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樁事

兩樁事

自己總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大部分時間因練兒陪在身邊的緣故,即使不能發聲,感覺也沒有什麼不自在,所以在爲紛繁複雜的事操心的這段日子裡,還真不覺得恢復嗓子是多麼急迫的事情。

這件連我自己都覺得拖延也無妨的狀況,卻不料在她心裡竟列爲第一要事,這般坦坦蕩蕩理所當然的說出來,怎麼能不令人聽得心中發暖?

當下也就不再多做表態,只接過藥一口服了下去。

服下藥後不過少頃,腹中果然隱隱有些熱氣,不敢怠慢,對練兒微微示意,徑直去榻上盤膝調息,這培元丹昨日已託龍總鏢頭驗過,今晚再要人服用,顯然是練兒已經成竹在胸,且看來對藥性頗有期待。

不過再怎麼品質佳,按太醫的話講,也不過是助武者理氣調息的,雖有理氣固本之效,卻再怎麼說也只是輔,所以要靠的其實還是自己。

沿途看的這些大夫,多多少少都有指出癥結所向,但皆語焉不詳,其實反而是自己心中更有數。自從明月峽一戰以來,都不怎麼敢全力調動內息,因爲那確實會導致時不時有那一股燒灼之感隨真氣流動,出自丹田,流經全身,火燎般灼痛咽喉,除了導氣歸元平息內力之外,暫時還沒有別的解法。

這樣的異樣時不時來一次,好在還大多能忍住,只有兩次在睡夢中被練兒覺出不對勁,也都被自己用胃不舒服搪塞過去,反正不能說話,她也不好詳細追問,左右得不出別的解釋,便是半信半疑也只得認了。

這回還是明月峽之後第一次當着她的面打坐調息,入定之前就下了決心,無論這藥性有效與否,也不能讓她察覺出異樣。

所以在真正開始後,即使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無旁騖,也殘留了一絲清明。

功行經絡,果然那一股燒灼之力再度升騰而起,不過或是有藥性相助的關係,這一次在調動內息之餘,感覺還能勉強抑住,沒有任它亂竄。

這般且抑且行,咽喉倒不至於再灼燒,只是胸中倍感發悶,越往後行功越是凝重,好似雪球越滾越大越難推行,巡行半周,已是吃力之極,殘留的神智提醒自己這麼下去怕是再難做到不動聲色,實在無可奈何,只得收功納氣,到此爲止。

“怎麼樣?”睜開眼,練兒先湊近了上來,發問時一雙眼盯着人瞬也不瞬,目光掠過她看了看桌上燈燭,竟已燃去大半,可見這小小的功行半周居然耗費了一倍有餘的時間,她不知道我狀況,應該是以爲正常行功完畢,自己也不戳破,順勢輕笑點點頭,免得她擔憂太多。

“有效就好,這個慢慢來。”見我只點頭不說話,練兒自然以爲和她想的一樣,舒了口氣,顯出安心之態,伸手攬住我肩笑道:“我原還有些將信將疑,不過若真像那幫大夫說的,是你氣脈不調內息有異,那反而簡單了。總之你先這般試兩天看看,若是還不成,大不了我助你一臂之力。”

這所謂一臂之力,指得無疑就是出手干涉,以氣導氣。可這卻不是自己想要的,內家修行極爲不易,幫人一分自耗三分,她又素喜打架,每一分真元都可能會在將來起關鍵用途,所以表面雖然微笑,心中卻下定決心,再是難受,也一定要在她出手干涉之前有所恢復!

