠去!

練兒要教訓狂徒,自己不存異議,但不該是動輒就斷體殘肢!她不介意與人結仇,我卻打心底裡不願見她從此與武當結下難以化解的大怨!

那一劍是師父所授劍術中的殺招,奇詭莫測迅若雷霆,自己怎敢怠慢,拼命提了一口氣全力以赴,總算趕在寒光掃到第一個人前堪堪伸手,用兩指挾住了那薄薄劍鋒,卻不敢力抗,順勢一引,令鋒芒微偏,只在耿紹南和第二人指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這變化只是在剎那之間,此招一解我來不及說話,趕緊鬆手後撤,卻還是不夠快,但見那劍鋒一翻,掙得自由之餘,順勢蕩過手心破開了一條口子。

手上疼痛是小,無奈此時身體懸空,剛剛飛身趕來的一口氣正好力竭,再吃這一蕩,失了重心把控,橫着就往地上甩去,想要再運氣已是不及,看着身下那嶙峋的石頭,不由得苦笑了認命閉眼,但願能摔得輕些。

下一瞬卻身形一滯,有什麼忽的攬上了腰間,一緊一收,身體就貼上了什麼。

猛回頭,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熟悉的清眸,過分的近,能直直看進那眼底有自己的倒影。

一瞬,良久。

然後纔是雙腳落到地面的踏實感。

相對而立,一時無言,反應過來後突然有些無措,這時候才發現戴着的遮掩不知什麼時候沒了,動動嘴脣,想說好久不見,又想說我不是故意相瞞,話都到了嘴邊卻又覺得都不合適,那邊她還在看着我,眼中沒有詫異,卻寫滿了各種情緒。

無措漸漸退去,我知道她此時只是需要一句話,而這句話,三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告訴她。

執起手,對那眼前的人笑笑,這名少女,她是練兒,是練霓裳,是玉羅剎,無論她是誰,都是此世可能令我唯一動心的人,唯一想保護的人,所以……

“我回來了,練兒……”牽着她,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從今而後一直都會在,不離君側,同進同退,生死相隨,可好?”

然後,就見那雙眸中逸出了神采,她傲然擡起下巴,點了點頭,道

“好!”

作者有話要說:要交代的太多了……爲了讓她們說上話,作者君也算是竭盡全力了……

一句話也是話!(掀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