好在練兒既然勸我要慢慢來,她自己也就耐住了性子,之後兩天只定時監督人吃藥打坐,卻還不至於迫不及待的出手,這或得感謝老爺子,在另一方面分散了她的不少注意力。

這兩天,鐵老爺子連同鏢局上下,是想盡了辦法延醫請藥活血療傷,要救治那慕容衝,可情況仍是不容樂觀,慕容衝雖然悠悠醒轉過幾次,可是傷勢依舊十分沉痾,睜眼有氣無力看看左右,連話都不能說,不消片刻又失去了意識,氣息愈見微弱。

鐵飛龍素來是在實在人,眼看這情形,早將往日恩怨拋在腦後,大約只記得對方救了自己,自己卻傷了對方性命,爲此十分懊惱。閒暇之餘練兒常去陪老爺子,偶爾也會隨我去後院看看鐵珊瑚,勸她幾句,順便將那邊情形告知她聽。

只是當聽得慕容衝或不久於人世,珊瑚卻並不顯得開懷,甚至有些苦悶,她當然沒說原因,我猜想,要麼是覺得這麼死太便宜了對方,要麼……是因爲無法親自手刃仇人。

有時候,復仇不過是一種儀式,仇人只是祭品,更重要的是如何完成整個儀式,若是某一環缺失,便不能釋懷。

無論釋懷與否,慕容衝的生死似乎已成定局,可似乎冥冥之中真有誰在向着鐵珊瑚,到了第三日這天,卻先後出現了兩樁完全改變事情走向的意外。

先說第一樁,是晌午不到時發生的,這天慕容衝情況更不好,幾乎已是奄奄一息的邊緣,倒是又醒轉了一次,這時候正好自己來送飯,見他動了動眼珠,先掙扎着對老爺子道:“鐵老兒……這兩天,謝謝你……”鐵飛龍只是頻頻搖頭,慕容衝又斷斷續續道:“那……那比試……我,我還沒輸給你吧?”

他臨死尚記掛着比武勝負,也是好強得緊,可這時候說來只餘淒涼,老爺子緊皺雙眉點點頭道:“是……慕容老弟,你沒輸給我。”聽了這話,慕容衝面上就掠過一絲笑容,眼珠轉到我這邊,張了張口,卻再無力說話,隨後就頹然閉了雙眼。

他這時臉色實在太差,呼吸更是微弱到幾乎不能察覺,以至於老爺子要伸手探一探鼻息才知確定他仍是一息尚存,但只怕也命不久矣,忍不住更顯愁苦。自己在一旁,難受倒是不及老爺子難受,只是想想此人一生,也難免嘆息。

正自屋中氣氛黯然之時,外面卻傳來蹦蹦跳跳的腳步聲,好似行走之人十分歡快,來不及詫異,門被吱呀推開,探進來一張笑吟吟的精緻容顏,不是練兒還能是誰?見她這般表情,老爺子自然眉頭皺得更緊,不悅道:“玉娃兒你真是……還有心情笑!”

被老爺子訓了,練兒也不以爲意,仍是一臉粲然,笑道:“義父別吵,慕容衝沒準有救了。”一句話引得鐵飛龍頓時跳了起來,想一想,卻又狐疑道:“你……別哄我空歡喜,他給我傷成這樣,龍老弟是本地人,他辦法都想遍了也不行,你又豈能想出什麼高招?”

“我自然沒什麼高招,我只是來告訴義父一聲,鏢局來客人了。”練兒故作神秘道:“這個人眼下正在前廳和龍鏢頭兒說話,咱們也認識,就是那個和咱們一起赴京的傢伙,叫杜明忠的那個……”見老爺子還是一頭霧水,她笑嘻嘻豎起手指搖了搖,提醒道:“義父忘了麼,他上京是幹什麼的?身上帶了什麼?”

這一提醒不要緊,鐵老爺子立即一陣風般往外衝將出去,差點兒把守門的雜役撞個跟頭,我與練兒輕輕一笑,也相繼一前一後跟過去,到大廳之時,就見老爺子幾乎快把那少年從座椅上直接拎起來了。

正如練兒所言,來者就是那位隨我們一起上京欲救舅父的杜明忠,說起來其實與他只不過才分別了寥寥幾日,自己卻已經將此人忘得一乾二淨,以至於如今再次見面,感覺又陌生了幾分,索性藉着不能說話的由頭默然施了一禮,就此算是打過了招呼,隨後便退在一旁靜觀其變起來。

我們能靜觀其變,但老爺子卻不能,他連日操心,突然見了希望,哪裡肯輕易放過?好不容易在龍總鏢頭的勸告下剋制住情緒,耐着性子坐下來對杜明忠一番解釋,道求一物以救人性命,至於那一物,想也不用多想,必是當初杜明忠帶上京師的千年何首烏。

“實在不成的話,咱們這樣。”說到最後鐵飛龍誠懇道:“我們也知你要靠此物救自家人,不會強你所難,你這禮獻了沒有,若沒有就快去獻,獻完知會老夫一聲,我們再去偷來,這樣就與你無關了。”

這法子雖然冒些風險,但確實不失爲兩全其美,杜明忠卻苦笑一聲,道:“說出來不怕鐵伯伯見笑,到京城也好幾天了,我……我是連閹黨的頭目都沒見到過啊,就連我舅父的門生也意見不一,有幫我奔走疏通的,也有不贊成此道的,據說他們之前籌錢去獄中探望我舅父告知對策,卻被他老人家臭罵了出來,道寧死也不願向閹患求情,小侄也頗爲難啊……”

鐵老爺子聽了這話,頓時愁眉緊鎖,畢竟如今最耽擱不起的就是時間,他想了想,一拍桌道:“要不這樣,你將那千年何首烏給我,我鐵飛龍就再去闖大獄一次,將你舅父救出來!之前就我闖過大獄見那楊漣,你舅父左光斗應該是同一批下獄的吧?”

“是,多謝您還記得,只是……”那杜明忠聽得此言,滿臉爲難道:“只是我舅父脾氣也是死倔,怕是……您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看他猶豫,老爺子終於還是嘆了口氣,妥協道:“我也知道此事逼你作難,罷,你好好想想也是應該,只是此事真正拖不起,我只盼賢侄能儘快給我一個答覆。”

見鐵飛龍不再步步緊逼,這少年明顯鬆了一口氣,躊躇了一下,突然道:“鐵伯伯,不知道晚生能不能去探探你口中的那位傷者?除了那千年何首烏,此次赴京我也帶了些家傳的療傷藥以備不時之需,或者能起些作用也未可知。”鐵老爺子自然不會推諉,反正慕容衝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了,又說了兩三句,就領着他徑直往後院而去。

之後的事情就沒再跟着摻和,左右知道練兒不喜歡我與那杜明忠交往過甚,自己也樂得清閒迴避,便慣例如前兩日那般去陪鐵珊瑚,畢竟龍總鏢頭交代過這幾天外頭明鬆實緊,風聲不小,最好不要外出有所行動,而我們一行人中最令人不放心的就是鐵珊瑚,自己多花點時間在她身上,練兒也不會說什麼。

雖然沒再摻和,但聽雜役說那直到過了午時三刻那杜明忠才離去,這時候我才拉了鐵珊瑚出來散散步,對練上一會兒劍,一來讓她不要整日憋悶着胡思亂想,二來自己也需要鬆動鬆動筋骨,這兩天每晚服藥打坐,灼痛之感略減,真元卻仍是難以全力運轉一週天,也是令人頭痛。

卻在練了不多久,就聽到前面似有吵吵嚷嚷的喧囂之聲。

幾日住下來,可以發現這長安鏢局被龍總鏢頭治理的規矩甚嚴,平時難得聽得喧譁,所以此刻順風這麼一聽,難免覺得是不是出什麼事了。鐵珊瑚大約也是同樣心思,我倆同時跳出場外,收了兵器就往外而去,只怕是官府終於查出了刺客的行蹤。

結果到了前院,卻見一羣人正圍了個大麻袋,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着,卻沒人去碰,還不等自己聽出個所以然時,鏢局的一個副鏢頭見了我們,就擠出人羣,抱拳道:“二位姑娘,正好,我正令人去請總鏢頭他們來看,此事好似與你們有關係,說起來還真是一件怪事……”

他似乎就想這麼逕自講下去,我搶先一擺手,打了一下眼色,他這纔會意過來,遣散了那些圍觀的手下後才低低道:“就在剛纔,有一個罩着面紗的姑娘乘着馬車來到咱們鏢局,說有個東西要交給練女俠,除了她外任何人都不準打開,說罷便在車上提起這隻大袋,向鏢局的院子裡一拋,還交給了我一封信,就自顧自走了。我剛纔試着提了提這麻袋,沉甸甸地分量不輕,好似……好似裡面裝的是個人!”

其實不消他說,仔細審視這麻袋的輪廓,任誰都能看出裡面應該是個人,那副鏢頭一邊說一邊果然遞上一封信來,接過來一看,信封上幾個雋秀小字寫着“煩交玉羅剎親啓”。正猶豫着是不是該拆,突然身後一陣微風襲來,肩頭就是一沉,聽得咫尺處有人道:“嗯,這多半是客娉婷那個小丫頭寫的吧,這附近認識的人中,只有她不知道我的真名。”

雖然明知來者是誰,但要說完全沒被驚到也是假,回頭瞪了那摟住自己肩的傢伙一眼,換來她噗嗤一笑,道:“我也是想試試能不能把你嚇出聲,可惜不成……哎,這是怎麼回事啊?”說着就向信封和那麻袋一努嘴。

這時和她一行的龍總鏢頭和鐵老爺子也過來了,那副鏢頭就又將過程說了一遍,只是這次說的比較詳細,練兒沒那許多耐心,聽到一半已經興致勃勃拆了信封打開,我被她摟着,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只見上面簡單寫道:“玉羅剎姐姐:我沒有面見你,將來也不會再待在宮中了,就此一別,盼有緣再見,我不能殺魏忠賢,只能送上另一名奸賊贖罪。客娉婷親筆。”

白紙黑字,一目瞭然,練兒自言自語道:“以那丫頭的地位,大有機會接近魏忠賢,莫非是她知道什麼了?唉,早明白她的身世,我也不會讓她刺殺魏忠賢嘛……”她自顧自嘀咕,我在旁也聽得心有慼慼焉,這小姑娘對練兒言聽計從,可見其真誠,這樣身世擺在眼前,也實在太令人難堪了。

此刻那副鏢頭已說完了話,幾個人過來也看見這封信,龍總鏢頭等不明真相還無所謂,鐵老爺子卻唏噓不已,鐵珊瑚同樣將紙拿在手中看了兩遍,沉默不語了一會兒,卻突然道:“說了半天,這麻袋裡所謂的奸賊究竟是誰?”

被她一提醒,衆人頓時都來了興趣,只是雖然袋中人一動不動,但院中畢竟不方便,龍總鏢頭大步流星上前親自將那麻袋提回內室,閉了門再解開袋口,未等看清楚,先是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練兒掩鼻皺眉道:“這似乎不是普通的酒,大約是迷人用的藥酒,客娉婷還真有一手。”

“嗯,不只是用了藥酒,還點了暈穴綁了手腳……”那龍總鏢頭邊拆袋子邊道:“看這手腳被綁的淤痕程度,此人被制怕是不止一天了,那姑娘現在才送來,真是沉得住氣。”練兒聞言一笑道:“最近京城風聲緊,她總是看準時機才送來的,這丫頭還算是心細,對吧?”說着側頭對我問道,自己注意力都在那麻袋上,下意識贊同的點了點頭,也未多想。

這袋子裡的人是蜷着被倒置着裝進去的,所以先出來的是腳,然後是身子,最後纔是頭面,龍總鏢頭說話間已將袋子徹底取下,練兒急不可待的上前,抓住那人披散的頭髮拎起來一瞧,頓時叫起來道:“咦,竟然是應修陽!”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或驚或疑,反應各有不同,但莫不都是臉色大變,至於自己則第一時間回頭看向了鐵珊瑚,因爲不確定此事對她而言,是福,還是禍。

太容易,實在太容易了。

這般得來全不費功夫的報復,恐怕是難以令一名內心僅靠仇恨支撐的人滿足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個月總循環着“以爲可以安心碼字了——突然又有事冒出來了”這樣的狀態,實在讓人很OTL,食言了幾次,都不敢隨便許諾了……

總之,此文不會坑,咱會盡力而爲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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